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胜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青岛266071)
自鸦片战争以后,现代性(现代化)的总体叙事就成为百年中国最大的意识形态,中国文学的历史性精神在“新时期”中国就是通过它来体验自身的,这似乎是中国文学的宿命。“新时期”小说的自我认同就发生、展开于独特的中国现代性语境。今天我们对“新时期”中国小说的沉思也无法回避这一意识形态,况且在中国融入不可逆转的全球化潮流之后,现代性的自我反思、自我理解的要求更为迫切。作为一种后发植入型现代性,中国现代性的发生与展开,始终伴随着强烈的困境意识。它在肯定现代性的必然性、正当性的同时,又质疑、诘难甚至反抗现代性,所以有学者指出这种对现代性的质疑、诘难和反抗本身就是中国现代性的组成部分。①汪晖称为“反现代性的现代性”。他认为:“中国语境中的现代化概念与现代化理论中的现代化概念有所区别,这是因为中国的现代化概念包含了以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为内容的价值取向”,因此“从价值观和历史观的层面说,毛泽东的社会主义思想是一种反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现代性理论”。他进而指出:“‘反现代性的现代性理论’并不仅仅是毛泽东思想的特征,而且也是晚清以降中国思想的主要特征之一。”参看汪晖《现代性问题答问》《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见汪晖《死火重温》,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94页。在当代中国,无论是“文革”前的传统社会主义实践,还是“文革”后的“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与实践,都是中国进入“世界—现代化”循环之后所进行的自觉选择。中国现代性并非西方现代性的翻版,它并非完全以西方现代性的特征来界定自身。惨痛的历史记忆,使它既无法拒绝现代性,又无法完全接受西方现代性。因此,中国现代性始终是与现代性自身的危机意识结合在一起的。同时,在中国现代性内部,存在着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的冲突。不仅如此,也同样存在着西方现代性所谓的社会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冲突。
安东尼·吉登斯认为:“必须依据个体的心理构造的完整图景,才能对有关自我认同展开描述。”[1]39“新时期”小说肇始于对“非人”、“反人”的全能政治的批判。后者蔑视人性,践踏人的权利、尊严,无视个人的当下存在及其日常生活,使具体的人和生活成为由抽象名词和虚幻的彼岸建构而成的话语政治工程的构件。以这种集权式的群体/阶级/革命/国家为核心的群体认同模式为批判对象而确立自我形象和主体地位的“新时期”小说,一开始从“五四”新文学的启蒙主义传统中寻找“人”和“我”的精神资源,把自我认同建立在“人”、“自我”、“个性”等人的话语基础上,并由此确立了自身的历史地位。但对于“新时期”初期小说来说,这种强调个我、个性的自我形象并非它的“个体的心理构造的完整图景”。一方面,由于难以彻底摆脱时时萦绕于心灵深层的历史噩梦,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主流政治话语的威慑、规约和有效引导,再加之安置自我那颗被撕裂、被流放的破碎心灵之需,以及传统中国知识分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文化英雄梦,“新时期”中前期小说借助“人民”“民族—国家”“革命”“现代化”等话语建构了具有强烈的“改革社会主义国家意识形态”(许纪霖语)色彩的个体认同。虽然很难把“新时期”中前期小说的这种个体认同看做纯粹的民族—国家工程对个体的催生和功利性使用——这一点既不符合其创作实际,在情感上也难以为我们所接受,但是惟有穿越既有的历史叙述而从切实的文本中看到并承认这一点,才能勾画出“新时期”作家“心理构造的完整图景”,也才能展开“新时期”小说的自我认同与中国现代性的内在关联。历史地看,“新时期”作家与清末民初的近代作家、“五四”以后的现代作家体验着相近、相同的现代性危机,有着相似的中国现代性经验。①陈思和指出:“新时期文学以‘伤痕’为起点而不是以别的作品,是因为伤痕文学在时间上极其巧合地配合了政治上改革派向凡是派的全面发难……新时期文学得以顺利发展的因缘之一,就是它藉着一种政治力量反对了另一种政治力量。”作者认为,在新时期之初的几年,“知识分子精英意识几乎是独占鳌头”。但与他们的“五四”前辈一样,这种精英意识表现在“虽然身在广场上,心却向着庙堂”。他们以“谏臣的身份”为民请命,做民众代言人,为“大众鼓与呼”,“用民主的精神来参与社会现实的变革”。可见,在作者看来,“新时期”作家与“五四”作家的精英意识更多地是与人民、民众、社会现实相关,他们所使用的批判武器也基本相同:“人道主义和来自西方的现代意识”。参看陈思和《民间的还原:文革后文学史某种走向的解释——当代文化与文学论纲之三》,见陈思和《鸡鸣风雨》,学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59~79页。
一
在20世纪80年代,“伤痕”“反思”“改革”等小说虽然把“传统”作为“现代”的起点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负面形象,把对传统社会主义实践的批判和对“国民性”的反思融会在对现代化的鼓吹之中,倡扬人的解放和个性的解放,但它们显然也都侧重于把人道主义话语、个人主义话语与以现代化为核心的社会改造话语和经过转换改造的人民话语联系在一起,将社会、民族、世界的视野引入其中,从而赋予个体认同以“历史性”“普遍性”的意义。
这种群体性认同在“寻根小说”中发挥到了极致,并从此破解为“先锋小说”个体化的形式探索。“寻根小说”与“现代派小说”一起,共同承担了中国文化、中国文学进入世界的现代化梦想。不同的是,“寻根小说”强调以传统民族文化积淀和传统审美意趣实现对世界潮流的追随,它试图以心理—文化途径来解决民族—国家的内在理路,与“五四”知识分子更加相似。它转换了“伤痕”等小说中普遍的传统与现代的对立模式,试图在二者之间寻求深层的沟通。但在具体艺术实践中,它又无法彻底摆脱“伤痕”等小说中传统与现代相对立的二元结构,只是将这一结构以更加深隐的无意识形式存放于叙述底层。也就是说,一方面它以纵向上的民族文化特性底蕴的探寻而在“世界”图景中确立“中国”形象;另一方面,作为其主体构成的“知青”身份使它无法全然忘却“历史”和“底层”的记忆。尽管它大都以激情、诗性或超然散淡的笔触重新叙述了当代历史,但基于对现代知识分子现实批判功能的理解,它又在自觉或不自觉间以“凝滞的时间”和“封闭的空间”的叙事形态,显示出“现代化”“世界”意识在其心理深层的顽强存在。“寻根小说”上述叙事特征及其价值判断上的矛盾性和含混性,是其自我认同困境的集中表现,也是中国现代性困境意识的艺术化呈现。
从表面上看,“寻根小说”,包括一部分“知青小说”和“风俗小说”,都以回归传统、回归本土文化的方式来安置饱经历史沧桑的心灵痛楚,安抚在剧烈的现代化意识冲击下躁动不安的心情、意绪。但如果深入考究,我们就会发现现代化的影响已深深地侵入创作主体自我的反思性投射中,恰如安东尼·吉登斯所说:“今天的自我认同是一种反思性的成就。在一种当地性的以及全球化的范围内,自我认同的叙述在与迅速变化着的社会生活场景的关系中被形塑、修正和被反思性地保持下来。个体必须要以一种合理而又连贯的方式把对未来的设想与过去的经验联结起来,以便能够促使把被传递的经验的差异性中所产生的信息与当地性的生活联结起来。”[1]253因此,以“现代化”为代称的“西方”是内在于“寻根小说”的叙述结构之中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与“现代派小说”在中国现代性话语理路中构成了对立依存的两极。它从“过去”“历史”和“边缘”中寻根的举措,在一个更高、更深的层面上显示了传统与现代对立结构的存在,以及在地缘政治学意义上“中国”在“世界”中边缘地位的焦虑。
在“新时期”知识范型中,“人的主体性”话语和“文学主体性”话语都是“文学是人学”命题在现实语境中的丰富与展开,二者之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同质关系。“作为中国现代化事业以及社会主义改革事业合法性依据的启蒙主义现代性,同样是文学主体性话语的合法性依据。”[2]它们以具体的社会政治针对性最大限度地发挥了文学的现实政治功能。“文体变革”“人的变革”和“社会变革”具有内在的同一性。在这一话语谱系中,“先锋小说”对个体的注重和对形式/语言的执著、迷恋,无疑是其在“人学”和“文学”层面上的深化。但其对现实场景、现实经验的有意回避,或进行个体的非理性化处理,也昭示着心理失序、价值失范的转型期中国现实景观,初步显示出线性一元历史进化论信仰的破灭。市场化的初步成型既是“新启蒙”梦寐以求的现代化的实现,而转型带来的世俗化和“脱魅”又宣告“新启蒙”在“新现实”中逐渐走向衰退。“人”赖以生成的“时间—历史”似乎在此终结了。“现代化”时间神话的破灭导致了对现实整体性的怀疑。脱离时间的带动和约束后,“现实”成为具体场面的无序堆积。小说内容秩序的“毁坏”既是转型期交错混杂的中国现实的映像,又是返回“精神的真实”的作家心灵的表意形式。脱离内容秩序框定的形式/语言获得了充分的自治权。“先锋小说”的“自我”凸显为一个对启蒙有效性和知识分子能否以一己之力推进社会革新和历史变革,解决民族现代性文化困境的怀疑者、反思者形象。“先锋小说”反“现实”、反理性、反主体性的叙事,从审美层面上讲,是对传统现实主义写作模式进行的主动性出击和革命性反叛,是“新时期”主体性话语的逻辑结果;从社会现实层面上看,对自我内心的返回和对形式/语言的过于倾心,则表明它已将革命力必多从“新时期”主体性话语内含的广场意识、庙堂意识转移到了对形式/语言的爆破。“先锋小说”自我建构、自我认同的努力,在整体性现实和时间破解之后,体现在繁复的形式和缺乏节制的语言之流所造成的“叙事时间”的延长中。
“先锋小说”否定日常生活和日常经验的介入,力图最大程度地割断艺术与日常生活现实和普通民众的关系,小说不再是日常现实的再现,不再是对熟悉的现实生活的升华。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是一种蕴涵着强烈的文化精英意识的审美现代性。它的反“现实”、反主体、反理性、反秩序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以审美现代性反抗社会现代性”的意义。在西方,审美现代性是作为启蒙现代性的伴生物出现的,二者对立依存。审美现代性既是启蒙现代性的对立面,同时对后者又有一种批判、否定功能。从否定理性、秩序、群体意志、日常经验、实用主义和工具理性等方面,它站在了理性化、格式化现实的挑战者和反叛者的位置上。它针对的是启蒙理性所引起的社会现代性后果。“先锋小说”的审美现代性对人的个体、感性生命价值的极度凸显既是建构以理性主体为中心的启蒙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合逻辑深化,又是对它们的批判,同时,从内在叙事底蕴上说,“先锋小说”更体现出主体体验对现实的带有被动色彩的“追随”。①洪子诚指出:“在80年代中期,‘回到文学自身’和‘文学自觉’是批评家和作家的热门话题。这些命题的提出,表达了作家对文学在人的精神活动领域的独特性地位的关切。……这说明,当代作家原先过分注重社会政治问题的‘传统’,出现了分裂。在此时,‘文学自觉’既是一种期待,也可以说是对已存在的部分状况的描述。不过,期待之物所带来的‘苦涩’后果,也开始体味到。”参见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46页。对过分社会政治化的写作范式的不满,对现实中功利化、商业化的理性算计的不满,促使它走向了审美现代性。但它对形式本体意味和人之生存的永恒意义的探讨,又发生在文学失去“轰动效应”的“混乱”现实中,它本身就是对这一现实的心灵化处理,“它们对于‘内容’、‘意义’的解构,对于性、死亡、暴力等主题的关注,归根结蒂,不能不与中国现实语境,与对于‘文革’的暴力和精神创伤的记忆无涉。笼统地说,在‘先锋小说家’的作品中寻找象征、隐喻、寓言、寻找故事的‘意义’都将是徒劳的——这种说法,并不是事实”。[3]“先锋小说”对现实的超越也就成为从现实中的撤退,它传达的心理、情绪是对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中国“社会现代性”现实的个体化体验,是一种“市场化”现实中群体体验的艺术折光。在启蒙理性对人不是造成压抑和束缚,而是在逐步市场化的现实中失去发言能力的时候,“先锋小说”的反理性、反秩序、反主体的解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完成的是对启蒙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反叛,它与市场一样,在对人性、人欲的“解放”方面显示着相近的推波助澜作用。①吴义勤在《先锋的还原》一文中,集中分析、批判了“先锋小说”的通俗化、大众化审美内涵和趣味。“先锋作家其实并不是想象中那种淡泊功名的清高之士。他们成名的焦虑实在远甚于这个商业社会中的任何一位凡夫俗子。他们之心甘情愿地居于文学主流之外从事远离世俗的纯粹文学实验的壮举实际上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演。他们的故弄玄虚,他们的愤世嫉俗,他们的离经叛道……事实上都是在卧薪尝胆地寻找一个突围而出的缺口。他们是那样渴望进入意识形态话语的中心,是那样渴望被注视被谈论,以至于当他们有机会走出边缘状态时都显得迫不及待。”在指出“先锋作家”这种创作心态后,文章又从“先锋小说”的畅销情结、影视情结这“两个文化热点”分析了其通俗化倾向;从“先锋小说”主题、结构、讲述方式等方面分析了其模式化倾向;从翻译、改写两种方式分析了其写作方式的模仿化;从文学观念和审美理想上指出了“喜浓厌淡的审美趣味也与通俗小说不谋而合”。文章尖锐地指出:“我现在丝毫也不奇怪先锋小说能在短时间内征服如此众多的通俗大众了,其在本质上与通俗小说的沟通无疑使它获得了毫不逊色于通俗小说的文本快感。作为通俗小说家庭中的一员新兵,先锋小说没有理由再度被通俗读者拒绝。”参看吴义勤《先锋的还原》《先兆与前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先锋作家走向九十年代的转型历程》,见吴义勤《告别虚伪的形式》,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实际上,“先锋小说”就是“转型期文学的实际境况”的一个标本,一种反映。“回归自身”的文学已经难以在刘再复那种“文体革命”论框架中得到有效的阐释,因为后者显然已经太保守了。②面对这种新崛起的“美学原则”,刘再复、李泽厚表达了自己的历史“滞后感”。参看《文学与艺术的情思——李泽厚与刘再复的文学对话》,《人民日报》1988年4月12日。
尽管强调“虚构”的“先锋小说”和与它几乎同时出现的、强调“现实”的“新写实小说”之间存在着叙述形式、语言风格上的极大差异,但二者却都体现出模糊现实与虚构界限的共同倾向。“‘新写实小说’非常典型地显示出特定时期内国人的现代性焦虑:对现代化目标的怀疑,对达成这一目标的手段——‘役自然’‘擅理智’——的怀疑,对民族—国家意识形态体系的潜在抵触等。”[4]它们都显示出主体在“现代化”、“世界”在中国初步显形时的困惑感和无力感(当然也不能排除“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等知识谱系转型的影响),而二者共同的“新历史”转向既说明了其内在本有的可沟通之处,也显示出强大的“中国现代性”力量对主体的规约。在20世纪90年代的“新历史”“新体验”“新市民”“新状态”“新生代”“新现实主义”等“新”字号小说中,我们看到了“先锋小说”“新写实小说”特殊的文学史地位。
二
20世纪90年代的时代文化语境极大地影响了90年代小说的自我认同。90年代小说的自我认同是在经济全球化、消费意识形态充斥人们生存空间的背景下展开的。尽管当代中国仍然处于转型期,但这一转型显然已无法用“新时期”初期的“改革开放”和“现代化”话语来概括。“新时期”之初建基于对传统社会主义实践批判之上的“现代化”问题被与后现代思潮和反思西方现代化相关的“现代性”替代,传统社会主义实践作为一个批判对象似乎已经退出人们视野,而“现代化”则替代性地成为一个被反思和被质疑者。这一问题意识的转移,既是中国本土现实的切实体验,却又离不开知识界话语转型的影响。前者尤其表现在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从而正式融入经济全球化的潮流之后,对人们的思想观念、文化观念、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冲击是前所未有的也是全方位的。后者表现在现代西方哲学、社会学和文化思潮对国人的冲击。借助于文学、艺术、大众传播媒介和消费方式等载体,存在主义、唯意志论等西方现代思想对个体地位、个人价值的强调,对传统、权威、主流价值观、普遍人性的怀疑、反叛、解构以及对个性自我的极度张扬,尤其是持激进的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立场的后现代主义对整体、深度、权威、理性的解构,因为与国人某些现实情绪、体验的吻合而被较为广泛地接受,甚至成为这些“心理现实”的理论化表达。
“后现代主义一词通常是指一种当代文化形式,而术语后现代性暗指一个特殊历史时期。后现代性是一种思想风格,它怀疑关于真理、理性、同一性和客观性的经典概念,怀疑关于普遍进步和解放的观念,怀疑单一体系、大叙事或者解释的最终根据。与这些启蒙主义规范相对立,它把世界看做是偶然的、没有根据的、多样的、易变的和不确定的,是一系列分离的文化或者释义,这些文化或者释义孕育了对于真理、历史和规范的客观性,天生的规定性和身份的一致性的一定程度的怀疑。”[5]后现代主义以一种无深度的平面化、无中心的零散化以及模拟、复制、拼贴,来消解历史加在主体身上的巨大压力,消解艺术品的“灵韵”,将独一无二的艺术创造转换为现代技术的无限复制和零散碎片的蒙太奇式拼贴。不仅雅与俗的界限消失了,生活与审美的界限也渐趋模糊。90年代小说叙事的“日常生活”化、经验主义色彩、对意义的延宕或取消以及新闻化特征,等等,都闪烁着鲜明的后现代光泽。在90年代小说中,诗性、诗情常常得到两种不同的处理,要么被粗陋、粗俗、粗鄙放逐而表现所谓“原生态”场景;要么被融入“杯水波澜”的日常琐屑中。但是无论表现为哪种形式,都显示着90年代小说对日常生活的认同式沉沦,在其中,诗性、诗意往往是个体生活中些微感兴的抒发,它难以走入主体心灵的深处而更像不由自主地“一声叹息”或在“幸福生活”得以实现时的自我炫耀。
“后现代主义从消费文化中吸收了生活的审美呈现方面的许多特征,认为美的生活就是道德的善的生活,它毋需涉及人性与真实的自我。生活目标就是对新体验、新价值、新用语的无止境追求。”[6]在市场—消费环境中,我们对文学融入市场,不能加以简单化的道德指责。正如市场对“人”兼具解放和束缚作用一样,市场同样既把文学从过分单一、僵化的传统文艺体制和社会政治学话语中解脱出来,使文学进入一个相对自由的竞争环境中,但同时它又不可避免地使文学卷入了市场权力逻辑的运作。消费文化对个体身份感的确立和人的各种关系的建立,提供着重要的背景和框架。在90年代出现的各种“新”字号、“后”字号以及“代际”分类小说中,我们自然不能否认其倡导者和创作者在市场环境中突围、重建文学绿洲的焦虑和努力,但同时,我们对其争夺市场份额的目的也不能忽视。它们同样试图以本质化的“分类”“定级”的方式,宣告某种“新质”文学的出现,“现代以来的中国文学,说到底就是一部中国现代性断裂的情感备忘录。它一直在为现代性的合法、合理与合情展开实践,当然这一切都是以对历史变动的敏感性为前提来获取历史的切入点,因而它确实又是历史内在性的一部分。”[7]90年代小说创作(现象)近乎平面化铺展的景观,显示着它对80年代小说潮流汹涌向前的历时性推进的怀恋,其创新冲动同样显示着中国现代性的深层运作。但现实语境的历史性转移,又使90年代文坛出现的各种追新逐异的现象与现代消费心理、时尚心理有着一定程度的呼应。90年代小说普遍存在着夸大自我本质性的同时又过分放大彼此的差异性的问题,并且它对自己追逐时尚的行为也缺乏自主的认知。同时,作家的内在自由因主体对社会、文化习俗和小圈子“制定”的无形规范的顺从而被压抑。创作主体及其艺术文本在“他者”那里寻求并确立我之为我的个性,这形成了90年代小说的一个独特现象:一方面强调某种群体性叙事风格的各种字号旌旗林立,一方面突出个体差异的“个人化”写作凸显。这种悖论性特征,显示出现代认同问题的深远背景:个体的自我确证在现代被引入了社会之内,被引向了与他人的交互关系之中,个体存在的意义只能以认同的方式才能呈现并获得其正当性,个体存在的正当性只能来源于这个世界而不是其他。小说家们强调彼此之间的差异感,以区分“你”与“我”之间的界限作为多元文学格局的基础,并力求使小圈子里的总体性特征服从于自己的个性。但“新写实”“新体验”“新状态”“新现实主义”“新生代”“60年代”“70年代”“80年代”等各种名目繁多而又显随意、奇怪的分类又模糊了彼此间的细微差别或美学趣味,等等,但这些未必与它获得的“封号”名实相符——认真分析的话,这种差别应该是存在的,或题材或主题表现或情绪体验。作家对此分类(往往暗含等级和价值评判的意义)有意无意的“服从”,使个体的个性和内部世界被塑造得受制于“分类”时尚,并最终带有了迎合大众趣味的色彩。
20世纪90年代小说自我认同在个体与群体、大众之间游移的暧昧性,恰恰显示出现代文化逻辑自身的特征,它完全符合西美尔的分析:“现代文化的潮流奔涌向两个似乎截然相反的方向:一头朝向作为社会循环之产物的一致与平等化,这种社会循环通过在平等的条件下将最不相关的事物联系起来而变得愈益包罗万有;另一方面是朝向最私人的事物的细致阐述,朝向个人的独立与其发展的自主性。两股潮流都为货币经济所支持。首先,货币经济使得一种完全普遍的利益和一种在任何地方都一样有效的联系与交流的手段的出现成为可能;其次,它允许最明确的保留权、个性化和个性自由的存在。”[8]在现代性语境中,社会一体化达到了空前的最大化,包容越来越广泛的社会阶层,并使之平均化、同质化;同时,个体获得了更多独立自由的时间、空间和个体性。个体只有在社会中来定义自我、确立自我,这个过程也就变成了社会/他者来定义和结构自我的过程。
除了上述文学活动“策略”构成了对风行于20世纪90年代小说的“个人化”写作立场和审美形态的消解以外,欲望叙事同样是“个人化”写作的误区。实际上,强调个体差异性的“个人化”写作,其差异感的建立经常是通过感性欲望的凸显而实现的。应该说,人的感性作为个体存在差异性的基础要件得到尊重是现代性意识的产物。美学自诞生起就是“感性学”,就把“达到感性认识的完美”[9]作为其目标。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反复提出了这样的观点:“游戏和美学比单纯的道德提供了更高的充分性,因为道德仅仅实现了我们的一个方面——形式而不是内容,而美却使我们成为一个整体,它赋予我们和谐和自由。”①转引自〔加〕查尔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韩震等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656页。马尔库塞认为要达到彻底的解放,就要像打破物质枷锁一样冲破精神的牢笼,人不仅要在理智上建立新的世界观,还要在感性上、在审美趣味上培养与传统感受力不同的新的感受力,这种新的感受力是“一个政治因素”,它不仅促使人们“感到十分必要废除不义和悲惨”,而且“将会促成‘生活标准’的进一步发展”。[10]因此,美学的兴起意味着人的感性存在维度得以作为人的正面价值而被发现。这也是中国“新时期”小说从“写真实”话语到“人”的话语转换以及从人道主义到现代人本主义的合理转换所证明的。这同时意味着“新时期”小说从超感官世界向此岸世界、向现世生活世界的转移,它拒绝来自现实世界之外的事物作为一己评判标准。但90年代小说的“欲望”叙述在总体上却缺乏生发于主体内部的当代关怀,缺乏对社会性思考的担当,它因过分注重对切肤的感性体验或个体身体感性欲念的钩沉而无法展现人的独一无二、不可回逆、不可复制的本真性生命存在和欲望纠结。
正如上文所述,现代性中自我的确认是通过社会/他者来实现的,关于这一点吉登斯也有相关表述:“所有的自我发展都有赖于对他人适当反映的把握;与所有他人都‘不同的’个体,便没有反思性地发展出一种一致性自我认同的机会。”[1]23690年代小说的“个人化”意向显然倾向于将社会普遍意识转换为个人的道德判断和趣味判断,将个体的日常性经验作为进行价值判断的重要乃至惟一标准,将感性欲望视为人的个体性差异之基础来源。在“个人化”写作者看来,脱离了理性和道德约束的感性欲望本身就是价值而不是某种其他价值观念的载体。他们没有认识到(当然也不排除一些作者暗渡陈仓、醉翁之意或掩耳盗铃的可能)在一个同质化的“货币经济”社会中,通过感性欲望(无论是肉体欲望还是精神欲望,前者尤甚)而成就自我只是一厢情愿,因为这一欲望中同时也包含成为社会/他者的欲望。从这个意义上看,“个人化”写作的出现在根本上是社会平均化、同质化的现代性后果。在消费文化甚嚣尘上的时代,夸大个体性和欲望的爆破功能,往往是为市场提供了其所需的商品,“个人化”欲望叙事由此从脱离和批判社会、群体走向了它的反面。这样说,似乎否定了“个人化”写作存在的意义和可能性。恰恰相反,只有看到了90年代“个人化”欲望写作因过度个体化而引起的自恋、自夸倾向是一种现代性产物,是对社会/他者模仿欲望的投射,那么将社会性、精神性价值维度恰当地引入其间,才能“反思性地发展出一种一致性的自我认同”,正如有论者所言:“……自我认同,是将自己的价值选择、精神追求与更有地位有影响、可以包容自己的价值体系和精神体系及文化相联系,并在其中得到确认,从而得到心灵的慰藉。自我认同于何处?企图在自己的身体上获得认同是虚妄的。”[11]实际上,“个人化”写作的欲望叙事只有将个体纠结的欲望、个体的在世感(不是纯粹的时间概念,而是时间—空间、世界的统一)纳入“回归社会”的精神价值向度中,才能承担起写作的当世价值。
“新时期”小说的自我认同只能通过文学形式而得到实现。尽管“文学”、“文学性”在今天被形形色色的理论讲述得暧昧不清,但即使从最经验化的层面上,我们也无法否认它对于我们生活和精神上的价值和意义。关于众说纷纭的“文学”和“文学性”,伊格尔顿的阐述颇具启发意义:“文字成为‘文学’主要不是由于其内在固有的属性,因为很多被称为‘文学’的东西缺少具有‘诗歌’话语特色的离间手法,而原则上,一篇文字创作中没有这种离间操作是不可能的。‘文学’其实就是任何被某种阐释活动从其实用语境中分离出来的、受制于一种笼统化的、重新铭刻的东西。由于这种重新铭刻总是限定在意识形态之内的一种特定姿态,‘文学’本身永远是一种意识形态建构。作为‘文学’文本,重要的是意识形态的定义;一段文字从‘文学’之域转变到‘非文学’之域,而后在其历史生涯中又回复到‘文学’之域,这是完全可能的;某些文本生来便是文学文本,有些是后天获得了文学性的,还有一些文本的文学性则是人为强加的。”[12]在这段话中,论者强调了如下几点:“文学”永远是一种意识形态建构;“文学”具有语境的流动性;一段文字或一个文本成为文学文本有两种可能:先天就具“文学性”,或后天被人为追加。作为著名的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家,伊格尔顿一向注重“审美的意识形态性”和文学的现实参与功能,但他也没有完全否认“文学”、“文学性”的客观存在;尽管他相对看重二者的语境变动性,但他同样没有否认它们先天存在的可能性。从论者带有“调和”色彩的论述中,我们看到了他对“文学”和“文学性”并不一概否定的坚守以及对“美”所表达的敬意。而这一点对“新时期”小说自我认同必须以文学性为前提的观点,有着重要的理论意义,在20世纪90年代“审美生活化”和“生活审美化”的“后现代文化逻辑”中尤其如此。
文学具有“掌握”现实和“肯定”自我的双重功能,二者不可分割、矛盾共存。马克思在分析全球化给自我带来的冲击时曾说:“每个单独的个人的解放程度是与历史完全转变为世界历史的解放程度一致的。至于个人的真正的精神财富完全取决于他的现实关系的财富。”[13]每个人都在对现实、他人、社会的“阅读”中寻找着自己的影子,寻找着自己的另一个自我的可能性,在他所“阅读”到的“现实”中投射自我,形成自我的影像或映像。自我意识产生于主体对现实的“阅读”和体验。对现实的“阅读”和体验是一个人不断进行自我对话的过程,是主体自我探索、自我质询、自我辩驳的复杂的内心活动。他与现实未必同形同构,但二者无疑同根同源。因此,主体在文学中或者说通过文学所要实现的“自我”肯定,会相应地表现在其对现实的“掌握”之中,通过文学“掌握”现实的方式,通过作品是如何运用叙述的手段来实现对现实的阐释,通过作品如何想象现实,以及文本与现实之间所建立起来的想象关系表现出来。所以,这个“自我”的确认是体现在文学话语实践中的创作主体精神活动的产物,是充满想象力的叙述活动的结果。文学以一个虚构的世界显示出与现实世界的对位和参照关系,在经验世界之外开拓出无限的可能性,在现实与虚构、认同与阻拒、审美与功利、思想与想象的冲突中体味自我诞生的痛苦与欢欣、空虚与充实、必然与自由。也就是说,小说所要表达的真实,是经过切身、切心的体验,经过顽强的虚构和想象才能产生、追寻的心灵真实,而不是赤裸裸的经验性现实,不是对世俗琐屑场景的无情感描摹。
三
从艺术层面回顾“新时期”小说走过的艰难路程,会引起我们的无限感慨和诸多思考。“新时期”初期小说以对社会化、政治化历史和现实的积极介入,充分展示了文学的意识形态功能和现代知识分子启蒙意识的回归,积极推进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但它又因无法实现个体思考对群体性话语的穿越,尤其是其近乎功利化的叙事目标使它很难敞开艺术想象和形式创新的大门。单一的现实主义叙述手法、美学风格,粗糙得近乎僵硬的文体形态和叙述语言等方面的缺陷在很大程度上损害了它的艺术生命。“先锋小说”以超脱于“现实世界”的方式重塑了个体化的“精神世界”,赋予了中国小说超越性内涵;以现代主义的“分化”原则,建立艺术的自律特区,执著于形式操练和语言实验,为中国小说展示了丰富的审美形态,极限式地展示了叙事的无限可能,极大提高了中国小说的艺术含量,它对中国小说的审美贡献以不同的显现方式构成了后来者丰富的财富和“影响的焦虑”。但同时,它把艺术误读为技术,将文学本体从虚构推向形式进而推向语言,显然又走进了精英主义的自恋陷阱而把自己与现实、读者隔离开来,仿佛专属学院派批评家的“精神体操”和“智力游戏”。与之相对的是“新写实”式的日常生活化叙事。尽管“新写实小说”表现的基本还是“后单位”时代的精神图景,但它所体现出的后现代主义“去分化”原则为此后小说创作所秉承甚至成为一种主导性美学形态。在其后的小说创作中,艺术与生活、与非艺术的边界被模糊,文学失去了其成为自身的合法性依据。90年代小说中普遍存在的现场感、新闻化、影像化和经验主义色彩,作家的自我复制和相互复制,以及“个人化”写作中“个体”经验和欲望的极端相似性,等等,都显示了文学这个“意义符号体系”中“意义”和“符号”的双重贬值。在其中,小说的叙述者蜕变为消费性生存语境中传奇故事或个人私密经验的讲述者,而这些经验和故事往往掺杂着浓郁的商业气味,显示着某种矫揉造作的“展示”神情。对于这一点,一位作家的说法切中肯綮:“小说家应该是最会讲故事的人。这不容怀疑。所要阐明的是,今天的小说家讲的是文学故事,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故事。时至今日,已经进一步拼入现代商业版块的小说,作家对故事好像有了重新发现一样。很好,但可惜这种发现更多不过是顺从了一种市场旨意,是商业催生的产物,而不太具有写作学的意义。”“物质极大丰富之后的苦恼与对这种苦恼本身的模仿,现代社会的病态与对这种病态的模仿,在作品中不难分辨。前者是血肉,后者仅是蒙上的皮,即形式。在当代中国文学中,现代苦恼与沮丧与种种病态,正已经走向了‘文体化’。”[14]
小说以艺术化的虚构为立身之本,它应该以“美”的形式传达出创作主体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入探询。文学要关注人的身体与心灵,任何杰出的文学文本都来自主体对个体生命的独特体验和对文学独有的艺术感觉。但它又避免把生命体验和艺术感觉凝固化、本质化,这样实际上就是把身体、心灵与身处其中的世界、历史割裂开来。这种做法既很难达到存在的深层,也难以完成对身体、心灵历史性变迁的揭示。文学要把身心的感觉与遭遇放到社会、历史、文化、语言等场域中,去体验、去认知、去进行艺术的“掌握”,阐发出不能被经验主义的伪常识(它往往因存在于日常经验的解释半径之内而被我们视为理所当然或毋庸置疑)所遮蔽和覆盖的心灵区域。文学性与社会、历史意义是相辅相成、相济相生的。文学之“美”带来的不应只是一种吸食鸦片似的虚幻满足,这会使它在一种自我的幻象世界中自我放逐、自我毁败。只有挖掘、发挥其现实介入功能和现实批判力量,文学才会使其作者和读者恒久保持现实感和超越感之间的必要张力,并使艺术应有的“乌托邦”精神不会堕落为私人化的幸福生活的幻觉。
萨义德在他著名的《知识分子论》中,把知识分子刻画成“流亡者和边缘人(exile and marginal),业余者,对权势说话的人”[15]6,他们在公共世界中的位置“一定要令人尴尬。处于对立,甚至造成不快”[15]17,他们的重大责任“在于明确地把危机普遍化,从更深广的人类范围来理解特定的种族或民族所蒙受的苦难,把那个经验连接上其他人的苦难”[15]41,知识分子是真理、良知、正义的代表,他捍卫着人类的普遍原则和社会公理并为这些神圣价值而呐喊、奋斗。当我们把作家定位为知识分子时,就赋予了他们所应担当的使命。但是,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他应该是文学知识分子,他的自我认同和对公共责任的承担应该通过文学来实现,他通过艺术的形式,以清明的理性和安宁的虔诚对个体的人和整体的人类发言,也对社会、对现实发言。他将在独立的精神王国,甚至在不为人瞩目的寂寞中孤独前行,把个体的生命流转以质感饱满丰盈的艺术表现出来,把个人的切身体验和人文关怀浸入语词的每道褶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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