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州 贵阳550025)
家屋一直是人类学研究的经典主题。在列维·斯特劳斯 “家屋社会”模式的影响下,一大批人类学家将研究重心聚焦到家屋之上,运用空间象征意义的方法来研究社会结构。其实,人类学对家屋的兴趣不仅是建筑本身,更关注家屋内各成员如何将文化的概念与社会关系融入建筑与空间格局,来展示文化与社会的关系。比如,萨林斯通过对莫阿拉人家屋空间的研究发现,他们家屋内部结构与性别存在互相比拟关系[1]34-37。中国学者张江华教授认为西南陇人家屋内部空间是一种二元对立的象征关系,而且有雌雄同体的象征意义[2]66-87。台湾学者何翠萍重点阐述了我国西南族群家屋与人观构建的密切关系[3]。也就是说,家屋背后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文化法则,是一个社会再生产空间。通过对家屋的空间研究,可以探究该民族或族群文化中的宇宙观、审美观、人观,甚至还可以解读更深层次的社会运行规则。
然而,瑶族传统家屋研究起步较晚,直到1978年改革开放后才得到一定的关注。近年来,一些学者试图通过不同的文化事项来揭示瑶族家屋的社会构建逻辑。如,广西民族大学何海狮通过对过山瑶“花信仰”的考究,认为“花”信仰纵向的“生——死”转换隐喻以及横向的夫妻结合隐喻,清晰表现出了过山瑶社会中家屋延续的理念[4]。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冯智明认为广西龙胜各族自治县的红瑶以身体为基点,营造了生活空间和想象的宇宙空间,并以此来界定社会秩序,同时,社会秩序也对身体进行了象征建构,并产生深刻影响[5]。还有学者从建筑学等角度,对瑶族民居建筑、居住环境、村落形态以及瑶族文化对其建筑的影响等方面进行了探讨[6-10]。但无论是广度还是深度,瑶族传统家屋还有待进一步深究。
瑶族是我国南方较为典型的山地民族,主要分布在广西、湖南、云南、广东等省区的山区,其中,湖南省有70.4万人。江华县是湖南省唯一的瑶族自治县,也是全国13个瑶族自治县中瑶族人口最多的县,瑶族人口达34万人。江华瑶族以勾挂岭为界,分为岭东地区的过山瑶(高山瑶)、岭西地区的平地瑶和梧州瑶。本文从江华瑶族聚居地区各选取有一定代表性的村作为田野点,进行实地调查,并走访了当地部分瑶族工匠,对当地瑶族传统家屋的基本形态、空间配置与空间使用关系等有了一定认识,并进一步探究其空间组织结构的原则和秩序,以及背后所蕴含的伦理道德、宇宙观、位序观等诸多文化内涵。
瑶族因聚居江华历史久远、迁徙频繁以及文化独特而为众人所瞩目。江华瑶族地区盛产杉木、竹子,家屋往往就地取材,用竹木、杉树皮等作为基础建材,门向阳背风,中间为堂屋,两侧安排卧房和厨房。在一些地势较陡的地区,还可以看到 “吊脚楼”等建筑形式。他们一般是一家一户,左邻右舍互相隔开,便于防火。还有的数户组成一个村寨,形成一个家族。在长期迁徙过程中,他们不断与汉族以及其他民族交往、接触、融合,形成了交错杂居的“大分散、小集中”,多以同姓家族小聚居的特点,没有形成大规模且排列规律的村落。据掌握的情况分析主要有四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由于大部分传统家屋都是全竹木结构,年久失修或受到文革十年动乱破 “四旧”的影响;二是受地理环境制约,大部分瑶族同胞居住在深山中,没有足够的平地或缓地,家屋主要沿着山谷,依山临水或临路而建,面积不大,较为分散;三是随着瑶山地区不断开发发展,大量竹木被砍伐贩卖,有的地方已无合适建造家屋的原木,而被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小洋楼所取代;四是传统家屋是时代的产物,自身已越来越不能满足瑶族同胞现代生活的需要,加上没有很好地进行保护,致使消失速度不断加快。因此,基于历史事实、现实状况和研究需要,本文所探讨的江华瑶族传统家屋,指江华县境内,主要包括岭东地区和岭西地区瑶族分布较多和聚居集中的湘江乡、水口镇等9个乡镇,当地瑶族同胞按照自身文化观念去建造和利用家屋(以砖瓦结构,尤其是竹木结构为主的建筑形式),所体现出既基于现实、又根植于历史之中的民族文化特征和内涵。
江华瑶族传统家屋空间结构最突出的特点是有群聚式的原则秩序。具体分为宏观、中观和微观三个层次。每个层次空间边界划定,蕴含并渗透着文化逻辑,其空间的社会性特征明显。
首先来看第一层,村落地理分布格局。江华瑶族传统村落呈散状分布为主,多为线性群体,主要沿着河流或道路形成不规则线性群体以及排列式、分散式群体。这与江华境内多山、河溪纵横交错和当地经济发展水平低下密切相关。同时,一个村落空间的形状与大小,一般是依据其所在地理环境、人口数量等因素来界定。依当地瑶族同胞讲,他们往往以自然的界限来划定村落家园的边界。如,天然的河流、道路或自然屏障(如山脊、山谷等)。因为在巫、道合一的宗教信仰里,他们相信万物有灵,一直保留着自然崇拜的痕迹。
再来看第二层,村落空间组织结构。街巷和广场起到群体的骨架作用,其现状和发展影响并制约着村落空间形态。瑶寨街巷作为群体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地形、地貌与家屋之间围合而构成主次分明、纵横有序的线型空间,并关联着每一个家屋、公共建筑及瑶寨中的各组成部分,使得瑶寨同胞们生活井然有序。在江华瑶族地区,广场是满足瑶族同胞各种社会生活需要,并且具有一定的主题思想和规模的户外公共活动空间,尤其是聚会广场往往为他们公共活动的重心,一般是自然形成的,主要由道路、戏台、井台、池塘、盘王殿等要素构成。盘王殿是区别瑶族聚落与其他民族聚落最重要的标志之一。
最后是第三层,家屋的结构与空间内涵。家屋是整个空间的核心构件,并以此为界,区分为前庭、后庭两个区域。前庭是用来从事经济生产、社会交往、宗教祭祀的场所,后庭用来埋葬、丢弃废旧物品,它们共同组成瑶族同胞的物质与精神生活家园。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两种空间观。江华瑶族认为,前庭象征着生命所需源泉的所在地以及祭祀神灵或与神灵沟通的场域,是清洁、神圣的。后庭则是人死后到达的另一个神秘世界,是未知的、拥有超自然力量的空间场所,包含着污秽、转换的空间意义。比如,他们的厕所、猪栏、牛栏多被认为有污秽之意,皆建在离房屋较远的山坡之上。火塘绝对是整个家屋生活的重心,一个家族内部空间的所有活动围绕着火炉来进行空间配置以及安排其他一切活动,对家庭各成员有很强的精神凝聚力。他们将对火塘的物质感情上升为神圣的崇拜,严禁踏越火塘。江华瑶族有祭祖、求神的传统习俗,供奉祖先和神明的祖坛一般设在堂屋后部正中,也有少数安排在主屋的左侧或右侧。在他们心中,堂屋既为人用,也为神居;既是家庭成员婚丧嫁娶、社会交往的场所,又是与人神相通,与祖宗对话的空间媒介。
江华瑶族传统家屋内部空间的配置、形式以及对于位置、秩序的各项安排等行为规定,在一定程度上,其实就代表着一个当地人宇宙观模型。在江华瑶族社会中,有两个主要原则。第一,他们将家屋视为一个有生命力的个体。家屋各成员之所以组建成为一个家庭,是由于家庭内成员都具有一共有的特质,并且这种特质是在他们日常生活过程中互动而产生的。这种强调动态的过程如同人的生命一样,历经出生、成长、衰退及死亡等一连串特定历程。他们认为,家屋真正成立的标志是:一对配偶及其小孩居住于其内。随着家屋成员的不断增加,这个家屋便被视为在成长中,相反,若是家屋成员持续减少,这个家屋就被认为走向了衰落或死亡。
第二个原则是他们对于次序结构的重视。他们的家屋无论整体还是内部的空间配置通常都会遵照一定的次序,其反映的不仅是他们的基本生物需求,同时也包含着深刻的家庭伦理观。江华瑶族家庭一般由父、子或孙三代亲系组成,在儿子结婚后,父母一般会帮他们重建家屋,而成立新的小家庭。但他们又极为重视对父母的赡养和家族、宗族的内部团结。兄弟之间希望共同赡养双亲、照顾幼小。因此,一般情况下,同一家屋中,正房要高于侧房,家长多安排在正房,即在堂屋右侧,兄弟子侄则安排在侧房或耳房。家中已婚兄妹家屋的位置也有规定,姐妹的家屋不能高于兄弟,只能建在低处。如果建在高处,认为会罩着兄弟对其不利。因此寨内通婚,女子不能往寨上高处嫁,只能往下嫁。此外,透过火塘边的方位座次,也可窥知他们在家庭或社会中的地位。男性长辈坐火塘上方,两边根据男性成员的辈分、长幼依次排列,女性则只能坐下方。
亲属关系的实践是江华瑶族传统社会建立社会关系的重要方面,并且是以 “家屋”为追溯原则。它们亲属关系和社会网络的建立主要有四种形式。一是同一家屋内,按照年龄、性别进行科学分工,为家屋各成员提供了一个老有所养、幼有所教的社会保障机制。如,当地瑶族男性在未成年前,从事一些找猪料、照顾弟妹、放牧牲畜等辅助性劳动;成年后,他们要承担家中大部分农业生产获得;年老后,他们多在家照看小孩和饲养猪、鸡、鸭等牲畜。整个 “家屋”的生产生活和经济收支都由家长统一安排,而每位家长尽可能平等合理地对待每一个成员、安排每一件事情,其他成员各尽所能,共同维护稳定的生活保障和宽松的精神家园。这种运作机制培育了互助互爱、团结友善的和谐关系,在自足自给的传统社会中有相当的优势。二是通过分家所建立的“家屋”。根据当地瑶族习俗规定,男子娶妻生活独立,都要分居。父子分家,兄弟分家,则在另一侧新建 “家屋”。三是通过嫁娶等建立的亲属关系。比如,入赘婚在当地过山瑶中比较盛行,女孩留在家中招郎,男孩子出门招到别家去。四是通过过继形成的两个 “家屋”。无子女的家庭要过继一个男孩或女孩,长大娶妻或招郎上门,以此延续香火。
江华瑶族的亲属关系和社会网络在日常生产、生活中的互助、春节时的互访和丧葬时的互相帮忙得到充分展现。其中,丧葬仪式是他们展演亲属关系的重要场合。那些与 “家屋”有密切亲属关系的成员,往往通过宴请众多客人、支付高额酬金给宗教人士,来展示他们与丧家之间的亲近关系,同时也炫耀自己 “家屋”的富有及大方好客,以此来显示其社会身份与地位。虽然,此举会给他们带来很大的经济压力,但对当地瑶族同胞来说,这是一次重要的社会关系的互动,更是一次展示各自 “家屋”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的重要机会,所以很多人会为此倾其所有。
在江华瑶族心目中,家屋总是优先于居住在其中的人。家屋建筑质量的好坏是 “家屋”兴旺与否的重要标准。因此,当地许多瑶族同胞平时很注重家屋的修缮和装潢,在 “家屋”修建中敢于投入、乐于投入、舍得投入,有时甚至不顾其它方面的支出,执意倾其所有来修缮家屋。他们把修建家屋称作为“起屋”。“起屋”有一整套的程序,比如,选址、看日子、上梁等,每一步都与家屋生命力的获得和延续息息相关。例如,在他们看来,“起屋”中的规矩和仪式,其实是他们对维持家屋所需基本元素如子嗣、钱财、米粮的一种隐性表达。又如,上梁,他们称之为接 “过厅龙”,一为地龙,一为过厅龙,这都是家屋生命力所在,影响着家屋的兴衰与吉凶。因此忌讳随意触碰梁木。此外,江华瑶族男女两性通过不同劳动分工协助,共同建造和维持着家屋的物质生命,反映出他们对创造物质财富、延续香火和祈求家运的愿景。
家屋的延续和继承是江华瑶族获得社会认同的基础。值得一提的是,正常情况下,他们一般不会增加 “家屋”的个数,不会选择轻易分家,而是尽可能地修缮原有的房屋建筑,使其看起来更加富有和辉煌。“家屋”一旦建成,作为其载体的房屋,尤其是堂屋,就要一直维护下去。因此,要使每个“家屋”一直传承和延续下去,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要保证有人在其 “家屋”中居住。但是,一些时候,“家屋”自身的成员再生产并不能保证 “家屋”的传承和兴旺。这时,他们往往通过改变婚姻形式和居住模式,或者采取过继等方式,吸纳新的成员,来达到传承 “家屋”的重要目的,从而给予家屋以不朽的生命力。
江华瑶族传统家屋既是瑶族同胞赖以安身立命的物质空间,也是一个独立的社会再生产空间。三层空间每层皆有一个活动重心,层与层之间有着一定界限和关联,并蕴含着深层次的文化意义,一种是世俗的物质生活空间,另一种是神秘的未知的超自然空间。江华瑶族将家屋视作为一个有生命的个体,在家庭成员居处模式和日常互动中体现出对次序观的重视,并遵循一定的禁忌。他们亲属关系和社会网络的建立和实践是以家屋为追溯原则的,这在丧葬仪式中得以显著表达,其独特的运作机制在自给自足的传统社会中优势明显。他们还通过男女两性分工合作、改变婚姻形式等办法来实现创造和延续家屋的目的,深刻影响着江华瑶族社会的结构和功能。
[1][美]马歇尔·萨林斯.文化与实践理性[M].赵丙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2]张江华.陇人的家屋及其意义[A]//王铭铭.中国人类学评论(第3辑)[C].北京:兴星图书出版公司,2007.
[3]何翠萍.人与家屋:从中国西南几个族群的例子谈起[A]//仪式、亲属与社群小型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台北: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2000.
[4]何海狮.过山瑶的“花”观念与家屋延续——以粤北方洞为例[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
[5]冯智明.身体与家屋空间的构建——红瑶身体的空间性及其象征研究[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3).
[6]赵秀琴.浅析瑶族文化对民居建筑艺术的影响[J].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6).
[7]赵秀琴.文化心理与瑶族民居建筑[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4).
[8]叶强.湘南瑶族民居初探[J].华中建筑,1990(2).
[9]成长.江华瑶族民居环境特征研究[D].长沙:湖南大学建筑系,2004.
[10]梁安.南岭走廊瑶族环境伦理思想探论[J].贺州学院学报,2011,2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