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伯炎
富贵人家子弟,俗称公子哥儿,他们,有纨绔型,也有诗礼型,受文化熏染的俊彦也有,并非尽是仗势骄人、恃富欺人之辈,孔子讲“为富不仁”乃指豪强的土地兼并,类似今日暴力强拆吧?他这话,能证明人只有穷了,心才会仁慈么?曹雪芹在他《红楼梦》里,写的是富贵贾府,最公子哥儿的宝玉就独怜弱势的奴辈丫环,对比书中写的薛府少斧薛蟠,就一个清纯文雅,一个粗俗强霸,即便大观园里那些女公子,也多淑女,她们在海棠诗社写的那些诗,那时虽不兴发李白奖、杜甫奖,今日诗坛当红的诗哥诗妹,未必能望其项背,就更别说那些很冬烘气很馆阁体的先生了。这书里,曹雪芹塑造的纨绔典型,应是薛蟠,这个俗物加废物,就因他薛家以贾家王府做靠山,当了皇家的买办,可做进出口外贸生意,暴发了,也暴发出他这骄横的小霸王?打死无辜平民,可拿银子摆平官府。若以《水浒》中高俅儿子的骄奢淫逸对照,薛蟠出自商业暴发户,高衙内则出于政治暴发户了。暴富暴贵,其鄙性贱根,怎不暴露?像阿Q先生一朝得势,他人生的境界与梦想,除了讴唱“手执钢鞭将你打”,就是到秀才娘子宁波大花床去滚一滚睡一睡嘛。
从前,那些士庶、士绅、士大夫阶层的子弟,熏陶于诗书礼乐中,洗礼于儒道佛经典,规范在温良恭俭让,才塑出传统的文化人格,如富贵不能淫的文天祥,威武不能屈的史可法吧。四百年前的晚明,鼎革悲剧中壮烈的楷范人性,回望,似乎更去遥远了。
晚清政坛,有两著名家族,一为中兴名帅湖南湘乡曾国藩,一为维新名宦江西义宁陈宝箴,皆为“同光时代”权倾朝野的显赫门第。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也算贵公子了。他屡试不第,也未拿银子去捐个后补知县或道台,而是改入李鸿章办的同文馆,学得外语与外交事务,成了中国早期驻英国大使,第一代精明外交家。其后辈代代成材。其侄曾孙曾昭抡,也是清华大学化学系的开创者。今天,还流传出曾国藩在门第显赫后,其戒子书有这样的警言:“……京师子弟之坏,未有不由骄、奢二字。尔与诸弟其戒之,至嘱,至嘱。”曾氏子弟戒了这两字,子孙皆成材,很有借鉴意义吧?大师陈寅恪,出自簪缨贵族,却是现代学术精英,不令人惊奇吗?他的祖父陈宝箴,晚清湖南巡抚,当年中国维新改革运动的中坚。父亲陈三立,出身进士,诗坛祭酒,晚年,义愤日本侵华,绝食抗议离世。到他这第三代,更是集文化大成者,就是陈寅恪的兄长陈衡恪(陈师曾)也是京城大名士,齐白石晚年画风变法,也受他指点哩。而陈寅恪早年就是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史学界高峰,留学欧美通十多种外语,早在1902年就读过德文版《资本论》,堪称近现代文化巨擘。他这中国士大夫家族的江西义字陈氏,精英层出不衰,传统弘扬辉煌,应是文化氏族研究很有意义的课题。我幼时读巴金《家》,写高老太爷那家庭,有五少爷玩戏子,第二代三代,不乏觉慧弟兄这类追求进步的精英,当年,如觉慧一样决裂家庭出走,竟然成为风气,多少公子哥儿去做新潮中新派人士,别说海宁名门徐志摩走进英国剑桥,就是盛宣怀的孙女婿邵询美,也成上海新月派诗人、翻译家和出版家。这些,都是长我一辈的公子哥儿。
笔者年少,即知民国有四公子,尽是居社会顶层的公子哥儿了。最出名的是张学良,他这纨绔公子,还是统领东北的少帅。人家纨绔,不过败家,他纨绔,竟然误国,“九·一八”事变,东三省被日本侵占了,过去尽怪蒋介石,现在,他的日记与悔过书都出世了。好在他后来逼蒋抗日,成了英雄。
民国四公子中,大总统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其父名声很不好,也掩盖不了他的清名,若说鲁迅亡故,送葬轰动上海,袁克文的出殡,也轰动北平。他重文化,爱艺术,兄长袁克定热衷于世袭帝位,极力怂恿老子称帝,袁克文不仅反对,还作诗劝诫曰:“隙驹留身争一瞬,蛩声催梦欲三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他通琴棋书画,他的文化修养,影响自己子女成才,他的三公子袁家骝留美,成为世界著名高能物理学家。儿媳吴健雄,是对世界核物理有贡献的原子物理学家,被誉为“东方居里夫人”,为美国科学院院士,袁克文这显贵后裔,出了一群文化精英,不是官混混、钱混混或文场混混,这不值得深究吗?
民国四公子中,溥侗是光绪的族弟,成亲王的曾孙,自幼在上书房行走,却不染富贵气,偏爱琴棋书画,自称红豆馆主。箫、笛、胡琴、琵琶全能,大清国法定的第一首国歌,竟是他作曲,作词者是京师大学堂(北大前身)校长严复。民国十六年,溥侗还任过乐律研究所所长,且是京戏著名票友,他在群英会这出戏里,可演周瑜、孔明、鲁肃,还可扮黄盖、蒋干,生旦净丑末,几乎全能。所谓八旗子弟后裔,当年,既有能说一口英语被称鬼子六的恭亲王,还有溥侗这种艺术天份很高的人才,并非尽是提雀笼溜鸟的耍家。
那年代,四公子中最精品的要数张伯驹了。他出自官宦世家,且是袁世凯表亲,九岁能诗被称神童,他是中国第一大收藏家,西晋陆机的《平复帖》、隋虔子展的《游春图》、唐李白的《上阳台帖》皆为世之珍稀,他不惜变卖家产乃至负债去购得(后全捐献国家)。他不仅是鉴赏大家,还是诗词学家、书画家、戏曲研究家。他妻子潘素也是画家,章贻和年幼,还去拜过门。艺术大师刘海粟曾称张伯驹是“当代文化艺术高原上的奇峰”。陈毅生前很敬仰张伯驹,当张被反右运动损伤潦倒北京时,陈还为他找出路,推荐他去了长春吉林博物馆任馆长。当“文革”中,人们用旧社会的残渣余孽去看这种公子哥儿时,没想到其中竟然有中国文化的奇峰。前几年,王世襄先生在世,名气高得出奇,他家祖上有翰林、总督、道台,父亲还是外交官。优越的生活,把他这大公子哥儿打造成玩家,别人玩物丧志,他能玩物成家。他的好友启功说他不是玩物是究物。他玩鸽哨、葫芦、斗虫、驯鹰以及烹调和家具,竟成文化大师。他写的明式家具专著,享誉世界,引多少人钦慕呵!
阅史探微,便发现清朝统治者胜利后,用贡养制度,将自己满人后裔尽造就成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族。当年,他十万铁骑入关时,谁非赳赳武夫、骁骁悍将?当上亿汉人被压迫成奴隶奴才,满人都变成老爷,老爷繁殖了一代代公子哥儿,这专制制度,岂非纨绔族生长之土壤吗?他们的骄奢淫逸也很自然必然了,飞扬跋扈重复高衙内与薛蟠的丑恶,好像历史又走入现实了。可社会一变革转型,我们见到皇亲贵胄狼狈,坐吃俸禄满人的滥贱与无耻,尽成荒诞的笑柄。倒出现一个异数是启功先生,他虽是雍正皇帝的八世嫡孙,却因较早家世没落且失怙,没有了养尊处优,逼他发愤志学,使他成了后来的文化大师,他未能像溥仪卷故宫文化珍稀去换钱,却将中国文化藏在腹笥,成为传统文化集大成之大师,他这文化贵族比溥仪那权力贵裔,谁更具价值,岂不昭然吗?endprint
笔者有幸,青少年的同窗中,见识且交往过民国时期的公子哥儿。他们分支分类,良莠参差。这类人,有出身于军或政的,更多是绅,有官绅、商绅、士绅、乡绅,就是官绅,并非尽属豪绅,乡绅也非尽是劣绅,差异极大,优劣互见。如果,弄出些标签来做符号,一律插上某些标签,未必恰当。
成都,有杜甫在草堂吟叹“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诗意,有诸葛武侯与蜀汉皇帝刘备同享祭祀的奇庙,辛亥后,虽然也军阀割据,他们进入这省会,也不像东北军阀的绿林气,山东军阀的响马习,川军军头,出自保定军校或讲武系、速成系等学堂,乃至日本的士官学校,还有一定文化底气。雄据一方时,当然也要搜刮民脂民膏,但也返还社会,在成都,他们都置业建公馆,并不很豪华奢侈,四川军阀最富特色的事是:武人们竞争办教育。几十所私立中学中,有不少是川军军头出资办的,如刘文辉办建国中学。刘湘死了,亲属还办出甫澄中学。杨森办天府中学、孙德操办的树德中学成为名校。潘文华在老家仁寿也要办一所文华中学。田颂尧下野最早,他的师长曾南夫也找数学家刘薰宇合作,办一所南薰中学。旅长龙级三还在三台利用东北大学剩余教学资源,办出川北农工学院。邓锡侯手下旅长杨秀春任金堂县长,没钱,他把郊区一座塔拆了,用砖头去建造金堂中学,以致影响下野的刘文彩又要办县级最好的文彩中学。这种武人不尽黩武,热衷于修文兴教,最典型的是刘文辉,他被撵到西康去任省主席了,成都迁回上海光华大学后续办的成华大学,缺乏经费,也由刘文辉负担。而且他下令:西康省若县政府衙门建得超过学校的,要枪毙县长。
本人曾见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胡晓风感叹:“1949年我随大军入蜀时,就在管教育,那时四川的高中学生人数,是全国第一。成都的高中生、大学生成了丰富的干部资源。”当年,我在学校,也遇见军阀官僚子弟,大多不张扬,如牛氏军阀家子弟,不少也是家庭的叛逆,就更难见炫耀家族门第的纨绔之辈了。某些称野鸡学校里,也有这种好勇斗狠打斗逞强的公子哥儿,但谁也不敢在学校公开叫战骂阵,都约到秘密场所去较量,私下流行的一句话是:是好汉,星期天到西门花牌坊分胜负,那花牌坊,颇像西方贵族的决斗场了。公开在校打斗,轻则记过,重则开除。那些充好汉的公子,比起《红楼梦》里薛蟠、《水浒》里的高衙内来,更没有逞强机会称霸市场了。我在校与省教育厅厅长任觉五的儿子同寝室,却不知他家世,是他离校后才听说。我参加那些称为地下党外围的读书会、文学社,也常遇见有些富贵人家的子弟,如省参议会秘书长罗文谟(蜀中画坛祭酒)的公子罗荣渠,算官二代吧?他在成都县组织的四为学会,乃是崇尚北宋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宗旨的组织,人生起步就不同凡响,难怪后来这罗荣渠成了北大的台柱教授,在史学界知名度很高。
那时的成都军头,对前朝下野的翰林御史、五老七贤仍敬畏尊崇。这源于张之洞主政四川时,首创成都尊经书院,再经湖南学者王闿运对蜀学的推动,以及赵熙、吴之荣、林山腴、向楚等前清文化精英的播种,军头们的豪强气受成都文化气教育风的抑制、文风学风仍十分浓厚。那些军头给商家题的招牌仍是书法,不是烂字。成都警备司令严啸虎也写一手好字。最近笔者在友人家,见到他也收藏着严啸虎给他写的条幅。
今天,话到公子哥儿,别说张伯驹、袁克文这类精品绝代,袁家骝、吴健雄这类高士又何在呢?这些年,涌现出新的公子哥儿,他们创造的那些异闻畸事令人瞠目,就是旅游国外暴出的怪异,也令人结舌了。他们人性的出规越性,常常出乎人的想象。我这篇闲话,既为公子哥儿正名,也为历史中的贤公子、睿哥儿悼挽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