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读过何伟的中国三部曲,这本书可以不读。但你如果没有读过,或者没有读全,《奇石》是你认识何伟的好选择。
它是片段式的,短小的,
还收录了在国内未能出版的《甲骨文》节选
何伟又出书了。在拥趸们慕他的名,买过他妻子、他朋友甚至他老师的著作之后,他又来撩动中文读者的心了。
这位本名彼得·海斯勒的美国记者,在著名的中国三部曲《江城》、《甲骨文》、《寻路中国》之后,已然成为最受关注的当代中国观察者,甚至因为他,中国出版界掀起了一股“非虚构”热潮。
可是这一次的新书《奇石》,却让人不大过瘾。它由何伟刊登在《纽约客》杂志上的作品结集而成,不少内容与前三本书有所重合。读过三部曲的人再读《奇石》,惊喜不多。
那么,为什么还要读这本书呢?出版社给出的理由是:如果你不读《奇石》,就看不到何伟撒娇。我们也来试着给一条:不读《奇石》,就不知道何伟是怎样相亲的。
胡同里的自行车修理工老杨告诉我说,当地一位媒婆给我物色了一个对象。
“大学学历,一米六三。”他简短地说道。情况他也就知道这么多。就中国的女性而言,一米六是个神奇的数字——招工简章和相亲广告上经常能看到这个数字。我告诉老杨,很感谢给我这份优待,但我并不想跟任何人见面。
“为什么不呢?反正你没结婚。”
“我不着急。我们国家的人结婚都很晚。”
我就要离开的时候,他又告诉我,他已经把我的电话号码交给了媒婆。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问道,“你应该告诉她,我现在没有兴趣。”
老杨六十多了,个子很高,面庞刚毅,留着光头。眼见我要回绝这份提议,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他告诉我,来不及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还告诉我,如果我不去,他会很难做。
那一个星期,媒婆给我打了四个电话。她自称是“彭老师”,并把日期定在了星期六的下午。我们在胡同区的对面,也就是在交道口麦当劳那里见了面。约会对象会在几分钟后到达,不过彭老师先要确认几件事情。
彭老师四十好几,眼睛四周的皮肤因为笑得过多而皱在一起,这样的特征在中国倒是难得一见。她并不是真正的老師,那只不过是人们对于媒婆的一种称谓。职业媒婆在中国的乡村地区和小城市仍有用武之地,在北京这样的地方已经不那么重要。不过,我还是偶尔看到他们打出的广告,在老式的居民区更是如此。彭老师在菊儿胡同有一间经过政府核准的办公室。
“这是地下约会噢。”我们在餐厅的楼上找到座位后,她如此说道。
“为什么?”
“就是非正式的。我们不能为外国人服务。”
“为什么不能?”
“政府不允许。”她说,“他们担心老外欺骗中国妇女。”
顿了一下,以此为起点,我们的交谈本可以朝着诸多大家感兴趣的方向推进下去。但彭老师似乎早已习惯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当然,我并不担心你。”她笑了笑,很快又说道,“老杨说了,你是个好 人。”
在麦当劳坐定之后,我问彭老师收了多少钱,她说跟人见面一般收费二百元。
“不过,跟外国人见面要多收一些。”她说,“五百、一千、两千都有。”
我尽可能小心地问她,假如今天的事情有了眉目,那位客户应该付多少钱。
“一千。”这相当于一百二十多美元。即便还有其他外国人是这个价格的两倍,但能高于基准价的两倍也足以让人欣慰了。
“今天见一次面她就要交这个钱吗?”
“不,除非你们两个相处下去。”
“以结婚为标准?”
“不,以多约会为标准。”
“多少次?”
“那要看情况。”
她不给我个准数,我便不停地问她问题,试图弄清这个行当的一些套路。末了,她倾过头来问我:“你是想赶快结婚呢,还是想找个女人打发打发时 间?”
见鬼了,这就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男人第一次约会时遇到的问题。我该怎么回答?我当初只是不想让自行车修理工没面子。“我真不知道。”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但我想确认一点:她不需要为今天跟我见面交纳任何费用。”
彭老师又笑了笑。“这一点你用不着担心。”她说道。
刚搬到这个小区来住的时候,我把麦当劳看做碍眼的威胁:它代表着飞速发展的经济,而后者已经毁掉了老北京的绝大部分。不过,随着我在胡同里居住时间的增加,我对这一家特许经营店产生了全新的看法。首先,完全不必通过吃快餐的方式去麦当劳享受它能提供的所有条件。在交道口餐厅,人们占着桌子却什么东西也不点,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很多人总是在看书;下午,可以看见一大帮孩子在里边做作业。我曾经看见附近商铺的经理们静静地坐在那里,各自摆弄着账本。并且总是、总是、总是有人在睡觉。麦当劳是胡同生活方式的反面,既有好又有坏:冬暖夏凉,还有单独的卫生间。
而且匿名。中餐馆里的服务员四处逡巡,快餐连锁的员工与之不同,对顾客不闻不问。有好几次,采访对象都约我在麦当劳或肯德基跟他们见面,因为这些地方比较安全。彭老师一说我们的约会属于“地下约会”时,我立刻就明白了她选择这里的原 因。
彭老师的传呼机响了。
“是她。”她边说边向我借了手机。
“我在麦当劳,”她对着手机说道,“人家意大利人已经到了,你快点。”
彭老师挂了电话后,我刚想说点什么,可她马上又快言快语起来。“她在中学教音乐。”她说道,“她这个人很好——要不我也不会把她介绍给你。好。你看。她二十四。人长得漂亮,身高一米六四。受过教育。不过,她有点瘦。我觉得这个不是问题——她肯定没有你们意大利女人那么性感。”
我需要弄明白的东西太多了——首先,我的约会对象似乎还在长高——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彭老师的连珠炮又开火了:“好的。你看。你的工作好,又会讲中文。还有,你以前当过老师,那你们算是有共同语言吧。”
她终于停下来喘了口气。我说:“我不是意大利 人。”
“啊?”“我是美国人。不是意大利人。”
“怎么老杨跟我说你是意大利人?”
“我也搞不懂,”我说道,“我的祖母是意大利人。但我觉得老杨并不知道这一点。”
彭老师这下完全给弄糊涂了。
“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我开了口,可随即又觉得就那样算了吧。
她恢复了镇定。“好,”她笑着说道,“美国是个好国家。不错,你是美国人。”
那个女人到的时候戴着耳机。她新潮的夹克上装饰着日文,穿了条紧身牛仔裤。她的头发染成了深褐色。彭老师替我们做了介绍,不失时机地再度眯了眯眼之后就知趣地离开了。那个女人慢慢地依次取下了两只耳机。她看起来很年轻。CD播放机就摆放在我和她之间。
我问:“你听的是什么呢?”
“王菲。”——一個很受欢迎的歌手和女演员。
“好听吗?”
“还行。”
我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她摇了摇头。我对此肃然起敬——怎么能让吃饭搅和了在麦当劳餐厅进行的这次约会呢?她告诉我,她跟父母一起住在钟楼附近的一条胡同里;她教书的学校就在附近。
音乐教师问道:“你就住在这附近吗?”
“我住在菊儿胡同。”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还有外国人居住,”她问道,“租金是多少?”
这是在中国,我告诉了她。
“不少,”她说道,“怎么要那么多租金?”
“不知道。我猜他们对外国人收得多吧。”
“你当过老师,是吧?”
我告诉她,我曾经在四川省的一座小城市教过英语。
“那一定很没劲吧,”她说道,“你现在在哪儿上 班?”
我说我是个作家,就在家里上班。
“那更没劲了。”她说道,“我要是在家里上班,不疯掉才怪。”音乐老师抬起头来看着我,问道:“你经常回你们意大利吗?”
接下来的那一个星期,媒婆打来电话,问有没有机会见第二次面,但并不催促。她的精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以为还有比在麦当劳约会更好的方式可以利用我的笨拙。我后来在胡同里遇到她,她问我有没有投资卡拉OK歌厅的想法。从那之后,我一直避免经过她的办公室附近。
我问过老杨国籍的事情,他耸耸肩,说我曾经提过自己的外祖母是意大利后裔。我对这样的谈话毫无记忆,不过总算学到了一条十分宝贵的胡同教训:永远不要低估自行车修理工能知道多少事情。
摘自《奇石》中“胡同情缘”一节,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