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属个别却穿透历史
——广元女儿节女性文化史学梳理

2014-04-10 06:45崔显艳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广元武则天妇女

崔显艳

(内江职业技术学院,四川 内江 641000)

根据女性社会地位可以将中国女性史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母系氏族阶段,属于文明前世界,女性是社会生活的组织者、指挥者,人群的划分以母亲为标准,氏族以母姓为标志。第二阶段是父系家族制阶段,也就是文明社会阶段。在父系家族制社会漫长的历史中,女性主要是社会生活的客体、是男性的附属物,虽然她们对社会发展发挥了能动性作用,但女性主体性特征逐渐被压缩,最终被挤压到家的空间甚至是后花园的空间中去,母系氏族中女性主体性特征在男权文化系统中以集体潜意识方式零星地存在。第三阶段是现代社会的男女主体性共存的阶段。这一阶段男女互相尊重,男女价值得到确认,两性之间的对立逐步消失,为了解决人类的生存与发展问题而共同努力。现代社会中国女性意识开始觉醒,女性生存权和教育权不断得到认同,但女性主体性价值还有待进一步确立。广元女儿节的文化现象较为完整地体现出女性在三个阶段的不同特征。

一、“江潭感孕说”是母系氏族社会女性文化在文明社会的回响

武则天作为一个女性登上封建社会权利巅峰,这是一个以男性为主要角色的传统中国社会难以接受也难以解释的现象。木材商人的父亲和并不显贵的母亲难以解释,唯有用天子即天之儿子或神之儿子才能说服民众的灵魂。在佛道融合的时代和地区,从神灵与转世的角度给予推测就成为必然。“乌龙感孕”神话不断被记载,如胡震亨《唐音癸签》《名胜记》,今人编写的《广元县志》都将其作为故事异闻记载:当武士彟(武则天之父)到利州任后,夫人杨氏感到嘉陵山水艰、险、奇、丽,别于江南诸州,春天便与士女们驾着彩舟漫游嘉陵江,当日春水荡漾,波光粼粼,两岸细柳垂杨,雀鸟喧闹,天上飘来云朵,随舟移动。士女们迷恋美景,忘记划桨,夫人更是陶醉于春光中。船入江谭(今皇泽寺南段),忽一条黑龙跃出江面,溅起水花,刹时细雨蒙蒙,夫人如梦如痴,晃若身入龙宫,与龙交合。回府后,似觉有身孕,年底便生下武则天[1]。

李商隐游皇泽寺时为此赋诗一首《利州江潭作(感孕金轮所)》:

神剑飞来不易销,碧潭珍重驻兰桡。

自携明月移灯疾,欲就行云散锦遥。

河伯轩窗通贝阙,水宫帷箔卷冰绡。

此时燕脯无人寄,雨满空城蕙叶雕[2]。

黑龙代替武士彟而成为武则天的真正父亲,龙子的灵异性也就附于武世华(武则天的闺名)身上,“江潭感孕说”的流传就成为顺理之章。

其实,人们的附会仍然在人神的框架中进行,“江潭感孕说”刚好是母系氏族社会遗风的遥远回响,人们认母不认父,以女性为主体组织氏族社会。典籍中追述远古先祖的历史传说中,几乎所有著名人物降生都带有神秘色彩:

轩辕氏黄帝,其母祈于野,见大电绕北斗枢星,感而怀孕,阅二十四月乃生。

少昊,嫘祖感大星生虹下临华诸而生。

高阳氏颛顼,其母女枢感瑶光贯月之祥,乃生之。

陶唐氏帝尧,其母庄都有赤龙之祥,孕十四月而生。

舜母握登,见大虹,意有所感,遂生舜于姚墟。

周之始祖后稷,其母姜感巨人脚印而生。

商的始祖契,其母简狄吞燕卵而生。

商汤之母感白气贯月而生汤[3]。

这一系列传说传递出男性文化中的俄狄浦斯情绪,父系地位确认不能掩盖母亲孕育生命的真实,生命形成过程中母亲具有确定性而父亲却具有不确定性的特征。男性成为社会主体是男性文化的结果,而不是自然的直接选择,虽然这恰好是父系社会所不能接受也不能容忍但也不能完全抹杀的事实。

中国姓氏来源同样可以佐证母系氏族社会女性的主体地位。姓之本义谓生,故古通作生,其后因生以赐姓,遂为姓氏字耳。姓是标志家族的字。《说文·女部》: “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从女,从生。生亦声。《春秋传》曰:‘天子因生而赐姓’。”毛传:“同姓,同祖也。”故“百姓”的本义指众多的氏族。现在可考知的人类社会早期的姓字多从女[4]。这就有力地证明了母系氏族社会以女性为主体组织社会的明确性。

古人不能解释天子之所以为天子的困惑同样适用于不能解释以男性文化为主的文明社会中何以诞生一女性帝王的问题,人们则沿用了远古时代天子诞生的惯用法式,遗传基因战胜了两性之别并使其成为非核心因素而被忽略、消解、含混乃至悬置。无论男女只要有神灵附体,自然拥有同样的智慧和能力,这刚好揭示出男性为主的文明社会构建妇女文化的虚伪性,掩盖了男尊女卑观念的形成不是建立在人性而是建立于弱肉强食丛林法则基础上的事实。广元女儿节的神话传说给人们观察女性在整个文化史上的原始存在提供了一个不能忽视的窗口,展示出女性所承担的人类生存和繁衍的重任以及曾经的辉煌和智慧。

二、广元妇女活动在文明社会时期的存在状态暗示了文明社会女性附属性特征为主的多元性别关系

人类进入父系氏族社会以后,以男性为中心的文明社会通过文化不断消解、掩盖女性在社会生活中曾经承担的主体性角色,以儒家思想为主流意识的传统社会通过漫长的构建,到宋明理学时代就基本完成了女性的附属性角色塑形。但是,女性(一个庞大群体)的智慧却不能被随便抹杀,尤其在儒、道、佛等多元精神共同构建的民族思维之中,女性的能动性价值总是在依附性特征的底层不断发挥作用。不书写不意味着不存在,不着力宣传不意味着没有蛛丝马迹,文化的因子会不断地被重新评估和确认。汉文化形成的主要女儿节如七夕节等是女性附属性特征的标志,但广元女儿节则成为彰显文明社会中女性附属性特征前提下主体性价值的最佳载体。

(一)广元女儿节传递出文明社会女性的附属性特征

广元女儿节以武则天的出生及其影响为核心是确定的,但对武则天本人却存在着很多争议,如称谓十分复杂,名字多种多样,出生地和时间有多种说法。她生前有表示身份的名号5个,吉祥尊号6个,退位后尊号2个,唐太宗赐号武媚娘,登基称帝自名武曌,后人推测名如华姑、武珝等6个。女皇的出生地和出生时间有并州文水说、利州说、扬州说、长安说等。自武则天时代后,广元不断将其塑造成崇拜偶像而成为地方象征,关于其真实或传说故事及其相关活动或仪式的记载应该是比较丰富的,但广元妇女活动在广元县志上也只有“正月二十三,妇女游河湾”的简单记载,相对而言,唐宋元明清记载的乞巧节等其他妇女活动则要详细得多。因此“正月二十三”成为了广元的一种民间隐约的习俗而口耳相传。这一活动难入正册与武则天的女性身份有着密切关系,就像武则天称帝是历史事实,但后人记载仍然以“武后”作为其主要身份一样,宋元明清的主流意识对武则天的态度应该是暧昧或者是忌讳的,自宋以来对皇后贤德的标准远远超过对智慧的要求就能体察这一点,甚至武则天的称号都是随着近现代妇女解放而被重新书写的结果。

透过广元女儿节的传统存在方式,人们不禁会追问,女性身份尤其是体现女性价值的活动不被书写之理由。其实文明史就是不断塑造女性附属性地位的过程。文明社会的中国传统女性生活在礼教规范、法律规范、习俗规范所编制的天网之中而挣脱不得。内夫家、外父母家,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的内外有别的礼教规范将女性紧紧封锁在父系的家庭之内,割断了妇女与母家、世界的联系,只能具有为女、为妻、为母(姑)的从属身份。七出三不出的法律规范、各类男尊女卑的约定俗成和禁忌组成的习俗规范不断内化女性的从属身份的意识,形成民族无意识而获得女性认同。突破规范的行为就成为主流意识的忌讳,武则天及广元妇女活动游离于意识形态的边缘,只能以民间文化、民俗的形式在社会行为中流传和存在。

(二)广元女儿节凸显出女性的主体性价值

非主流的广元女儿节与中国汉文化形成的女儿节(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相比性质刚好相反,前者是女性主体性价值的体现,后者则是女性附属性价值形成的标志。两性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无论主流意识如何构建思想体系,但一旦碰到实际生活操作层面就与构建者的意图相去甚远。“正月二十三,妇女游河湾”参与的主体是妇女,参与的活动是围绕妇女设计的,祭祀的对象主要是女性(武则天),放松的是妇女的身体,表达的是妇女的愿望,传递的是妇女的故事和才干。这一民俗充分地展示女性的能动性,主要集中在武则天对父系家族制度规范的突破。第一,“乌龙感孕”传说使其出生突破了父系遗传。第二,武则天的面相预言突破了男尊女卑的性别差异。《新唐书》记载了袁天罡对武则天的预言:武则天还在襁褓之中时,袁天罡见到其母杨氏,马上说她“法生贵子”,杨氏召二子元庆、元爽,请天罡看相,天罡说:“官三品,保家主也。”又见武后之姊韩国夫人,天罡说:“此女贵而不利夫。”武则天尚在襁褓中,由保姆抱出,其服饰似男儿,天罡仔细观察她的耳目,惊呼道:“龙瞳凤颈,极贵验也!若为女,当作天子。”[5]第三,武则天的行动突破了《礼记·内则》《易经》《女诫》等规定的男女内外差别和男刚女弱的阴阳秩序,超越了中国历史上其他女主的垂帘、权同、牝鸡无晨的规定,正大光明地走到政治前台,主宰国家的发展方向,其智慧不亚于古代的男性帝王。她提高妇女地位,重视妇女工作(亲祭先蚕4次等);她组织编纂书籍,写作诗文,武则天组织编写的书籍有23类838卷,其文载于全唐文者六十一篇,诗载于全唐诗者四十六首[6](P23-27)。她犹如女性世界的一把利剑,穿透男性文明制定的重重障碍,直达权力巅峰,并展示出女性的辉煌。当然,她最终解决不了继嗣的困惑,武周一代而亡。其胜利是单个女性智慧依赖父系家族体制,其失败也就是必然结果,并为宋以后女性智慧的发挥留下了阴影。

(三)暗示了父系为主的文明社会中两性之间的多元关系

广元妇女活动给人们提供了思考传统文明社会男女关系的新视角,矫正正统文化所宣传和主张的男尊女卑的固化意识,使人们能够更为清醒地去思考男女关系的正常状态。在广元妇女活动中,妇女参与各种经济活动、文化活动、政治活动,拥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可以看到传统社会女性的多重身份,她们为社会发展、家庭生存发挥了重要作用。

首先,妇女是家庭经济的半边天。男耕女织是中国传统农业文化中性别的基本分工,也是国家税收的基本来源。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女诫》言专心纺织,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宋元明以来尤其是明以后女织甚至能顶门立户,有“买不尽的松江布,收不尽魏塘纱”的说法。其次,传统社会大量女性进入职场,有着众多的女性职业,如女艺人、三姑、六婆、闺塾师等。

当然,在特殊情况下妇女也可以作为继承人。不仅如此,很多妇女也可以从事文化活动,从而表达自己的意识和思想,构建女性自身的历史。以著录人数而论,《历代妇女著作考》中,汉魏六朝共33人,唐五代22人,宋辽46人,元代16人,明代近250人,清代3660人[6](P1206)。这一数字表明,历史上少部分古代女性实际上拥有相对宽松的生活空间,除去劳作之外,尚有余暇时间从事写作、书画、舞蹈等艺术活动。

妇女各种活动受到社会风气的影响在不同朝代、不同地域也有不同,相对而言,唐以前妇女参与公共活动较多,思想桎梏相对松弛,女性身份归属和认同具有夫家和父家的选择性,但社会对女性的身体和外表重视程度高,这或许是四大美人都出现在唐以前的某种理由。宋以后,女性身体(裹脚)逐步受到摧残,“存天理、灭人欲”的宋明理学被统治集团接受后,贞节观念深入人心,妇女身份认同被锁定于夫家,贞节牌坊下埋葬了太多孤独的灵魂,同样她们也在贞节牌坊上留下了自身的痕迹。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女性参与更多的经济活动,《宋稗类钞》中的记载就说明了这一点;女性的外表被社会重视的程度逐步有所下降,心灵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女性从事文化活动的机会就大大增加,女性的文化活动成为家学的一部分;女性的夫家身份认同令许多失去父亲的孩子有了母亲的支撑而获得生活的勇气和更好的保障。两性之间的关系是互补的,互为依托的,任何试图将两者对立和割裂的思想都是不合自然法则和社会实际的,广元女儿节可以让人们穿透父系家族制度中的各种妇女规范,部分地探寻文明社会中妇女的真实生存状态。

三、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广元女儿节的现代变形表明现代女性主体性价值真正确立的曲折和艰难

1985年,广元建市,广元市政府于1988年6月提出《关于恢复广元女儿节的议案》,经广元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20次会议讨论通过,决定从1988年起,每年9月1日举办“广元女儿节”,配合秋季商品交易会开展文经结合的商贸活动,以期通过“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形式来促进广元的经济发展。女儿节成为经济发展独具魅力的老品牌,广元力争将广元女儿节做成全国乃至世界性的知名会展品牌。广元建市后传统的“物资交流会”逐步演变成一年一度的“女儿节秋交会”。女儿节秋交会便是广元现代会展经济的起源。广元女儿节成为广元经济发展的支柱之一,具有鲜明女性主体性特征的习俗又成为经济发展的推手。但这不是真正关注广元女儿节中蕴含的女性主体性价值,不是关注这一节日对人类两性生存方式的理性思考,在人类物化与异化的今天,广元女儿节的现代存在方式传递出现代女性乃至现代人无奈的生活法则。文化评论家、同济大学教授朱大可对广元“公祭武则天”提出了批评,认为,“祭奠”的目的显然是为了开发当地旅游。

广元女儿节的现代变形向世人展现出女性要争取真正主体性价值的道路的曲折,近代妇女史的复杂性就是女性真正独立的艰辛史。近代中国人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主动意识到必须将中国妇女从传统模式中解放出来。中国妇女首先解放身体(天足运动),接着就是扩大生活空间(从闺阁中走出来,女子教育兴起),中国革命期间女性获得了政治权利与法律地位,新中国时期妇女享有了与男性平等的权利。1949年以后女性成为劳动英雄,在1958~1959年,90%以上的农村妇女被动员出来参加生产,妇女的平均劳动日为250个左右,相当于男劳力的3/4。由于大量的参加劳动,经济获得独立,人格获得平等,劳动英雄式的女性成了拖着伤痛与劳累身体的去性女人,缺乏女性的性别特征。当时美丽女性的标准是革命、身材健硕、黑里透红、两道漆黑的男子化的剑眉下闪烁着阶级仇民族恨的火花。这是一种因过分强调男女平等带来的主体性价值失真的女性。

随着改革开放,经济建设成为社会的重心以后,女性又随着人类的物化再次偏离女性主体性价值而进入女性解放的另一种误区。20世纪末、21世纪初女性择偶过程中过分看重金钱、地位和物质,女性消费成为世人眼球中的亮点。这一方面说明女性在经济社会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另一方面也说明,作为消费末端的女性的价值取向成为时代追求的风向标。女性在物质诱惑面前的选择能力不断下降,女性与男性一起正在逐步消失其人类主体性特征,这应该是大家共同努力力争避免的发展趋势。女性应该有什么样的生活,需要学者、专家乃至所有的人去思考,这是一个重大的人类性课题。

广元女儿节因其凸显女性主体性价值而区别于中国其他女儿节所标志的女性客体性特征,成为独特的一个女性节日。这一节日因为真实、完整地记载了女性自母系氏族社会到父系氏族社会乃至现代社会女性的发展脉络而穿透了漫长的时间长河,成为女性文化史学的承载载体而获得永恒。

参考文献:

[ 1 ] 广元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广元县志[Z].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971.

[ 2 ] 彭定求,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4.

[ 3 ] 郑婧,冯伟.从《说文·女部》看女性社会地位[J].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2007,(7).

[ 4 ] 吴艳华.浅谈女部字所反映的古代文化[EB/OL].新浪博客,2008-10-14.

[ 5 ] 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2.

[ 6 ] 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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