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卫红
(安徽建筑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门罗小说中的记忆书写
孙卫红
(安徽建筑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拿大作家艾丽斯·门罗是“当代短篇小说大师”。门罗作品内容多源于自己的生活,其小说堪称时间和记忆的艺术。通过记忆书写演绎叙事个体记忆选择、家族群体记忆追寻,表现自我独立成长和地域群体认同意识,探究记忆书写重构的本质。门罗在时间与记忆中穿梭,建构了自己完美的作家人生。
门罗;短篇小说;记忆书写
2013年10月10日,加拿大著名女作家艾丽斯·门罗获得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当代短篇小说大师”是诺奖评委会给出门罗获奖的理由。
门罗1931年出生于安大略省温格姆镇,19岁发表第一篇小说《影子的向度》,20岁结了婚,37岁才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60多年的时间里发表了十四部短篇小说集,82岁高龄获诺奖。2013年的诺奖不仅是对短篇小说这一文学形式的承认,更是向半个多世纪以来坚持用短篇小说这一形式表现生活的门罗致敬,她的成功向历来青睐长篇的主流文学传统强有力地证明了短篇小说艺术强大的生命力。门罗作品具有很强的自传性,其漫长的一生有足够的经历和见闻作为她的故事素材。她的小说堪称时间的艺术,聚焦于记忆和回忆过去。亚里士多德认为,记忆关乎过去发生的事情,而记忆由时间承载。由于记忆与时间的必然联系,人类作为禀赋感觉能力的存在者拥有记忆①苗力田主编:《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三卷),秦典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法国哲学家博格森则认为,真正的时间是“绵延”,而绵延只有通过记忆才是可能的,因为过去完全积聚在记忆当中。只有记忆才能把过去、现在和未来交融成一片,正是记忆保证了世界的连续性②[法]柏格森:《创造进化论》,肖聿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年。。在门罗的小说中,对过去事情的寻找、恢复和重新利用被系统性地文本化。正是通过记忆书写实践,门罗以短篇小说这种具有浓缩的感染力的艺术形式建构了一个完美的门罗世界。
在《熊从山那边来》中,女主人公菲奥娜遭受记忆逐渐丧失的困扰,是老年痴呆,一种退化性的疾病,虽未明示,但日常生活中的点滴表现使症状越来越清楚。不得已之计,菲奥娜进了一家养老院,在近50年的婚姻中第一次和丈夫格兰特,和佐治亚湾旁安大略省乡下安静的家分开。她没有茫然无措,相反,她开始熟悉养老院的新生活。病人们一起玩牌,因而熟络了起来。渐渐地菲奥娜忘掉了她的丈夫而爱上了另一个病人奥布里,当奥布里离开疗养院回家后,她的身体状况急剧恶化,这使格兰特确信要让这个男人回来。可是当格兰特把这一份他自以为是用“轻薄”换来的“惊喜”带给菲奥娜的时候,她的记忆,就像一扇门,通向奥布里的那一扇竟然关闭了。菲奥娜回忆过去的困难远非难以克服、无法可想的,连格兰特都会生出菲奥娜是否在伪装的念头。在这里,门罗表现的是“价值的翻转、倒置”,动摇了“神智清楚和痴呆之间的界限”。菲奥娜体验的正是对记忆丧失的渴望,忘却为发展和配置新的记忆或意义创造了条件。
在门罗的小说中,记忆是不可能完全恢复的,并且易受永无终止的变化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痕迹经历了一个自然衰弱的过程,它是过去和将来的记忆行为的干扰目标,更是个人情感操控力量的目标。鉴于故事中丈夫格兰特过去情感生活的混乱和荒唐,女主人公认知能力的退化或许只是记忆行为的极端表现,是菲奥娜和格兰特之间永远存在的疏离和隔膜的表征,也是结果。
《留存的记忆》是门罗讲述的另一个有关婚姻的故事。梅里埃尔从未向她的丈夫皮埃尔透露她和他们在皮埃尔的一位朋友葬礼上认识的一位医生上了床。作为一个注重事实的人,她的丈夫会对具体细节感兴趣,并作出反应,而这些梅丽埃尔可能无法提供:“她不能够准确描述他的样子”,在她的脑海中实际的事件已经在一波又一波激烈的回忆中逝去了,取而代之出现的是“一家局促的六七层的酒店,曾经是时髦的住所,在温哥华西端,黄色蕾丝边的窗帘,高高的天花板,窗户上也许还有半高的铁栅栏,还有一个假阳台。没有什么是肮脏或不体面之处,只是有一种长驻的隐秘的痛苦和罪恶的气氛。”对梅里埃尔来说,真正的事件在于她的记忆,当背叛在她的脑海里体验,远比具体事件本身更有吸引力和令人满足。妇人从未努力找过她做事情的理由,这会是皮埃尔关注的,而梅丽埃尔自己被记忆痕迹主动、自然的变形迷住了,每一次都伴随其选择性和操控性的能力,是对记忆的操控功能公开的承认和强调。
门罗的生活轨迹在她的小说中散落各处,门罗母亲就患有帕金森氏病,病症初发时就是门罗刚到青春期并逐渐意识到她作为一个作家使命的时候,母亲帕金森症的激烈症状给门罗留下深刻印象,而门罗自己的第一次婚姻就遭遇失败而解体。身为一名女性作家的门罗,作品中几乎所有的主要角色也都是女人,门罗对个体尤其是女性个体记忆选择的表现,集中展示了女性面对婚姻、家庭和自我时所遭遇到的困惑以及由此而来的挣扎和对个体自我的确立、评判,她们的独立自制欲望,表现的是个体追求独立及成长的历程。
门罗的记忆书写不仅关乎个体还关乎家族群体的记忆。《田野里的石头》、《奥太瓦河谷》和《门斯特河之歌》三篇故事,通过对墓碑的找寻对家族群体记忆进行追寻。在东西方文化中,墓碑都扮演了一种至关重要的社会文化角色。记忆通过墓碑、纪念碑这样的文化形式结晶下来,记忆就转化成了历史,融入了文化记忆,追寻者希求从这种文化记忆中获取关于自己整体性和独特性的意识,从而建构身份,就是我们属于谁和不属于谁的清晰区别,亦即什么和我们相关、什么和我们不相关的区别。这是一种基于群体的“认同意识”。而群体记忆在当代已经不再是包蕴社会历史文化结构的宏大叙述。门罗的小说重视对零散的意象和记忆痕迹的寻找,表述那些被记下的过去怎样铭刻在种种的记忆形式中,考察它们残留在物质形态中的模样,演示它们怎样被写进话语体系。
在《田野里的石头》中,女主人公试图要重新追寻她父系家人包括有很多位“古怪”婶婶的故事,他们过着一种老式的、令人无法理解的生活——不用电话、收音机,也不读杂志、报纸和书。毫不奇怪,在严格的卡尔文教义的行为规范中,家庭成员间的接触是缺失的:“没有拥抱,没有手的碰触,或面颊相亲”,叙述者感到“人与人之间接触的痛苦”:对她来说似乎不可能找到和婶婶们的任何联系。
父亲弥留之际,她听到一则家族轶事,竟然曾有一位神秘的有着奥地利血统的布莱克先生,他应该是和苏珊婶婶相爱,应该是埋在了他自家的地里,就靠近她们家的,“他就埋在那儿,在一块大圆石的下面。”父亲的话使她想起,“我记得,我记得那块圆石。我记得坐在地上看我的父亲修篱笆桩子。”她决定继续调查。她和当地的居民交谈,也只找到了一些混乱、不完整的信息。随后她决定去寻找墓碑,似乎墓碑才能给追寻之旅划上圆满的句号。她所寻找的不是什么庄严肃穆的墓园里的豪华墓碑,她找的只不过是一块田野里的普通石头。当她到那儿时,什么也没找到。“我们看了田野里的角落,它不在那儿。”早期的墓碑如故事中那样只是墓地里普通的石头,甚至连文字都没有,现在就连这样的墓碑也消失不见,作为一个消失的所指的消失的能指,门罗因此颠覆了墓碑之于记忆的稳固性,也意味着早期家族历史的神秘,它只是一些似乎确定的记忆和想象,很难追寻,让人感到一种无法企及的痛楚。
《奥塔瓦河谷》的叙述者想起她还是小女孩时和母亲及妹妹去拜访奥塔瓦河谷,母亲在那儿长大,许多家人还住在那儿。其间,她们和一位婶婶去了墓地,去看母亲父母的墓碑,碑上写着父亲和母亲,下面小字写着她母亲父母的姓名和生卒年月。两块平坦的石头,不大,像修剪过的草坪中的铺路石。她跑去看更为有趣的东西——瓮,祈祷的手和天使侧面像。女孩只是从形状和大小评估了一下墓碑,她很容易就被宗教物品和雕像所吸引,小妹妹在辨认文字,婶婶所想的是花费金钱购买墓碑的荒唐举动,“许多人像这样竖起了这些精美的墓碑,就是显摆。”墓碑已无人意欲慎重考察,拜访墓园也似乎并非出于情感或精神原因,更像是去教堂前进行的一项社会仪式的组成部分,是各式各样社交闲谈的预备性活动,社交场合的某种象征性因素。
《门斯特河之歌》的叙述者历史学家追寻的是19世纪休伦县女诗人阿美达·罗斯的踪迹,她找到一块朴素的家族墓碑,有女诗人父母、兄弟和姊妹的名字,在一块小一点儿的碑上发现了女诗人的名字,昵称“美达”的,那是她在家、还有写诗时用的名字。碑前没有花,碑上覆着厚厚的尘土,满是时空流转的痕迹,乏人照料。墓碑没有提供什么确定的信息,“但或许不是这样的。人们很好奇,他们渴望找出事情的真相,即使是很小的事情。他们把事情拼凑在一起,你能看到他们拿着笔记本到处走,擦掉墓碑上的尘土,希望看见这时光细流,制造一种关联,从垃圾中拯救一样东西。总之,或许他们搞错了,我也可能搞错了。”故事中,拜访墓地的,不是那些虔诚的人而是对小事感兴趣、好奇的人。门罗对墓碑的处置方式使其超越了永恒的领域进入到能够分解的有机空间,进入到日常生活的反讽之中。就像《熊从山那边来》的草地湖疗养院,“星期六有一种假日的喧闹和紧张。家人成群结队地来访。母亲通常是负责人,她们像开心而坚决的牧羊犬,带领着男人和孩子们行进……仿佛人们满足于就这样成为自己的记忆……。”对家族群体记忆的追寻就这样定格成一幅世俗的日常生活记忆画面。
作为记忆档案的墓碑似乎和某个固定的记忆形象稳定地联系在一起,其所积累的文本、意象和行为规范,提供了一个回顾过去的总体视野,然而没有什么记忆可以原封不动地保存过去,留存下来的记忆已然零散和碎片化,家族群体记忆的宏大历史叙事被日常生活的琐碎颠覆与解构,人物或叙述者力图追溯家族群体历史,意图建立和家族群体的某种联系,然而家族群体身份在当代日渐式微,家族群体历史也和个人日渐疏远和隔离。追寻过程看来是那样的单调、乏味、缺失意义,然而正是门罗作品中加国一隅地方色彩和琐碎庸常生活的表现,门罗自己的小镇生活和家族故事痕迹也依稀可辨。
记忆是人类把握已逝时光的方式,也是把过去纳入此在的方式,在最宽泛的意义上,记忆正是人的存在方式本身。门罗用文本书写记忆,又用记忆来丰富和深化叙述。在书写时,故事被置于阅读和重新阅读,编码和重新编码,语义和重新语义化的无休止的循环中。门罗借助文本和叙事人物的口吻对其记忆书写重构的本质进行思考和揭示。
《冬季的风》再次聚焦家族记忆,故事叙述的是女主人公对她在温格姆镇(门罗出生和成长的小镇)的祖母和婶婶的一次拜访。
“在我写下这一切的时候,我想,所有人如何知道,我是如何知道我声称我知道的东西的呢?我以前利用了这些人,不是所有人而是有些人。我粉饰了他们,改变了他们,不管怎么说塑造了他们来符合我的目的……我想,我感到了悔恨。”
叙述者意识到了她为了叙述目的去改造和编织故事,其次她意识到她从她的母亲、祖母以及其他人那儿获得的故事已经历操控与改编。故事或记忆都不是先验性地存在,它们和拥有它们的人无法分开地交织在一起。
在《家具》的结尾,成年主人公已成为作家,她的写作使她的父亲甚或自己处于尴尬的境地,“父亲被迫提醒我几年前发表的那个故事。想到艾尔弗莱达会反对现在和她没有多大关系的事情,我感到惊讶,甚至不耐烦,还有点儿气愤。”叙述者认为她的书写更多的是为了个体的实现。“我没有想到我要写艾尔弗莱达的故事——而是想到我要做的工作,更像是从空中抓物,而不是编织故事。人群的喧嚣像沉重的心跳一样传过来,充满悲哀。可爱的规律的声波,夹杂着遥远的、几乎冷漠的赞美和惋惜。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要关注的,我的生活就是要像这样的。”
无论是文中的女性人物还是女性叙述者的记忆,无论是关乎个体还是群体,很多内容都源于门罗自己在记忆与时间中穿梭。“写作像影子一样追随着生命,延伸着生命,倾听着生命,铭记着生命。写作是一个终人之一生也不放弃对生命的观照的问题,是一项无边无际的工作。”①[美]拉尔夫·科恩主编:《文学理论的未来》,程锡麟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这句话也完全适用于门罗。82岁高龄的门罗以她漫长的人生记忆书写建构了她完美的作家人生。
注:
文中门罗小说选自其短篇小说集《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The Moons of Jupiter,Something I`ve Been Meaning to Tell You,Friend of My Youth.后三本尚未有汉语译本,引文为本文作者翻译。
Memory writing in Munro's short story
SUN Weihong
Canadian writer Alice Munro,the winner of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2013,is"a master of the contemporary short story".Munro`s life lay a solid foundation for her creation.Her writing is the art of time focusing on memory.Through memory writing,she narrates individual memory choice and family memory pursuit,disp laying personal growth and local identification and exp loring the reconstruction essence ofmemory writing.Munro achieved a successful writing career w ith her works aboutmemory and life.
Munro;short story;memory writing
I106.4
A
1009-9530(2014)04-0068-03
2014-06-03
孙卫红(1971-),女,安徽建筑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英语教学与加拿大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