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斌
“每个屠宰场都有杀猪房,每天杀猪房中总会运出一批挂有红标签的死猪,这些猪被发现感染有结核病毒,猪肉中含有致命的尸毒,无论经过何种处理,即使烹煮,尸毒都能存活,并能致命。政府要求把这些死猪放入槽中处理成肥料,槽由政府职员在底部封口,只有槽中的肉被销毁,封印方可取掉。纸面上的规定很严格,但是这些槽总是开着的,从上面扔进的肉从下面出来后被制成了腊肠……”
这不是“3·15”的曝光场面,而是1906年美国出版的纪实书籍里的文字。25岁的调查记者厄普顿·辛克莱拿着《诉诸理性》周刊提供的五百美元经费以打工的名义潜伏到美国芝加哥一间肉类加工厂,七周的调查让他看到了超乎想象的场面,他写了一本书:《屠场》。
美国史学家亨利·康马杰说:1890年代是美国历史的分水岭,区分了农业美国和工业美国。南北战争之后,美国的经济发展迅速,全国处在工业化的浪潮中,美国人疯狂地追逐着财富,人口从农村向城市集中,城市群落一个接一个生长出来。在企业逐利的本能驱使下,支配国民经济命脉的大型垄断企业越来越多,比如洛克菲勒的美孚石油公司到1904年控制了国内石油贸易的80%和石油出口的90%。JP摩根以卡内基钢铁公司为中心,组建了美国钢铁公司,仅手中的现金就可以支付美国政府1880年的全部开支。垄断企业们组成托拉斯,疯狂敛财。这就是美国的“镀金时代”。
但美国人面对不断刷新的GDP以及这个崭新的时代“既无经验也无精神准备”,政府的食品监管受贿成风,尸位素餐。整个美国的制假造假之风极为猖獗,食品和药品公司的大幅广告肆无忌惮地说谎。
有一家制药商把一种非洲草药“BUCHU”捧成能治百病的神药,但这种草药实际上在非洲只是一种化妆品,涂在皮肤上能挥发出类似胡椒和薄荷的气味。另一家药品公司兰多宣称他们的新药中含有镭,功效神奇,但事实上其中的镭含量与自来水差不多。美国一位著名医学家赫尔姆斯曾气愤地说:“假如能将现在用的所有药物沉入海底,于人类乃是万幸——而于鱼类则是最遭殃不过的事了。”就是这些假药每年从那些可怜的美国病人身上骗走了五千九百万美元。
美国人对食品卫生业中的假恶丑也受够了,民间流传最好的肉被出口到德國,因为那里有严格的肉类检测标准,而那些不合标准的肉则留在了国内。
辛克莱本意是想揭示劳工的恶劣劳动条件,“写此书的本意是打动公众的心,可碰巧击中了胃。”书中的文字足以让被恶心到家的美国人再也没有勇气拿起刀叉。
《屠场》对肉类企业的杀伤力,使它出版过程的艰辛毫不逊色于书写过程。在经历数家出版商的拒绝后,书稿感动了一家出版公司的老板沃尔特·佩奇,他不但买下了版权,而且还对书中的内容进行了调查核实,最后予以出版。
闻风而动的全美牛肉托拉斯们展开了反击,他们收买一些报刊杂志对这本书进行口诛笔伐,指责书中内容失实、恶意夸大。辛克莱又写了一篇《可恶的肉类加工业》揭露肉类企业的代笔们用贿赂手段使证人撤回证言的事实,还出示了政府部门的报告书,显示一些企业原本就承认过食品掺假行为。糖衣炮弹也接踵而来,一些肉类企业试图拉拢辛克莱,提议以他的名义建立一个“模范肉类加工厂”,而且开出三十万美元的巨额股份作为好处费,他只需签字同意就可以从此名利双收。
辛克莱没有接受,反而揪住这些企业又是一通猛打,为多家杂志撰写了后续调查。
新闻自由在美国有着根深蒂固的社会及法理基础,在金钱与新闻的较量中,金钱逐渐失色。《屠场》顺利出版,而且引发轰动,一年内始终钉在图书畅销榜的榜尖,并被翻译成十七国文字向全世界传播。
丘吉尔说:“这部可怕的书刺穿了最厚的脑壳和最硬的心。”有一个段子说,西奥多·罗斯福读《屠场》时正在吃早餐,当读到香肠中混进死老鼠等令人作呕的加工环节时,大喊着“我中毒了!”把吃了一半的香肠扔出窗外,从此,总统变成了一个素食主义者,不敢再吃肉。
英德两国向美国发出外交照会,装载美国肉类产品的货船被国外港口退回,美国肉类托拉斯陷入一场灾难。
社会上响起一片改革的呼声,罗斯福总统派了两名纽约市社会工作者尼尔和雷诺兹组成新的调查组,前往事发地暗访,结果证实辛克莱的作品所言非虚。
迫于压力,也为了重振绝望的市场,肉类企业嘴上拒不承认所受的指控,私底下却开始紧急清理工厂,并宣称拥护政府调查,严格管理。
《屠场》也使国会反对派改变立场,1906年,也就是《屠场》出版的同年,国会通过了《纯净食品与药品管理法》与《肉类检查法》,要求对所有肉制品都要进行严格检验,美国食品药品从此慢慢安全起来,公众也逐渐恢复了信心。
像辛克莱这样的记者,与政治家和劳工领袖、改革家和鼓动家、教授和牧师以及社会工作者一道,共同影响了社会改革运动的进程。其中,记者是美国“黑幕揭发运动”的最大动力。
十九世纪美国的新闻业迈向廉价时代。大众化的杂志价格更低、内容更通俗、更贴近大众生活。杂志较报纸出版周期更长、篇幅也更长,更适合长篇的揭黑报道,而且杂志一般是全国发行,一旦揭开黑幕比较容易形成全国性影响,从而为杂志赢得广泛的社会声誉、读者订户,是一条迅速上位的成功捷径,因此成为揭发黑幕的主要载体。
这一时期著名的揭黑记者大多供职于一家或几家杂志,他们挖出了美国几乎所有的黑暗与不公正,如“市政腐败、经济垄断、食品卫生、药品掺假、欺诈索赔、雇用童工等等”。他们立意推动社会进步,“拯救美国”,目标“浪漫崇高”。在他们看来,美国最大的问题是经济发展过快,而道德的血液明显跟不上肌体的需要,看似发达健壮的社会实际上藏着令人发指的罪恶与黑暗,“希望在劝服和勉励的基础上,用良心的告诫鼓励美国民众参与这场有关道德的改革运动”。
美国新闻界争当“乌鸦嘴”,不当“报喜鸟”,因此从报刊上看美国,民不聊生,遍地狼烟。政府官员、企业领袖天天被报刊指着鼻子骂,令友邦惊诧。
爱达·塔贝尔抄了美孚石油公司的老底,林肯·斯蒂芬斯写了有关都市政治机器的作品。1906年3月号的《世界主义者》发表了菲利普斯的文章《参议院的叛国罪》,点名指责纳尔逊·奥尔德里奇等20多位参议员,使用了“叛国”、“无耻”、“掠夺”、“强盗”等字眼,称他们是“财团”的代言人,骂得太激进,举国皆惊。
西奥多·罗斯福在公开演说中给揭黑记者、作家安了一个“扒粪者”的称呼。这个词出自十七世纪英国作家约翰·班扬的小说《天路历程》,其中有扒粪人,“手拿粪耙,目无旁视,只知朝下看;他被赠予天国王冠以替换他的粪耙,但他既不抬眼望天,也无视王冠,却仍继续耙那地上的秽物。”罗斯福的类比让一些知名的揭黑者震怒,但是生动形象的称呼还是不胫而走,更多揭黑者们以此为荣,揭黑运动于是又被称为“扒粪运动”。
美国总体上是一个法治国家,衡量社会运动成效的最重要标准是看它对立法进程的影响。受“扒粪运动”的影响,市、州和国家的社会立法汹涌而至,几乎席卷公众所感兴趣的一切生活方式和一切活动方式。
“扒粪运动”没有唱衰美国,反而促使底层百姓、中产阶级乃至一些大资本家形成了改革共识,针对社会问题,全社会自上而下的改革措施陆续出台,权钱交易、有法不依因大批扒粪劳模们的“粪勺”而不得不收敛,推动了美国的“进步主义运动”,完善了社会制度建设,令“镀金时代”的美国社会转型安全“着陆”。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扒粪运动”开始衰落,战争牢牢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国际问题取代国内问题成为新的焦点,大战面前,舆论自动开始对外。
“扒粪运动”虽然逐渐终止了,但在记者中,能以一己之扒粪改良社会的,都会受到同行的尊敬。大名鼎鼎的普利策新闻奖是美国新闻界的风向标,在历届获奖作品中都能看到揭露性报道的身影。“扒粪运动”以里程碑式的姿态留在了新闻史的记载中。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