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盈
1941年8月,抗战正焦灼,蒋介石偕夫人宋美龄短暂出游,登上了灵渠尖尖的铧嘴。拄杖的蒋介石望向远处湘江的源头,再将目光移至脚下:被利刃般的铧嘴劈开的海洋河,三分向右,经灵渠南渠流向30多公里外的漓江;七分向左,经灵渠北渠和大小天平坝汇入湘江故道。
这是始自2000多年前,北去的湘江与南流的漓江之间一次精巧的勾连,更是它们背后整个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的融会贯通。中国就像一个病人,被灵渠这根小小的“银针”打通了全身经络,南北汇合。而开凿灵渠的秦人,也藉此浮舟越过南岭,将帝国扩大了一倍。
那时候,面对破碎的山河,蒋委员长需要这一场怀古,也需要灵渠“归一”的隐喻。离开时他交待:要在这里建一个风景区。
在民国,出桂林城57公里的灵渠,已经是著名的旅游胜地。政客、文人涌向这里,怀想大一统的秦国。而现在,每年桂林接待的3000多万游客中,只有30万会去灵渠。
跟灵渠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兴安县历史文化研究者岳启海感慨:“如果说阳朔是桂林的客厅,灵渠就是桂林的书房。”可惜,现在喜欢书房的客人太少了。
如今在灵渠公园里乘竹筏上铧嘴,撑筏子的南陡村小妹还会有板有眼地对你说,她的族人已经在此生活两千年:“我们村姓艾的,大多是秦朝陡军的后代。我们的祖先当年跟随秦始皇的大军南下,开凿灵渠、征服岭南,然后就留在了这里,负责看守陡门,也就是守船闸……”
当竹筏漂到大小天平坝附近,小妹又指指坝面迎水的巨型条石:“看,这是两千年前的石头。”
一开始听到这样时空穿越的讲解,我还很兴奋。细思一阵子,也就知道,这不过是些勾引游客的诳语——秦朝有没有陡军并无记载,历史上重修灵渠,也已不知多少次。我们今天能看到的灵渠,也许只有构架还属于秦代,其它的石料、堤岸、风物,早已留下唐宋元明清历朝历代的痕迹,就像一块文化的层积岩。
采访岳启海时,他笑:“艾姓的人没有证据,在兴安,陡军后人只有季、颜、宿三个姓。”另一位灵渠研究者、原兴安县志办主任刘建新更加愤愤不平:“我讨厌死了那些教坏他们的人……真正有陡军记载的是明代,艾姓族人迁到灵渠边更要到清朝。”
不过这也说明,住在灵渠边的南陡村民,早已深谙游客的心理:来到这里翻阅灵渠这本厚重大书的人,都想翻到封底看一看,当年远道而来的秦人究竟还有什么遗留。
55岁的岳启海,一辈子的工作都是围绕灵渠打转。1990年代他在兴安县博物馆跟着区考古队的队员发掘秦城遗址七里圩段,那遗址就位于灵渠与漓江交汇处的冲积三角洲上。后来他调到县文化旅游局,专门接待到访灵渠的各路考察者。现在,退休了,他依然整天跑在这条37公里的人工运河沿线。
听说我想要“寻秦”,他开车搭我沿桂黄公路向西南驰去。离开兴安县城约25公里,他把车停在路边农户的前坪,鉆进屋后葡萄园的小道,再转几个弯,一段略高出地面几十公分的夯土土埂便出现在眼前。
广西考古所的邵天伟站在土埂上,他身前的地面下降半米,已被开掘成一个约12平方米、边缘齐整的大坑。坑底一侧整齐摆放着十几块陶豆残件,这是今天的发掘成果,陶豆上的泥土还很新鲜、潮润。“年代在汉,还没有发现明显能跟秦朝联系起来的风格。”指指这堆微薄的收获,邵天伟明显不够满足。
他脚下这块已被茂密葡萄园包围的土埂,就是兴安县四处“秦城遗址”中的另一处:通济村。史籍记载中秦始皇发兵戍五岭,在这里修筑了城堡,重兵屯驻。它也是桂林最早的城市雏形。
没有专家指引,你很难注意到这是一座城。曾经的护城河,长满高草,刀光剑影消弭在历史缝隙。剩下最显著的地标,惟有两公里外蜿蜒而过的灵渠。
广西考古所正在进行的工作,是配合“灵渠申遗”的一部分。同为中国古代三大水利工程之一的都江堰早已是世界文化遗产,灵渠的申遗路却才刚刚开始,沿岸的许多痕迹都需重新调查整理。
邵天伟和他的同事已经驻扎在此半年,跟1990年代在七里圩遗址考古的前辈们一样,他们依然没能找到秦朝在这里留下的确凿文物证据。七里圩的出土文物属于汉代中期,这一次年代提前了,从战国晚期到西汉早期的陶瓦、陶豆、陶壶、建筑构件时有发现,还确定了几个城门的位置,可是,“秦太短命了,短到它遗物的风格很难跟前后的战国、西汉区分,尤其在岭南。秦朝人只是路过”。
公元前221年统一六国,公元前207年灭亡,秦朝只维持了短短15年。可是光开凿灵渠,秦人就大方花费了5年。
西汉淮南王刘安在《淮南子·人间训》中记载,秦始皇“使尉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坛城之岭;一军守九嶷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三年不解甲弛弩,使监禄无以持饷。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
这里的“凿渠而通粮道”,指的就是灵渠。
回到历史现场,五十万秦军兵分五路,分别指向南岭的五处山口,其中一部势如破竹推进到了越城岭下。百越中的西瓯部落在密林中潜行伏击,顽强抵抗,迫使秦军挥戈三年,丝毫不敢松懈,粮草也消耗殆尽。因而才有了一个名叫“禄”的监御史,领命凿通湘江、漓江,帮助运粮船浮舟过岭。
后世把“禄”称为史禄或监禄,他最令人叹服的,就是灵渠的选址。
兴安的地理位置,正夹在南岭五岭中都庞岭和越城岭的中间,形成一个地势较低平的狭窄通道,漓江和湘江就在通道上各奔南北。
漓江和湘江的主流相隔甚远。但漓江有条支流“始安水”,与湘江已经相当接近,最近处仅1.6公里。湘江水量充沛;始安水河窄水浅。如果在两河距离最近处开凿一条运河,当是最简单直接的做法。
但是,湘江与始安水两河距离最近的两个端点,湘江的水位比始安水的水位低了6米。对于史禄而言,让湘江在1.6公里的距离内提高6米水位流入始安水,工程难度非常之大。
史禄只好逆湘江上行,到达今天的铧嘴处,进入了湘江的上游海洋河。这里,海洋河的水位已经略高出始安水的水位,而它与始安水的距离也才大约4公里。也就是说,选择这个地方做分水地点,人工运河的开凿长度只需要延长2.3公里,就能抵消掉6米的垂直落差。
史禄精确勘测,做出了最优选择,在这里开凿渠首,建拦河大坝。通常的拦河坝都呈“一”字形,但灵渠的拦河坝设计别出心裁:铧嘴居上,如同高昂的头颅;大小天平居下,如同呈72度角张开的双臂。
爬上南陡村中的观景台,从高处往下看,灵渠渠首就像一个大大的“人”,仰卧在群山峻岭间。这时候我才猛然意识到:那不就是我们寻找的“秦人”吗?黄土覆盖的城垣里,没能找到他们的武器,岭南浩瀚的山水间他们却早已做好了巨大标记。无论灵渠的堤防、坝体怎样重修、更新,这个“人”始终躺在那里。他,不是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