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劲松 方澍晨 张恒
东莞扫黄近三个月后,市委书记徐建华看到一篇新闻,很不满意。那是一篇有关扫黄影响东莞经济的报道,题为《东莞扫黄后“成绩单”:一季度社会消费低迷》。
4月25日下午,徐建华到东莞市公安局主楼4楼会议室参加全市公安工作会议,心里还装着这事。会上发表讲话时,徐建华决定脱稿几分钟,专门进行反驳。他批评相关媒体刻意选择社会消费零售总额这一指标,而忽视其他。徐建华说,东莞市大部分指标都不错,在珠三角六市中,排名第二到第四不等,经济增长率也高于广东省的平均水平。
东莞现在依然是“世界工厂”,依然保留着全球制造业重镇的地位。但外界看待它的眼光却发生了变化。人们谈到这座城市,更愿意提及央视2月9日曝光的涉黄画面以及之后的雷霆扫黄行动。无数记者来这里了解那些女孩子们见不得光的生活,寻访那些隐匿在灯红酒绿背后涉黄大亨们的故事。从这些报道中,人们勾勒出一个庞大但并不确切的地下性产业的蛛丝马迹,也在揣度扫黄行动背后的政治流言到底有几分真实。
2月9日整整一个晚上,东莞市都充斥着警车声。刑警、民警、辅警、治安队员甚至是国保大队的警员都被紧張动员起来,由不同警局出发,拉着警报赶往辖区酒店、桑拿房等娱乐场所、出租屋进行排查。即便没有开门的场所,也被一一敲开。
八小时前,央视《新闻直播间》播放了暗访东莞酒店,发现大量涉黄情况的新闻。这一消息迅速传到广东省委省政府、东莞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的面前。中央政治局委员、省委书记胡春华迅即做出批示,由副省长、省公安厅厅长李春生召开紧急会议,进行传达,并迅速并派出由省公安厅领导带队的工作组到东莞,组织开展查处工作。
徐建华亲自部署了这次扫黄行动,整个东莞共出动了6525名警员,清查了1984间娱乐场所。“全部地毯式的搜查”,参与了此次行动的辅警周光伟告诉本刊,他们这队人马,从晚上七点开始行动,一直持续到凌晨两三点,一晚上带走了六七十个女孩子。
公安部门的整肃也迅即进行。东莞市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严小康,东莞市公安局党委副书记、副局长卢伟琪以及中堂镇、黄江镇等诸多领导被免职。
“整个东莞全部都行动,严打一样,各个酒店都查,有桑拿的地方全停业了——工商局停掉了它们的营业执照。”周光伟说。
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第二天上午,整个城市惊魂甫定之际,东莞市委召开了市委常委会议,成立了“扫黄”专项行动工作小组,由徐建华担任组长。在徐建华的主持下,工作小组部署了一场历时3个月的扫黄整顿行动,表示“不见成效,决不收兵”。
当地新闻里几乎每天都有领导们走进一些外表脏乱的KTV的画面,黄江镇党委书记曾用“刮骨疗毒”来描述这场扫黄行动。该镇提出了一套“扫黄”的长效机制广受报道:
每房一人(主要针对全镇6537栋出租屋,要求每栋楼都有社区工作人员规范管理,每天都要上门对每间房登记);
每日一查(扫黄行动每日至少一次,采取突击、反复、交叉、轮回等方式,检查娱乐场所、出租屋);
每日一报(党工委等各基层每日将检查结果交党政办汇总);
每日一议(镇政府领导牵头开会)。
三个月来,东莞公安部门的检查机制类似“包干到户”,每个治安队负责一块区域,一度每个酒店门口都有队员站在门口看着,不过并不抓人。而据东莞市民警陈兴发介绍,被央视曝光的太子酒店,更是每天被各个机关的检查人员光顾:公安、消防、社区、妇联等等。
“公安局这段时间查得特别严,像KTV,规定特别细,基本弄到只能在露天唱了。钱柜那样的自助式KTV都经常去查。”黄江镇一名干部对本刊说,“现在全国的城市都没有东莞这么干净。”
在东莞生活久了的人,对这样的行动其实已经见怪不怪。有媒体报道,那些涉黄的大佬,看着央视播出的暗访镜头,还能笑出声来,他们以为,这次和之前的扫黄行动一样,猛烈但很快会过去。
“台风”,东莞民间这样称呼政府的扫黄行动,它力道凶猛,如台风一般强劲,但同时,它也来去匆匆,很快就如台风一样刮过。
有据可查的东莞全市范围内扫黄行动是在2000年,数百家娱乐服务场所因此而关闭。
4年后,在时任东莞市委副书记、市长刘志庚主导下,东莞开始了高调且系统的扫黄过程。几乎每年,尤其是到重大节日或重要会议举办前,东莞都会进行一次周期性的扫黄运动。
2002年加入东莞警界的周光伟对此了解颇多。据他介绍,在2月9日扫黄之前,东莞警界对酒店娱乐场所的排查、抽查已经流程化,每个月会对辖区相关场所查六到八次。
“一年(查处)几家,都有指标。像这种卖淫嫖娼或者介绍他人卖淫嫖娼这种(案件),都有固定的名额。”陈兴发告诉本刊,“派给我们派出所的名额是介绍他人卖淫的刑事案件一年查处两宗。”
只是对东莞这种伴随着产业发展、商人涌入而发展起来的色情行业,当地在查处时也有颇多顾虑。扫走客商,势必会对东莞经济造成冲击。据《南都周刊》报道,过去扫黄行动时,东莞曾有高层领导特意指出,“扫黄不能矫枉过正,各镇要把握好度。市里不希望到镇里去查,镇里自己搞掂。你(镇街)不要太过分,不要扫荡式每家都去查。”
这种纠结的态度下,看似严密雷厉的扫黄运动变得有些怪异了。周光伟告诉本刊,他所经历的例行扫黄检查,很少遇到大规模的涉黄事件。
对比较大的酒店、娱乐场所的抽查,每次有五六个警员,周光伟说,“便衣一个月要查两到三次,穿制服抽查起码也要四到五次。”但这些行动,每次都会在酒店大堂耽误十来分钟,有时候是酒店工作人员刻意刁难,等到真正开始排查时,有问题的人也都跑掉了。所以他们常常在酒店查上一个多小时,也基本查不到涉黄事件。
美国记者张彤禾曾询问北京朋友们对东莞的印象,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又令她感到震惊:无穷无尽的工厂和性工作者。
东莞的工厂原本比那些性工作者更出名的。
在东莞发展的最鼎盛时期,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打工者和来自全世界的商贾名流在这里汇集,“下东莞”成為一个时髦的选择。在这座面积246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密密麻麻的集装箱汽车在公路上川流,低矮五金厂、电子厂、制衣厂连绵密布,只用了十来年光景,一个人口仅有十数万的南方农业县城变成了中国最具活力的、人口超千万的大城市——与被领导人圈点、在中央政策支持下发展起来的深圳不同,东莞靠的完全是自身的野蛮生长。
1978年7月,香港信孚手袋制品公司的老板张子弥投资200万港币,在虎门建厂,拉开了东莞“三来一补”东莞模式(来料加工、来样加工、来件装配和补偿贸易)的序幕。随后,大量港商看中了内地土地、劳动力的低廉优势以及东莞近邻香港的地缘优势,把厂子搬到这里。随后,台湾的商人也进来了。
一同进来的还有娱乐服务行业。一开始主要是香港的夜总会。以1984年在虎门成立的“东莞宾馆夜总会”为开端,这类资本主义社会的纸醉金迷迅即遍布东莞各地,几乎有工业区处皆有夜总会。一些不守规矩者,开始涉足色情服务。
台湾人的到来,对东莞来说是一个更深的刺激。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关于“莞式服务”的源起,可信的说法是,为了更好地服务台商,东莞酒店引进了他们熟悉的日式色情服务,再结合泰式技术,推出了最初的十几式服务项目,随着这项产业的发展,演变为三十六式,甚至五十式。
被港台商人带来的色情行业,又与数百万年轻人的荷尔蒙产生了化学反应。一些低层次的色情服务业开始遍布乡镇街衢,街边发廊密密麻麻,巷子里、大桥下、发廊门口,站街女随处可见。有当年的亲历者回忆,“那时发廊鱼龙混杂,根本分不清楚哪家是性服务场所,哪家是正规理发店。”
而与此同时,因为土地出让和改革开放初期沿海地区特有的汽车走私活动,许多东莞当地人积累起了最为原始的资本。在寻找新的投资途径时,他们瞄准了酒店娱乐这个市场。
1992年,东莞有了第一批三星级酒店。1996年,东莞第一家五星级酒店——银城酒店落成。随后不久,太子酒店也开门迎客。2003年起,喜来登、凯悦、美爵等国际酒店也纷纷入驻东莞。其中厚街镇如今是全球星级酒店密度最大的地区,126.15平方公里内聚集了20多家星级酒店。
竞争变得异常激烈。为吸引客源,一些酒店开设了KTV和桑拿,提供陪侍服务。
这些不断建成的酒店、娱乐场所当然并非全部涉及黄色产业,也很难有人能确切计算东莞色情产业的规模,有传言说,近年来东莞色情产业一年的经济效益能达到500亿,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了因色情消费带动起来的衣饰、化妆、性用具、交通、住宿、餐饮等配套服务。而前述黄江镇的干部自己曾做过一份测算,如果性产业征税的话,“中国一年起码可以达到三千个亿,拿着这三千个亿给农民买医保、社保多好?东莞市一年起码可以达到两百个亿”。
只是这些数字,从未得到官方的承认,仅仅在民间流传,用以证明这座被贴上“性都”标签的城市所达到的辉煌程度。
但现在,在遭遇了历史上最强的一次“台风”后,东莞的“辉煌”已然不再。
“每天加班,常常通宵搞到三四点、五六点”,周光伟说,“领导压力也大,我们压力也大”,要把辖区内的酒店娱乐场所跑完,汇总信息还要每天报给“扫黄”专项行动工作小组。
酒店业压力也大。欧亚国际酒店总经理冯国文告诉本刊记者,与东莞所有同业一样,欧亚酒店每天都要接受地毯式的例行检查,每个房间的门都要被打开。“2月份一天两三波,现在基本一天一次,一般是下午三四点钟。”几个月来的扫黄行动对东莞的酒店收入影响,“起码三分之一、三分之 二”。
“酒店里面的KTV和桑拿都没了以后,基本上相当于这个酒店就不行了。这里不是旅游胜地,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酒店存活。”周光伟说,这类服务是东莞酒店吸引客人的一个主要方面。
更大的影响是心理上的。“很多人觉得这边就是个染缸,会把人染成黄色的,因此很多人都对‘去东莞有心理障碍。”据冯国文估算,这三个月里,东莞情况好的酒店入住率一般在40%、50%左右。对欧亚国际酒店来说,往年3月入住率是全年最好的,但今年不到40%,4月才回到50%多一点,“比较艰难”。
50%正是一家酒店维持收支平衡的转折点。这表示,东莞一些酒店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在冯国文的记忆里,即便遭受金融危机的2008年,酒店的入住率也能达到80%。
4月底这些天,这影响尤为明显。往年“广交会”期间,由于交通便利、消费比广州低,很多参会客户会到东莞来住。而今年,这类客户基本没人来他的酒店。“原来的客人一听东莞,就觉得最好不要沾边,” 冯国文说,“人最怕的是名声坏了。”
大约600米长的永盛街位于黄江镇中心区域,两旁排列着多家女装店、内衣店、小旅社、小超市、小吃铺,还有银行、药店,从店铺的密集程度可以想象出往日的熙熙攘攘。而如今晚上七八点钟,街上几家砂锅粥店几乎都是空的,最多时一家只有两桌顾客。
与黄江相邻的常平镇近年属于东莞最热闹繁华的地区。当地人说,这里的商业中心曾经“到半夜两三点都很亮”,车流量也大,香港、深圳、台湾和新加坡过来的都有,而现在路上“暗了很多”。
但东莞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就在扫黄行动进行到两个月,坊间猜测这阵猛烈的台风终于要刮过去的时候,徐建华的同事、东莞市长袁宝成做客央视《新闻1+1》栏目,明确表示,行动不会就此终止,“三个月以后,我们会采取令人意想不到的措施”。(陈兴发、周光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