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浩
(绍兴文理学院 美术学院,浙江 绍兴312000)
美术与考古的结合之作
——评司开国著《唐宋时期南方民间佛教造像艺术》
陈 浩
(绍兴文理学院 美术学院,浙江 绍兴312000)
众所周知,中国佛教龛窟造像的营造和雕制是中国古代美术史上最重大事件之一。它与本土的礼器和墓葬艺术不同,佛教造像的样式来源于一个外部的宗教体系,其概念和视觉因素与中国传统美术有着根本区别。不少学者都曾力图说明这个外来艺术如何得以在中国站稳脚跟并获得长足的发展。由于这个历史过程的重要性和复杂性,它仍然是中国美术史中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在对佛教龛窟造像的分析和解释中,“传播”“转译”和“互动及相互影响”等概念具有突出的意义。唐宋时期,佛教发展经历了唐武宗灭法的“会昌法难”和五代周世宗对佛教肃正的“一宗之厄”,这对佛教打击很大,影响深远,导致了印度纯粹佛教的衰微,而此消彼长地产生了民间佛教的繁荣。与此同时,中原北方石窟造像渐趋衰落,而南方地区填补了北方石窟造像衰落的缺环。因此,唐宋时期南方民间佛教造像艺术就成为中国佛教艺术史上不可忽视的研究课题。
国家文物局教育处《佛教石窟考古概要》中指出的,南方地区即淮河以南地区。这个地区石窟布局较散,摩崖龛像多于开凿洞窟。自8世纪以后,四川岷江、嘉陵江流域诸窟龛盛行倚坐弥勒、净土变相和各种观世音造像。9—10世纪,石窟开凿渐趋衰落,造像题材除前期习见者外,罗汉群像逐渐盛行,还出现了罗汉群像和佛传结合的场面,出现了布袋和尚。儒释道合流的形象也在石窟中出现。自11世纪以后,开凿石窟的地点愈来愈少,11世纪大足石篆山出现了最早的儒释道三教石窟。12世纪大足大佛湾造像内容更为庞杂,除佛传、经变、观世音等形象外,还有祖师像和藏传密教形象。杭州西湖沿岸的窟龛开凿于10—14世纪,13世纪末以前多雕阿弥陀佛、观世音和罗汉像,13世纪以后多雕藏传密教形象。开凿于9—13世纪的大理剑川石钟山石窟都是佛殿窟,9世纪主要造像有弥勒和阿弥陀,10世纪以后主要造像有观世音、毗沙门天王和密教的八大明王,最具地方特色的是以南诏王及其眷属为主像的窟龛[1],也说明唐宋时期佛教造像南方区域的重点在四川、浙江、云南三个省份。
近日,司开国以其博士论文为基础的新著《唐宋时期南方民间佛教造像艺术》问世。此著以浙江、四川、云南佛教造像集中的南方区域作为论述重点,并选择了观音、地藏、毗沙门天王、罗汉四例造像展开分析,那么为什么要选择此四例造像?这缘于观音、地藏、毗沙门天王、罗汉佛性深广,普通民众热衷于雕凿供奉,而且这些造像经常以不同方式组合雕凿在一起,研究他们,可以表明他们之间的信仰联系。如观音、地藏由于信仰方式的互补性,经常同处一龛,或是两龛并置,这在大足石窟中常有出现。观音与毗沙门天王有时也常列在一起,如巴中石窟的第93龛郑公造像碑记中记述的“公来郡,自鱼轩在途,寒暑生疾,亦有善愿,乃立救苦观音,与毗沙门左,具妙诚恪,莫可殚说。珦实从……”。有时也把千手观音和四天王作为亲缘而纳入供养之列,如巴中石窟南龛第016龛如意轮观音像,内龛中雕六臂如意轮观音一尊,龛外两侧立二天王,龛外有题记“装如意轮□□左右天王……护咸通……”。地藏与天王也可组合雕制,如四川仁寿县牛角寨第23号有地藏与天王像龛,地藏居中结跏趺坐,四天王均与地藏坐一条长方形台基上。罗汉与地藏造像也有组合,如大足玉滩第1号地藏菩萨龛,正中凿地藏菩萨坐像,头戴披风,地藏头顶的光柱内结跏趺坐一小化佛,佛像左右各刻罗汉坐像八身。观音是唐以来除了佛之外影响最大的一尊神祇,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深受百姓的喜爱。地藏被称为半个亚洲的信仰,地藏菩萨拔除苦厄的功能,与人死后的命运密切相关。因此,民众们常把观音与地藏组合供奉,一个解决今生问题,一个解决来世之忧。毗沙门天王是佛教护法神,由于唐代政治军事形势,加上密教法师不空的译经宣扬,毗沙门天王成为具有军神性格的守护国家的护法神。罗汉则是中国人所喜闻乐见的“中国汉子”,罗汉作为佛的弟子,住世护法,不得涅槃。这四例造像不仅影响范围广,而且相互之间有联系,因此唐宋时期南方民间佛教造像艺术研究不仅是个案研究,也是互动性研究。
有关唐宋南方民间佛教造像艺术研究,邢莉(《观音——神圣与世俗》,2001年)、李利安(《观音信仰的渊源与传播》,2008年)、朴成军《南诏大理国观音造像研究》(中央美术学院博士论文,2008年)、傅云仙《阿嵯耶观音造像研究》(南京艺术学院博士论文,2005年)对观音信仰及造像作了较为完备的研究。张总(《地藏信仰研究》,2004),释见徽《唐宋地藏造像研究》(四川大学硕士论文,2006年),尹富《中国地藏信仰研究》(四川大学博士论文,2005年)对地藏信仰及造像做了细化研究。樊轲《四川地区毗沙门天王造像研究》(四川大学硕士论文,2007年)对收集到的四川单龛毗沙门天王造像资料做了有益的整理工作。这些个案研究,特点鲜明,而从宏观层面上,以整个南方地区为研究对象的成果,学术界尚不多见。这是因为探讨民间佛教的区域性差别是一个难点,目前学术界对敦煌民间佛教造像艺术关注较多,研究成果丰富,但关注南方民间佛教造像艺术较少。
《唐宋时期南方民间佛教造像艺术》在研究方法上也做了尝试和创新,运用了历史学和美术考古相结合研究方法,这也和司开国博士的从学背景有关,他有从南京大学美术研究院宗教雕塑专业到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学与博物馆学专业双重模式的训练。
美术考古的方法科学性很强,透过佛教龛窟造像的演变,可以透物见事,窥见佛教艺术的发展变化及民众信仰的新特点。“作为考古学的一个分支,美术考古学是从历史科学的立场出发,把各种美术品作为实物标本,研究的目标在于复原古代的社会文化。这与美术史学者从作为意识形态的审美观念出发以研究各种美术品相比,则有原则性的差别。”[2]根据宿白《中国石窟寺研究》和《敦煌七讲》所阐述的中国石窟寺考古学的内容和方法,共有四个研究程序:考古学的清理和记录,洞窟、造像、壁画的类型组合与题材的研究,分期分区的研究,关于社会历史的、佛教史的和艺术史的综合研究。本书强调分区和分期研究是考古学研究的基础工作,就这一铺垫,可以对材料获得比较整体而又细致的认识,发现造像的发展脉络和新变化、新特点。没有这一过程研究,叙事模式将缺乏根基。在占有造像材料的基础上,对材料进行归纳、综合,以求建立起基本的时空框架,为叙事模式奠定基石,并有选择地对个案作剖析、分析,进行艺术和历史的专题探讨,进而透过民间佛教造像挖掘其物质和精神文化价值。
日本史学家内藤湖南在上世纪初提出了唐宋时代观,人们通常称之为“唐宋变革论”或“唐宋变革说”。他通览中国历史的全局,着重举出了唐代和宋代的显著差异,强调发生在这一时期的政治制度、社会结构、经济发展、学术文艺等各个方面的变革体现了中国历史上的关键性转变,而唐宋之际正是这一转变的契机。[3]张广达在《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说及其影响》一文中系统回顾了唐宋变革说产生和发展的历程,补充了在唐宋之际,经济,社会、政治、文化、民间信仰乃至对外关系等诸多方面呈现出的许多变化。指出这些变化有些虽有地域差别,但是,在时间上,莫不或前或后参差发轫于唐宋之际。[4]历史学意义上的“唐宋变革说”对于唐宋民间佛教造像研究有积极的指导作用。
此著与同类型著作相比,有如下几个特点。
首先,研究造像艺术特征时,注重与造像记分析结合起来,透视民间佛教信仰的特点。如同对中国传统绘画分析,特别要注意题跋题记一样,造像分析与造像记研读可以完整揭示造像的佛性特征和民众之所以崇信的原因。将佛教造像与佛教经义资料、造像题记相结合,实物与文字的相互参证,提高了研究的学术深度。
如同文字记载的历史一样,民间佛教造像研究能够印证佛教史的发展,也为研究者观察佛教传播、转译、演化提供了媒介和角度,这是图像证史或补史双重价值的体现。民间佛教造像更能体现出民众对佛教神祇的鲜活认识,而不仅仅囿于佛典的仪轨。与文字释义不同的是,佛教造像只能通过释读才得以展现意义,佛教义理或是义理的变化隐藏在造像的背后,民间佛教造像透视出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在当时的观者看来,其含义是显而易见的,而对于经历过漫漫历史长河,时空观念的巨大转换,原有的含义就可能模糊不清,而造像记恰好为造像研究做了完整的注脚。著者立足于民间佛教造像材料,在个案研究积累的基础上,把具体造像释义和造像记释读结合起来,注重历史叙事的联系对比,在方法论上做了一点尝试,解读造像曾经的意义为今人的观察提供参考。
其次,注重历史背景的考察。佛教从东传以来就进入民间领域传播,东汉三国时期是佛教中国化民间化初始阶段,两晋南北朝时期佛教在民间传播逐渐提升。唐宋时期佛教在民间的传播路径更加宽广,可以说是民间佛教的主体阶段。一方面佛教传播形式更加多样,如写经、俗讲、开窟造像等,而造像无疑是直接关照百姓心理世界的。另一方面,佛教积极加强与社会生活的联系,如微风细雨般进入百姓的日常生活,并和民俗活动结合起来,佛事活动变成了庶民的节日,这同样在造像记中的愿文中有充分体现。对不同地域的同类造像之异同作出分析,系考古谱系分析方法在佛教造像研究中的应用,进而通过造像资料揭示不同地域的民间宗教信仰特点,即将文化的空间变化、时间变化与人们动态关系给予综合考虑,并得出科学的结论,这种方法值得推许。
最后,《唐宋时期南方民间佛教造像艺术》一书在学术上与北方佛教造像艺术研究形成互补,唐宋时期南方民间佛教在南方的弘布,民间佛教造像及信仰兴盛流行,它们与北方长安、敦煌佛教造像又有诸多关联及相互影响之处。唐宋南方民间佛教造像反映的信仰特点,一是信众遍布社会各阶层,具有普遍性;二是儒释道造像雕制在一窟或一处,表明民间佛教信仰的兼容性和实用性;三是注重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灵验效果的民间佛教伦理。在理论上构成完整的唐宋变革视野下佛教造像艺术格局。唐宋之后已属近世,现代人间佛教都试图从唐宋民间佛教造像的人间意蕴中探索出有益的资源用来发挥。研究唐宋时期南方民间佛教造像艺术,对弘扬人间佛教的现实关怀有重要意义,对当今发展佛教文化旅游和佛教文化景观建设也不无裨益。
《唐宋时期南方民间佛教造像艺术》讨论的观音、地藏、毗沙门天王、罗汉佛教神祇在唐宋时期南方地区主流发展阶段,甚至是高峰时期的演变概况,及其由造像、经典、造像记、社会历史和佛教史背景所呈现的特质尚不够明晰。在写作过程中,还有一些尚难处理,或难以推进的地方,值得检讨:作者试图囊括唐宋时期兴起的若干佛教龛窟造像在南方传播区域的广泛性和多样性,无奈范围甚广,最后也只能就普遍性和典型性相结合的原则选择重点区域重点讨论,因此难免有挂一漏万之嫌。另一方面是全面掌握现存造像实物的困难,因为学术界对于佛教考古与艺术这样跨学科、交叉的研究在唐宋时期南方兴起的若干佛教造像的研究领域仍显薄弱,可资借鉴不多,亟需加强与造像相印证的佛教经典,乃至汉地伪经的研读,在加强普遍性认识的基础上,挖掘其更深刻的意义。从印度传来的观音、地藏、毗沙门天王、罗汉造像其流变具有丰富的面貌,在唐宋时期南方特色更加鲜明,它们在中国佛教美术史上的地位和价值恒久不衰,它们与中国本土民间民俗相结合,不仅是雅俗共赏,而且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这些造像的供奉有深厚的民众基础。此书仅就造像及造像组合的形式,造像分期,造像记分析,佛典所记,信仰背景和造像的渊源、关系、影响传播等研究方向提出一些相关问题,在提炼研究主题的基础上,讨论范围甚广,疏漏之处更多。在论文插图分析方法上还可以改进。
[1]国家文物局教育处.佛教石窟考古概要[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3:5—6.
[2]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Z].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
[3][日]内藤湖南著,黄约瑟译.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一卷)[M].北京:中华书局,1992:10—18.
[4]张广达.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说及其影响[J].唐研究,2005(12).
2013-05-03
陈 浩(1959-),男,河南信阳人,绍兴文理学院美术学院教授。
J305
A
1008-293X(2014)01-0114-03
(责任编辑吕晓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