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长城
(厦门城市职业学院 人文应用学部,福建 厦门361008)
把浪漫主义思潮置入现代性这一宏大的历史语境中来重新审视其历史本质,是近来西方学界兴起的一种新的浪漫主义研究范式。比如,卡琳内斯库的《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伯勒的《反讽与现代性话语》、伯克的《浪漫主义话语与政治现代性》等专著一致认为,欧洲浪漫主义是对现代性来临的一种独特反应:它一方面既是对现代性的主体性原则的有力推进,而另一方面又是对现代性之工具理性等弊端所进行的最早的审美反思和审美批判,从而催生了现代性两大形态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审美现代性的最早萌芽,并因此而造成了现代性的分裂。
哈贝马斯在其《现代性的哲学话语》一书中指出,所谓的现代性原则就是主体性的自我确证或主体的自由。“现代性不再从另一个时代的模式里去寻求自己的定位标准,而是从自身中创立规范。现代性就是毫无例外的反顾自身。这清楚的解释了现代性对‘自我理解’的高度敏感,及其至今仍在不停驱使其努力‘专注其自身’的内在动力”[1],而这个主体性原则其实在黑格尔那里就已经成型。黑格尔最早发现主体性乃是现代性的原则。他认为,现代世界的原则就是主体性的自由,也就是精神总体性的各个方面都能得到充分的良好的发展。哈贝马斯将黑格尔所说的主体性原则分为四个部分,分别是个体主义、批判的权利、行为自由、唯心主义哲学自身。现代性就是要求这四个方面内容都得到确认,而这些合乎逻辑的指向了主体性的自由。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的缘起都是为了实现这种人类向往已久的主体性自由。从某种意义上说,自由就是浪漫主义运动的最本质特征。
启蒙运动肇始于17世纪晚期,在18世纪达到巅峰,涵盖了一大批在民族、信仰和政治观点上多元化而且跨度很大的思想家。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信念,这就是“理性正在揭示支配着社会化自然领域的规律的存在,而启蒙思想家们的任务正是去发现这些规律并将现存的一切社会机构置于理性的检验之下。”[2](P7)
启蒙运动最丰硕的成果就是确立了人的主体性,将人从中世纪的神的权威垄断下解放出来。人生的意义不再托庇于神。人类骄傲地发现,可以凭着自己的理性来面对世界和处理纷繁复杂的问题。这种主体性常常被狭隘地理解为理性主义,实际上启蒙理性推崇理性,同时也尊重感性。作为人性对抗神性的重要组成部分,理性和感性成为并驾齐驱的双套马车。这从当时笛卡尔的唯理论哲学和洛克、培根的经验主义哲学双雄并峙的发展中可以看出来。对于启蒙运动与浪漫主义的关系,卡西尔在其《启蒙哲学》中认为,“启蒙运动为浪漫主义运动锻造了武器。我们发现用以反对启蒙运动的历史文化概念——浪漫主义运动就是在这一旗帜下驳斥上一世纪的种种思想前提,只是这些前提的效力的结果,亦即只是启蒙运动的观点理想的结果。没有启蒙哲学的帮助,没有对启蒙思想的继承,浪漫主义运动既不可能取得也不可能维持它自己的地位。”[3](P192)其实,反过来说,我们也可以认为没有浪漫主义运动对人的感性、内在灵性的强调,启蒙运动孜孜以求的人的主体性也就无法真正被建构起来。
卢梭既是启蒙运动的骨干,同时又是“浪漫主义运动之父”,其一身二任很能说明启蒙运动与浪漫主义尤其是早期浪漫主义的共生共荣关系。那种认为启蒙运动的灵魂就是冷峻的理性批判的观点,就如同将浪漫主义武断地界定为启蒙之反动一样,都是一种想当然的简单化做法。在启蒙运动时期或者说现代性的发展初期,主体性的确立是个双向建构过程。这既有赖于启蒙运动对理性的推崇,也有赖于对人的心性、情感的大力强调。毋宁说,这是启蒙现代性的二元含混的关系。彼得·盖伊(Peter Gay)在其研究启蒙运动的经典型著作《诠释启蒙》中就指出了这一问题。他认为,内在于启蒙思想中的理性主体和感性主体之二元紧张,在形态上便体现为启蒙思想统一性中的多元性和复杂性这一特征。[4](P42)在整个启蒙思想发展过程中,理性主义虽然势头强劲,但情感的反弹从来没有示弱过。
总体而言,笛卡尔的理性主体论和卢梭的感性主体论代表着启蒙思想的复杂和多元。百科全书派的主将,启蒙运动中的最为激进的无神论者狄德罗,虽然以理性驱逐了上帝,但依然为感性保留很重要的地位。狄德罗是理性的坚定的捍卫者,他说:“如果我舍弃了理性,我就再没有引导者;我将盲目的接受一种第二性的原则,并且假定那正成问题的东西。”在理性和信仰之间,他断然作出取舍,“如果理性是天所赋予的东西,而对信仰也同样可以这样说,那么天就给了我们两种不相容的而且彼此矛盾的礼物。”[5](P1)可是当他面对感性的时候,他的理性主义还是不敢过分张扬。狄德罗认为,只有伟大的情感才能成就伟大的灵魂,如果没有情感,则“无论道德文章就都不足观了。”[5](P2)艺术回到幼稚状态,道德本身也将式微。他甚至主张人需要激情,没有激情的人也就是个没有巨大成功动力从而注定是个平庸的人,如果只是为了保卫国家而去抵抗敌人,为了自己的死亡而眷顾友情,为了生命而放弃爱情都是感情淡薄者,而“感情淡薄使人平庸”。当然狄德罗还是主张在感情和理性之间建立起一种适度的平衡,一种“允当的和谐”[5](P386)。对于17、18世纪人们热衷谈论的天才问题,狄德罗也颇有研究,为此他还为百科全书写过一个关于天才的词条。他认为天才就是广博的才智,丰富的想象和活跃的心灵,真正的天才人物心灵更为浩瀚,对万物的存在深有感受,对自然界一切兴致勃勃,他接受的每一个概念,必然唤起情感;一切使他激动,一切存于其身。对天才的强调实际上是对启蒙运动中情感主体的高度肯定。
伏尔泰在《形而上学论》中说,没有欲望、没有名利欲,没有野心和虚荣心,人性的进步、鉴赏力的提高和科学艺术的完善都是不可想象的。爱尔维修在《精神论》中也持同一种观点。狄德罗在《哲学沉思录》认为,欲望之和谐的平衡,而非欲望的毁灭,乃是灵魂的真正力量之所在。休谟的怀疑论则对人类的理性表示了高度的不信任。休谟认为,理性远不是支配着理智的其他较低级的官能,而是始终有赖于它们的帮助,没有感受性和想象力的合作,理性就不能前进一步。说到底,所有的理性认识都可以还原为因果关系,而这种因果关系恰恰是最靠不住的,它实质上源于人的一种信仰,并且这种信仰的基础可能只是人的一种本能。所以在休谟看来,不是理性控制感情(笛卡尔),而是感情控制理性。“理性是,并且也应该是感情的奴隶,除了服务和服从感情之外,再不能有其他任何职务。”[6](P453)
如果说,休谟是在对理性的质疑中张扬感性地位的话,那么卢梭,作为启蒙运动的中坚,则是在坚持理性原则的前提下,大力推崇人的情感、灵魂在人的本体性中的地位。正是因为卢梭的大力提倡和身体力行,才使得情感的地位在启蒙运动中空前提高,逐渐获得了本体论的地位,并深深的影响了其后的浪漫主义运动。
对卢梭抱有很深成见的罗素也不得不承认卢梭作为一个社会力量有极重要地位,并认为这种地位主要来自他的打动感情及打动当时所谓的“善感性”的力量。他称他为浪漫主义之父,是“从人的感情来推断人类范围以外的事实”这派思想体系的创始者。[7](P225)作为欧洲浪漫主义先驱,歌德称赞卢梭“开辟了一个新时代”,他作品中最令人震撼的地方不是他的流畅的文笔和深刻的思想,而是他的近似残酷的自我解剖的真诚。为此他也遭到当世乃至后世的许多诋毁与谩骂,这些他都甘愿承受。法国作家拉马丁说过“卢梭是法国第一位情感作家”。
卢梭认为,对自身安全受到威胁的恐惧和对同类所遭受痛苦的同情所共同构筑的情感共同体意识,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质。在这种思想支配下,在《爱弥尔》中卢梭提倡一种情感教育,这种教育强调作为主体的人与自然环境的自由平等的交流。在《社会契约论》中卢梭为了寻找到那个能够承担为政治共同体立法者的角色,规定“为了发现能适于各个民族的最好的社会规则,就需要一种能够洞察人类的全部感情而又不受任何感情所支配的最高的智慧”[8](P53),他 能 够 体 会 到 人 性 的 最 深 处。 显 然 不 是靠理性而是情感,因为只有情感才能理解情感。
正是卢梭等启蒙主义者对情感的高度重视和情感本体化,才引起此后以德国古典哲学为代表的浪漫哲学的兴起,并进而延及英国、法国、美国乃至全世界。浪漫主义思潮也不仅仅表现在哲学和艺术领域,还扩展到伦理、政治、经济、法律等各个方面。因为从本质上说,浪漫主义是一种新的人类看待世界的方式。它随着现代性的发生发展而不断提升和完善自身。
德国古典哲学本身就是哲学领域里的浪漫运动,并成为文艺领域里的浪漫运动的理论基础。朱光潜认为,康德和席勒等对美、崇高、悲剧性、自由、天才等范畴的研究,歌德对个性特征的强调,以及赫尔德和黑格尔等把文艺放在历史发展的大轮廓里去看的初步尝试,都起了解放思想的作用。他们的探索,深化了人们对于文艺的理解,使人们对文艺的要求是,必需具有深刻的情感思想和伟大的精神气魄。这些都是对于浪漫运动的积极影响。[9](P707)德国古典哲学的基调就是唯心主义的,对心灵、主观的重视极大的提升了人的尊严感,特别是黑格尔把人提到精神发展的顶峰,人成为自然的演化发展的目的。康德也反复强调人不是手段,而是目的。任何把人作为手段的行径都是对人作为万物之灵的亵渎。人的精神是绝对精神发展的最高表现形式。世界上唯有人才是绝对的、自由的、无限的,这些都极大的振奋了施莱格尔兄弟等人的浪漫主义激情。
康德曾这样描述卢梭对他的巨大影响:我过去认为唯有知识能够造福于人类,所以我以有知识为荣,鄙视那些无知的人们。是卢梭纠正了我的偏见,教会了我尊重人。从卢梭那里,康德意识到,具有多少科学知识和一个人的尊严、价值、人生意义并没有多大关系,归根结底,是道德(卢梭表述为良知)决定一个人的价值。正因为如此,康德一生的哲学追求才会用感情来反抗理性冰冷的指令。其哲学的任务才会设定为对人的能力尤其是主体能力的持续追问。他和卢梭一样酷爱自由,无法忍受把人作为手段。卢梭认为,说自然的法则完全是以理智为根据,是不对的;它们有一个更为坚实稳固的基础。由自爱而产生的对他人的爱,才是人类的正义的本质。[10](P311)康德深表赞同,“再没有任何事情会比人的行为要服 从 他 人 的 意 志 更 可 怕 了。”[7](P247)由 于 不满意笛卡尔的唯理论的“天赋观念”,也不满意洛克的经验主义哲学唯感觉为知识唯一可靠来源,康德把这两种哲学进行了揉合,对人的主体能力进行了追根究底的拷问。当然,康德是站在了人的主体性角度来解读知识合法性的立场。他把人的主体能力一分为三,即知、意、情,分别由知性(理论理性)、理性(纯粹理性)和感性(审美判断力)。康德审美判断力的提出,弥合了遵循必然规律的自然世界和实践自由规律的伦理世界的鸿沟,使人的主体能力成为一个自成系统、自我运作的完整世界。更重要的是使鲍姆嘉通1750年提出的“美学”概念得到了哲学的论证。从此,美学以及美学所关注的情感、想象力、天才、意志、自由,成为浪漫主义发生发展的温床和巨大的助推器。知、情、意的三足鼎立,极大地提升了情感在人的主体能力中的地位。
出于对康德体系中的物自体不可知的不满,费希特提出了自我的概念。这个概念实际上是将康德的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合为一体。这避免了他认为的康德体系由于知情意的划分而导致的分裂,从而更能彰显出主体的一致性和能动性。这个绝对自我通过三个步骤获得充分展示。第一步,自我设定自我本身;第二步,自我设定非我;第三步,自我在自身中设定一个可分割的非我与可分割的自我相对立。这里的自我相当于思维和精神,非我相当于物质自然界。费希特是想通过自我这个概念设定来解决思维与存在的一致性问题。但是费希特无法解决一个根本的矛盾,那就是当绝对自我设定非我,从而产生了自我与非我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永远没有办法克服。换句话说,思维与存在的关系并没有因为一开始的包容性概念绝对自我而真正得到解决。依然沿着主体建构的思路,谢林画了一个更大的圆,那就是“同一哲学”的绝对概念。谢林非常赞同费希特的立场,即哲学应该是从最高的统一原则出发,按照逻辑必然性推演出来的科学体系。而这个哲学的最高原则在谢林看来,既不是自我也不是非我,既不是主体也不是客体,而是自我与非我,主体与客体之上推演出的绝对概念。这个绝对是超乎一切有限、有条件的对立状态之上的绝对无差别的绝对同一性。它包容了自然和精神。如此,思维和存在第一次被描写为一体,获得了统一。自然界在谢林的哲学体系中不再是冰冷冷的世界,而只是尚未成熟的理智。由此而导致的结果是,“一切自然科学的必然趋向是从自然出发而达到理智的东西,它们的最高成就就是把一切自然规律完全精神化。”[12](P340)这样看来,这个所谓的泯灭主客体区别的绝对概念其实是一个更大的精神载体。换句话说,他更鼓舞了浪漫主义者的气吞寰宇,傲视古今的英雄气概。事实上,作为自然哲学创始人的谢林,还为大自然的重新发现和形象革新立下了汗马功劳。自启蒙运动以来,随着自然科学成就的不断取得和理性地位的确立,人们日益把大自然看作是等待探索和开掘的资源库和宝藏,用机械论的眼光来看待大自然实在是科学技术发达的必然后果。在一个日渐启蒙的世界里,人们反而无法对大自然抱有一份敬畏心。但是谢林的自然哲学,并没有像康德那样静止的看待自然,而是把一种合目的性带给了自然,这就为浪漫派文艺崇尚自然的情感提供了哲学基础,同时也改变了科学家看待自然的方式。
但是,谢林的同一哲学面临的问题是,从无差别的绝对同一性出发,我们很难说明这个无差别的绝对同一性如何产生出有差别的世界,也无法说明主体和客体之差别为前提的认识活动如何能把握这个绝对同一性。[11](P345)正因为如此,作为同学的黑格尔嘲笑他,在黑夜里,所有的牛都是黑色的。依然沿着主体性建构的思路,黑格尔提出了一个同样巨大的概念——绝对精神。他的《精神现象学》所展示的是一个人类精神认识绝对的过程,表现了绝对自身通过人类精神而成为现实,成为“绝对精神”的过程。与康德不同的是,黑格尔是以动态的眼光来对待认识论。他认为,认识是一个过程,一个由知识与对象之间的差别和矛盾运动推动的过程。这就克服了谢林的同一性的内部因毫无差别而缺乏动力的问题。毫无疑问,这个包含着自然、思维与社会的绝对精神概念既是一个实体概念,也是一个主体概念。事实上,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的序言中就提出了这个“实体即主体”的概念。“照我看来,——我的这种看法的正确性只能由体系的陈述本身来予以说明——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不仅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为实体,而且同样理解和表述为主体。”[12](P10)
纵观德国古典哲学对主体性的追求,无论是康德的知、情、意的分而治之,还是费希特的自我与非我的综而合之,及谢林的同一性,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无不是为了解决启蒙运动以来西方知识界普遍面临的问题,那就是知识的合法性问题,或者说认识论问题。而这个问题的症结在于,如何在物质与精神、垫在与思维、自然与文化、客体与主体之间找到同一性。正是在这个追问中,德国古典哲学的体系越来越庞大,人的主体性也越来越膨胀,终于,形而上学在黑格尔那里达到了巅峰,最后在费尔巴哈手里被终结。在这个主体性哲学的春天里,浪漫主义艺术显然获得了最大的滋养。可以说,浪漫主义艺术同这种浪漫主义哲学是一种水乳交融的关系。主体性哲学的成长和发展,尤其是其中感性主体的成熟,为浪漫主义思潮的发展和获得世界性影响,并至今绵延不绝,打下了坚实基础。毕竟,我们不要忘了,德国古典哲学本身也是哲学领域里面的浪漫主义运动。
综上所述,浪漫主义既是现代性的产物,也是产生现代性的沃土。浪漫主义对于现代性的生成居功至伟。因为作为具有理性和感性双重主体性诉求的现代性,浪漫主义很好地呼应了其感性主体的诉求。而在德国古典哲学对主体性的论证和阐发中,浪漫主义思潮更是完美地见证了主体性的喷薄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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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赵林.宗教与欧洲启蒙运动[A].赵林,邓守成.启蒙与世俗化——东西方现代化历程[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
[3]卡西尔.启蒙哲学[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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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狄德罗.狄德罗文集[M].王雨,陈基发编译.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7.
[6]休谟.人性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7]罗素.西方哲学史·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8]卢梭.社会契约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9]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10]卢梭.爱弥尔·上[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
[11]张志伟.西方哲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12]黑格尔.精神现象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