(江苏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北魏普泰二年(532),在高欢消灭尔朱氏、于洛阳拥立孝武帝和占领关东之际,包括宇文泰在内的武川镇豪帅分归贺拔岳及其兄贺拔胜率领,占据关中一部和荆襄地区,成为当时北方仅有的势力较大却不听命于高欢的武装力量。学界常从乡里角度去阐述赵贵、侯莫陈崇等武川镇豪帅支持宇文泰称霸关陇、贺拔胜率军西入关中向宇文泰俯首称臣等事件的原因。也正是基于此,武川镇豪帅在宇文泰称霸关陇中所起的实际作用、宇文泰与武川镇豪帅关系的实质、武川镇豪帅在关陇集团中所处的实际位置等重要问题,也就被学界关注的所谓“乡里关系”所掩盖而没有得到深入分析。而这正是客观认识陈寅恪先生关于“关陇集团理论”的一个前提。因此,本文拟就宇文泰称霸关陇时与武川镇豪帅的关系加以探讨。
北魏永安三年(530),贺拔岳军作为尔朱天光所率领的平定关中万俟丑奴城民叛乱的主力,西入关中。普泰二年(532),尔朱天光率部东返与高欢决战后,贺拔岳军与尔朱天光所督率的另一支部队侯莫陈悦军,一并成为关陇主要的武装势力。孝武帝将贺拔岳视为与高欢对抗的一支力量,加其为关西大行台;而与贺拔岳身份相埒的副将侯莫陈悦,却仅为秦州刺史,要受贺拔岳的节度。因此,双方存在权力上的矛盾。高欢出于占领关中、统一北方的考虑,于永熙三年(534)二月利用这一矛盾,通过侯莫陈悦除掉了贺拔岳;贺拔岳军诸将则在武川镇豪帅赵贵的倡议下,一致拥戴同为武川镇豪帅、时任夏州刺史的宇文泰为该军首领,从而使宇文泰迈出了称霸关陇的重要一步。
日本学者谷川道雄先生认为,宇文泰能被拥戴为首领,在于武川镇豪帅赵贵等人的推举;而贺拔岳军诸将之所以能够被赵贵等武川镇豪帅的意见所左右,是因为武川镇豪帅在军中占据着重要位置[1]282-283。谷川先生的这一提法有一些缺陷。如谷川先生对赵贵等人在众多武川镇豪帅中单独推举宇文泰的原因没有作出进一步解释。根据史籍记载,武川镇豪帅李虎就明确主张迎贺拔岳之兄贺拔胜为首领[2]卷一五六,4840。可见,在贺拔岳军中,武川镇豪帅之间在拥立谁为统帅的问题上存有严重分歧。因此,宇文泰成为首领的原因,不能简单归结为宇文泰与赵贵等武川镇豪帅有同乡关系。又如谷川先生将贺拔岳全军将领拥立宇文泰为领袖的原因,说成是武川镇豪帅在军中占有重要位置也不妥。因为在面临可能被侯莫陈悦或高欢吞并而无处容身的形势下,如果赵贵等武川镇豪帅所举非人,贺拔岳军中众多非武川镇出身的北边豪帅不会仅因武川镇豪帅在军中占有重要地位就轻易同意。
台湾学者吕春盛先生认为,宇文泰被推举为首领的原因,一在于宇文泰所任职的夏州邻近贺拔岳军的大营平凉,二是宇文泰原本是贺拔岳的亲信[3]26-27。贺拔岳被杀后,李虎专门从平凉到荆州,劝说贺拔胜入关接收贺拔岳军[2]卷一五六,4840。这说明距离贺拔岳平凉大营的远近并非是推举谁为首领要考虑的主要因素,宇文泰所占地利之便根本构不成他被推举的必要条件。除宇文泰外,贺拔岳在军中还有多位亲信:如武川镇豪帅雷绍,“随贺拔岳征讨,为岳长史”,“岳有大事,常访而后行”[4]卷四九,1807;代地豪帅达奚武,“岳征关石,引为别将,武遂委心事之”[5]卷一九,303;关东士人周惠达,“更被亲礼,岳每征讨,恒命惠达居守”[5]卷二二,362等。因此,说宇文泰是贺拔岳的亲信才被推举为首领,似乎也有些牵强。
笔者认为,宇文泰能够成为贺拔岳军首领,有如下三点原因。
第一,宇文泰具有号令全军的威信和军事才能。《周书》卷一《文帝本纪》记载:魏永熙三年二月,“岳果为悦所害。其士众散还平凉,唯大都督赵贵率部曲收岳尸还营。于是三军未有所属,诸将以都督寇洛年最长,相与推洛以总兵事。洛素无雄略,威令不行,乃谓诸将曰:‘洛智能本阙,不宜统御,近者迫于群议,推相摄领,今请避位,更择贤材。’”[5]卷一,4-5可见,要想成为贺拔岳军首领,需要有被诸将所公认的“雄略”和“威令”,即有号令全军的威信和军事才能。据《周书》卷一四《贺拔胜传》记载:“魏正光末,沃野镇人破六汗拔陵反,南侵城邑。怀朔镇将杨钧闻度拔(即贺拔,贺拔胜父)名,召补统军,配以一旅。其贼伪署王卫可孤徒党尤盛,既围武川,……后随度拔与德皇帝(宇文肱,宇文泰父)合谋,率州里豪杰舆珍、念贤、乙弗库根、尉迟真檀等,招集义勇,袭杀可孤。”[5]卷一四,215-216从中可知,在北魏末年,宇文泰家族在武川镇豪帅中的威望,几乎与贺拔氏相当,且在其群体中居于首领地位。据《周书》卷一《文帝本纪》记载:“太祖时年十八,(葛)荣遂任以将帅。……会尔朱荣擒葛荣,定河北,太祖随例迁晋阳。荣以太祖兄弟雄杰,惧或异己,遂讬以他罪,诛太祖第三兄洛生,复欲害太祖。太祖自理家冤,辞旨慷慨,荣感而免之,益加敬待。”[5]卷一,2葛荣军中的六镇豪帅被尔朱荣所吸纳的不下数十位,唯独宇文泰兄弟因为“雄杰”受到尔朱荣的防备乃至残害。这说明不仅宇文泰父辈在六镇豪帅中处于首领地位,就是宇文泰自己在六镇豪帅中也具有较高威望。无论是赵贵、侯莫陈崇、寇洛、刘亮、李虎、若干惠、雷绍、韩果等武川镇豪帅,还是怡峰、达奚武、梁椿等六镇附近的北边豪帅,《周书》、《北史》对他们家族在北边六镇地区以及他们自身在六镇暴动后到跟随贺拔岳西征前的威望都没有特别记载。由此说明,宇文泰在家族和个人威望上要明显高于贺拔岳军中诸将。又《周书》卷一《文帝本纪》记载:“岳遂引军西次平凉,谋于其众曰:‘夏州邻接寇贼,须加绥抚,安得良刺史以镇之?’众皆曰:‘宇文左丞即其人也。’岳曰:‘左丞吾之左右手也,如何可废。’沈吟累日,乃从众议。”[5]卷一,4从中可见,贺拔岳全军诸将对宇文泰独掌一方的军事才能普遍认可。而赵贵、寇洛、刘亮等武川镇豪帅在《周书》本传中,则不见有此类记载。因此,宇文泰从家世、威望和军事才能上均优于赵贵等其他武川镇豪帅。
第二,宇文泰在关陇地区拥有较高的政治声望和军事实力。宇文泰与寇洛、赵贵、达奚武等贺拔岳军诸将均属于关陇的外来势力,如果要在关中本地立足,就必须得到关陇土豪势力的支持。在贺拔岳军诸将中,李虎就曾担任过东雍州刺史,但不见其得到了当地豪帅势力的支持,更不见其引用当地土豪担任僚佐的记载[6]《帝王部(一)》卷一,13。而宇文泰在行原州刺史事时,“关陇寇乱,百姓凋残,太祖抚以恩信,民皆悦服。咸喜曰:‘早值宇文使君,吾等岂从逆乱’”[5]卷一,3。在其任夏州刺史时,户口富实的河西流民帅纥豆陵伊利“望风款附”[5]卷一,4。在宇文泰要从夏州去平凉统领贺拔岳军时,夏州吏民咸泣请曰:“闻悦今在水洛,去平凉不远。若已有贺拔公之众,则图之实难。愿且停留,以观其变。”[5]卷一,5可见,宇文泰在任行原州刺史事、夏州刺史时赢得了当地土豪的普遍支持,这在战乱频仍的关陇地区无疑具有很大的政治影响。赵贵推举宇文泰为首领的原因就是在这一点:“窃观宇文夏州,英姿不世,雄谟冠时,远迩归心,士卒用命。加以法令齐肃,赏罚严明,真足恃也。今若告丧,必来赴难,因而奉之,即大事集矣。”[5]卷一,5宇文泰自身较高的政治声望,使原州、夏州胡汉土豪乃至关东士族纷纷投奔于他,形成了一股效忠于自己的亲信势力。如土豪蔡祐,“太祖在原州,召为帐下亲信。太祖迁夏州,以佑为都督”[5]卷二七,443;土豪李穆,“太祖入关,便给事左右,深被亲遇……遂处以腹心之任”[5]卷三〇,527;土豪田弘,“及太祖初统众,弘求谒见,乃论世事,深被引纳,即处以爪牙之任”[5]卷二七,449;土豪陆通,“文帝时在夏州,引为帐内督……通虽处机密,愈自恭谨,文帝以此重之”[5]卷三二,557-558;土豪杨荐,“文帝临夏州,补帐内都督”[5]卷三三,570;安定皇甫璠,“太祖为牧,补主簿”,“以勤事被知,每蒙褒赏”[5]卷三九,696;士族于谨,“太祖临夏州,以谨为防城大都督,兼夏州长史”[5]卷一五,245;士族长孙俭,“太祖临夏州,以俭为录事,深敬器之”,“贺拔岳被害,太祖赴平凉,凡有经纶谋策,俭皆参预”[5]卷二六,427;士族申徽,“文帝临夏州,以徽为记室参军,兼府主簿”,“文帝察徽沉密有度量,每事信委之”[5]卷三二,555;士族韩褒,“避地于夏州”时,“太祖为刺史,素闻其名,待以客礼”[5]卷三七,660。而跟随贺拔岳军西征的诸将及贺拔岳兄长贺拔胜,都不具备此点。因此,无论是贺拔岳军中的武川镇豪帅,还是北边豪帅,要想在关陇地区生存下去,只能依靠宇文泰。因而,宇文泰到平凉时,出现了贺拔岳军诸将“哭岳甚恸。将士且悲且喜,曰:‘宇文公至,无所忧矣’”的一幕[5]卷一,5。
第三,宇文泰对北魏末年政局形势有着透彻把握。贺拔岳军的死敌侯莫陈悦,仅是高欢要占据关陇的棋子。武川镇豪帅所要面对的真正大敌,是占据关东并拥有十余万鲜卑勇士的高欢。因此,贺拔岳军要推举的领袖,必须要具有与高欢对抗的政治才能,要对北方的政治局势有准确把握。宇文泰作为贺拔岳的亲信,不仅面见过高欢,对高欢有较深刻的了解,而且还担任过贺拔岳与孝武帝之间传递政治密信的联系人,这使宇文泰对北魏末年政局形势有着透彻把握。《周书》卷一《文帝本纪》记载:“齐神武既破尔朱,遂专朝政。太祖请往观之。……太祖还谓岳曰:‘高欢非人臣也。逆谋所以未发者,惮公兄弟耳。……侯莫陈悦本实庸材,……亦不为高欢所忌。但为之备,图之不难。……今若移军近陇,扼其要害,示之以威,服之以德,即可收其士马,以实吾军。西辑氐羌,北抚沙塞,还军长安,匡辅魏室,此桓文举也。’岳大悦,复遣太祖诣阙请事,密陈其状。魏帝深纳之。”[5]卷一,3-4而贺拔岳军中的诸位武川镇豪帅,大多仅为不了解北魏政局走势的战将而已。
由上所论,宇文泰能够被赵贵、侯莫陈崇等武川镇豪帅最终拥立为首领,在于其自身所具有的贺拔岳军中诸将无法比拟的威望、军事政治才能和自身在关陇地区的政治影响力。
贺拔胜为贺拔岳之兄,其地位和声望远高于宇文泰,由贺拔胜接管贺拔岳的部队合情合理。因而,贺拔胜及其部属是能够动摇宇文泰称霸关陇的政治势力。如前文所提,贺拔岳死后,李虎就曾到荆州劝贺拔胜接管贺拔岳军。当时贺拔胜正在南下进攻梁朝的荆、雍等地,“军于樊、邓之间”[5]卷一四,219。他如果入关,有可能会丧失对三荆之地的控制。为不失去贺拔岳军的统领权,贺拔胜委派其亲信武川镇豪帅独孤信去“抚岳余众”[5]卷一六,264。由于独孤信“与太祖乡里,少相友善,相见甚欢”[5]卷一六,264,加上宇文泰已被贺拔胜军诸将拥立为统帅,这使独孤信根本无法替贺拔胜实现统领贺拔岳军的意图。贺拔胜军是孝武帝部置在荆襄,用于与高欢决战时从西南策应洛阳的重要力量。《周书》卷一四《贺拔胜传》记载:“孝武帝将图齐神武,以胜弟岳拥众关西,欲广其势援,乃拜胜为都督三荆、二郢、南襄、南雍七州诸军事,进位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荆州刺史,加授南道大行台尚书左仆射。”[5]卷一四,218然而,在高欢率领十余万军队大举南下之际,贺拔胜出于对高欢军力的畏惧,仅率军由荆州进至广州(今河南平顶山中西部)[5]卷一四,219,没有到洛阳援助孝武帝。在孝武帝被高欢击败、不得不退往关中之后,贺拔胜仍纠结于是追随孝武帝入关,还是回军固守荆州两者之间而无法定夺,造成军心大乱。《周书》卷三五《崔谦传》记载:“谦谓胜曰:‘……今皇家多故……公受方面之重,总宛、叶之众,若杖义而动,首唱勤王,天下闻风,孰不感激。诚……倍道兼行,谒帝关右。然后与宇文行台,同心协力,电讨不庭。则桓、文之勋,复兴于兹日矣。舍此不为,中道而退,便恐人皆解体,士各有心。一失事机,后悔何及。’胜不能用,而人情果大骚动。”[5]卷三五,612而贺拔胜纠结的原因,并不是他不忠于孝武帝,不愿率军勤王,不想成就“天下闻风,孰不感激”的政治声誉,而在于入关之后要面对他和宇文泰谁做关陇统帅的问题。贺拔胜追随孝武帝西入关中,固然会像崔谦所说会收到“桓、文之勋”的政治功绩,但他却要向资历、辈分、威望均低于自己的宇文泰称臣,这对他来说是无法做到的。由于贺拔胜还有荆州地盘和一定数量的军队,他没有理由不返回荆州,“北阻鲁阳,南并旧楚,东连兖、豫,西引关中,带甲百万,观衅而动”[4]卷三〇,1088。然而,在返回荆州途中却遭到了侯景的袭击,不仅丢掉了荆州,而且损失惨重,贺拔胜只好率史宁、崔谦、卢柔等“麾下数百骑”南奔萧梁[5]卷三五,612。在军中地位仅次于贺拔胜的独孤信,在奉命接管贺拔岳军未果之后,被孝武帝直接召至洛阳“雅相委任”[5]卷一六,264。为追随孝武帝西入关中,独孤信“辞父母,捐妻子”[5]卷一六,264,是孝武帝西入关中后倚重的主要将领,在武川镇豪帅中也有相当威望。为消除独孤信这一潜在威胁,宇文泰以荆州“民心犹恋本朝”为名[5]卷十六,264,任命独孤信为卫大将军,都督三荆州诸军事,兼尚书右仆射、东南道行台、大都督、荆州刺史,收复荆襄,借此将其逐出关陇。独孤信仅有一千余人,不敌东魏数万大军,而被迫率武川镇豪帅杨忠、宇文虬南投萧梁。
贺拔胜军主要成员都在萧梁,贺拔胜、独孤信又在武川镇豪帅中极有威望,遂成为梁武帝用来与宇文泰进行政治交易和威慑高欢的筹码。因此,梁武帝既待“贺拔胜等甚厚”[5]卷一四,219,又没有答应其乞师北讨高欢的请求。据《周书》卷二八《史宁传》记载,是史宁以思乡为由说动了梁武帝的心腹朱异,而使梁武帝允许他和贺拔胜以及独孤信等武川镇豪帅分别在大统二年(536)、三年(537)西返关中。其实,情况并非如此简单。据《周书》卷三三《赵刚传》记载:“初,贺拔胜、独孤信以孝武西迁之后,并流寓江左。至是刚言于魏文帝,请追而复之。乃以刚为兼给事黄门侍郎,使梁魏兴,赍移书与其梁州刺史杜怀宝等论邻好,并致请胜等移书。宝即与刚盟歃,受移赴建康,仍遣行人随刚报命。是年,又诏刚使三荆,听在所便宜从事。……复使魏兴,重申前命。寻而梁人礼送贺拔胜、独孤信等。”[5]卷三三,573西魏文帝是受宇文泰操纵的傀儡,交涉贺拔胜等人北归,实际上应是宇文泰的建议。对宇文泰而言,将已经没有多少军事实力的贺拔胜等人控制在自己手中,总比控制在梁武帝手中,随时可能被用来做政治或军事威胁要强很多。对梁武帝而言,贺拔胜、独孤信虽有利用价值,但与西魏建立良好关系,集中力量应付东魏,更是梁武帝所期望的。如梁武帝就曾派贺拔胜的亲信崔谦,先返关中,“且通邻好”[5]卷三五,612。因此,贺拔胜、独孤信等武川镇豪帅能够西返关中,实际上是缘于宇文泰与梁武帝之间的政治交易。贺拔胜在大统二年秋(536)西返途中,因侯景截击,其部属又损失大半[2]卷一五七,4873-4874,使贺拔胜入关后根本没有和宇文泰争夺关陇统帅的军事实力。因此,贺拔胜在初至关中时,虽“自以年位素重,见太祖不拜”,但“寻而自悔”[5]卷一四,220。贺拔胜毕竟是贺拔岳之兄,在武川镇豪帅中有极高声望,宇文泰为拉拢武川镇豪帅,需要给贺拔胜较高的政治地位以示优容。因此,贺拔胜被宇文泰任命为太师,“自是恩体日重,胜亦尽诚推奉焉”[5]卷一四,219。对于独孤信,宇文泰则以“丧师败绩,国刑无捨”为罪名,将其交由尚书议处,最后赦其罪,由原来的车骑大将军左转为骠骑大将军了事[5]卷一六,265。究其原因,在于宇文泰要借打压独孤信来树立自己在贺拔胜军及武川镇豪帅中的关陇统帅权威。
宇文泰称霸关陇的过程主要分为以下几个步骤:第一,取得贺拔岳军的控制权;第二,消灭在关陇与之敌对、充当高欢进图关陇工具的侯莫陈悦军,基本占领关陇;第三,迎孝武帝西入关中,取得“挟天子而令诸侯,奉王命以讨暴乱”的政治优势[5]卷一五,246;第四,迫使对自身关陇统帅地位构成潜在威胁的贺拔胜西返关中。如上文所述,宇文泰是靠其自身实力,迫使武川镇豪帅赵贵等人迎接他为贺拔岳军统帅的;靠其与梁武帝进行政治交易,迫使武川镇豪帅贺拔胜、独孤信等人西返关中的。因此,在这两步中,武川镇豪帅基本上是属于被动的“接受者”。对于迎孝武帝入关,宇文泰主要是靠其在夏州时的亲信于谨、张轨等人的密谋和劝诱[5]卷一五,246[2]卷一五六,4843。而在这一关系到宇文泰是否能继承北魏王朝正统性,进而获得各种反高欢势力支持的关键事件中,武川镇豪帅仅起到听从宇文泰调遣、率军迎驾的作用,“(宇文泰)使赵贵、梁御帅甲骑二千奉迎,帝循河西行,谓御曰:‘此水东流,而朕西上,若得复见洛阳,亲诣陵庙,卿等功也’”[2]卷一五六,4852。
那么,武川镇豪帅在宇文泰消灭侯莫陈悦、占据关陇的战事中起了哪些作用呢?依据《周书》统计,宇文泰征讨侯莫陈悦的主要将领有:宇文泰的宗族成员及亲信8人,分别为宇文护、宇文导、王盟、贺兰祥、长孙俭、蔡祐、杨荐、宇文盛;贺拔岳军将领16人,其中有武川镇豪帅梁御、刘亮、寇洛、赵贵、侯莫陈崇、若干惠、韩果、库狄昌、耿豪、赵善等10人,是宇文泰讨伐侯莫陈悦的主力。宇文泰平定侯莫陈悦的战役主要分为高平之战、上邽之战、豳州之战。据《周书》卷一六《侯莫陈崇传》记载:“太祖至军,原州刺史史归犹为悦守。太祖遣崇袭归。崇潜军夜往,轻将七骑,直到城(高平)下,余众皆伏于近路。归见骑少,遂不设备。崇即入据城门。时李远兄弟在城内,先知崇来,于是中外鼓噪,伏兵悉起,遂擒归,斩之。”[5]卷一六,269可见,武川镇豪帅侯莫陈崇能够顺利拿下高平城,离不开高平土豪李远兄弟在城中的响应配合。《周书》卷一五《李弼传》记载:“弼知悦必败,……。翌日,弼密通使太祖,许背悦来降。……弼妻,悦之姨也,特为悦所亲委,众咸信之。人情惊扰,不可复定,皆散走,争趣秦州。弼乃先驰据城(上邽)门以慰辑之,遂拥众以归太祖。悦由此遂败。”[5]卷一五,239可知,侯莫陈悦速败原因在于其亲信李弼的临阵倒戈,而非武川镇豪帅的军事进攻。《周书》卷一七《刘亮传》记载:“悦平,悦之党豳州刺史孙定儿仍据州不下,泾、秦、灵等诸州悉与定儿相应,众至数万,……太祖令亮袭之。……贼党凶惧,一时降服。于是诸州群贼,皆即归款。”[5]卷一七,284可见,武川镇豪帅刘亮在消灭侯莫陈悦余党、豳州刺史孙定儿,平定泾、秦、灵等州的叛乱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由上所论,武川镇豪帅虽是宇文泰消灭侯莫陈悦、占领关陇的主要统军将帅,但高平土豪李远、原侯莫陈悦部属李弼等人也起了重要作用。具有丰富作战经验、却在关陇没有根基的武川镇豪帅,在宇文泰称霸关陇的过程中,只是充当了听从其号令的将领而已,而且其群体军事实力的发挥也无法离开关陇土豪的配合。
受武川镇豪帅与宇文泰同乡里的影响,学界在对关陇集团内部关系进行考察时,往往认为其群体是宇文泰依靠的核心军事力量,是关陇集团的核心①。通过上文对宇文泰称霸关陇与武川镇豪帅关系的论述,就可看出这种认识实际上并不客观且经不起推敲。
首先,贺拔岳军西征关陇时,武川镇豪帅及其所带领的六镇鲜卑兵士不过一、二千人[7]79-80。如前所述,贺拔胜等武川镇豪帅西返关中时也仅有数百兵士。宇文泰如果要想称霸关陇,仅依靠武川镇豪帅及少量的六镇兵士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就决定了宇文泰必须依靠由关东士族和关陇土豪构成的心腹势力,充分挖掘关陇土豪的军事潜力。在关陇没有根基这一无法克服的缺陷,使武川镇豪帅无法单独成为宇文泰依靠的核心军事力量,更谈不上日后在以关陇本地胡汉豪帅为基础的府兵制形成后,担任柱国的武川镇豪帅赵贵、独孤信、侯莫陈崇、李虎等人与宇文泰分享府兵统领权的情况。
其次,宇文泰要消灭战斗力极强的侯莫陈悦军,并与高欢所率的六镇精兵对峙,不得不任用久经战阵的武川镇豪帅统军作战。如《周书》卷一六《赵贵传》记载:“太祖至,以贵为大都督,领府司马。悦平,以本将军(镇北将军)、持节,行秦州事、当州大都督。……齐神武举兵向洛,使其都督韩轨,进据蒲坂。太祖以贵为行台,与梁御等讨之。”[5]卷一六,262大都督职具有统帅征讨军作战的权力,持节、行秦州事、当州大都督享有秦州的军政大权,行台则是享有蒲坂及其周边最高的军事指挥权。可见,在宇文泰称霸关陇的战事中,赵贵享有较大的军政实权。为防止武川镇豪帅借此掌握军权、形成派系,宇文泰采取频繁调动、使其互不统属等措施,即使在日后西魏的诸多战事中也是如此[8]252。这使赵贵、独孤信等武川镇豪帅不仅没有结成派系的可能,而且也没有挑战宇文泰关陇领袖地位的实力。
最后,宇文泰在称霸关陇的过程中及之后,与武川镇豪帅之间的关系并非单纯的乡里关系所能概括。就武川镇豪帅而言,其关系实质是为维护所取得的群体利益和地位,需要依附于宇文泰。就宇文泰而言,其关系实质则是在将武川镇豪帅任用为统军将帅,并为其称霸关陇出力的同时,为维护自身权力,他必须对武川镇豪帅采取限制、打压、分化、利用的政治策略而不使其群体实力坐大。这是武川镇豪帅能够成为关陇集团中统军作战,并凭借战功享有较高政治地位,但却没有派系和军事实力依托的将领的重要原因。由此,谷川先生关于“‘乡里’在武川镇之中的纵向与横向的人际关系经过内乱的磨难,最终成为关中军事政权的核心结构”之论断[1]293,似有不妥。而这也应是陈寅恪先生在阐述关陇集团成员时仅提含义广泛的“鲜卑六镇民族”[9]198,而没有直接将武川镇豪帅作为政治派别专门提出的原因。
注释:
①参见:胡戟《关陇集团的形成及其矛盾的性格》,《胡戟文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24-126页;〔台〕吕春盛《关陇集团的权力结构演变——西魏北周政治史研究》,稻乡出版社2002年版,第29-33页;汤勤福《关陇集团兴起的历史背景及形成阶段》,《上饶师专学报》1989年第6期,第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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