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鑫明
得知李娜退役的消息时,郭川正在北京体育大学综合馆里训练,5000米跑完,汗水浸透了T恤,他心里一惊,“退了?!”反复读了几遍那封千字告别信,亚洲网坛一姐的奋斗、喜悦、伤病、无奈与感谢,让郭川陷入沉思。
“我甚至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你们记得吗?最初有很多人不相信我的天赋和能力,但是我最终证明了他们(有时甚至是我自己)是错误的。”李娜的这句话扎到了郭川的心坎儿里。
49岁的郭川,皮肤晒得黝黑,双目有神,已是训练馆内年龄最大的运动员。放眼望去,身边是一群练田径的小伙儿,个个夹带着青春气息。他应该出现在这里吗?
或许,他应该继续待在航天部下属的公司当副总,管理国际商业卫星的发射;或者,他读完MBA后可以和朋友做生意。但他却选择来到北体,自己一个人,每天练上两个小时体能,为明年秋天穿越遥远的北冰洋做着准备——那时陪伴他的就只有一艘帆船。
也曾有人不相信他的能力。“你看你,身不高,体不壮,玩得动帆船吗?”他不声不响,去年完成了138天单人不间断环球航行。体育总局的一位老干部向北体打了声招呼,郭川可以免费进校训练。这座场馆,是他唯一能享受到的体制内的东西。其余,全部靠自己。
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国内铁人三项领军人党琦,极限跑者陈盆滨,斯诺克名将丁俊晖,职业拳王熊朝忠……这些体制外散养的“个体户”,名头虽不如“李娜”响亮 ,但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天空。只是,那一片片小天空会是中国体育的未来吗?
9月21日,李娜举行退役新闻发布会。
人们始终把她看成一位倔强斗士,一个与体制对抗的符号,谢幕前她却说:“我不喜欢单飞这样的词语,我希望更多的中国运动员能够通过走职业化的路线取得成 就。”
跨过千禧年,喜好滑雪和户外探险的郭川在朋友的带动下接触到帆船。当时大陆地区的帆船运动为零,他只能去香港航海,好奇心没能得到满足,看到国外开展得好,就琢磨着去一探究竟。
八年前,郭川自我开启帆船职业化道路,前往欧洲学习,聘请国外教练,并参加远洋比赛。从体制内走出来和玩帆船,对郭川来说,两者没有必然的联系。当年他只是想换换环境,摆脱生活的常态,就向航天部提出辞职。“那是2001年,生活压力远没如今这么大。如果换作现在,我真得慎重考虑下。”
郭川去了法国,在职业化道路之初,混迹在玩了几十年帆船的高手身边,就像个插班的小学生,既要克服语言障碍,又要忍受内心的孤独。适应过程漫长且艰难,他一度患上了幽闭恐惧症,怕见人,想当逃兵,航行于浩瀚海洋,竟有种窒息的绝望感。他付出了时间与耐心,逐渐得到同行的认可,“西方人比较简单,他们看你做事的方式和结果,不看面子和形象。”
没有营养师和体能训练师。郭川的每顿饭简单至极,重复吃着蘑菇、生菜和香肠三种食材,大锅炒,方便也尽量保证身体渴求的能量。当远航时,等待他的只有被抽掉水分的冻干食品。
“郭川环球航行项目管理人”刘玲玲就是在法国看到他的训练情况后,才下决心帮他。她的公司负责郭川环球航行的商务谈判,品牌赞助,媒体宣传及赛时技术团队的运作与对接等事务。
“他做事非常执着、专注,这是打动我们的地方,”刘玲玲说,“2011年年底的Mini Transat(6.5米跨大西洋比赛),由于没有专业团队支持,几乎没有人了解他遭遇的磨难。我们知道后认为如果他不能成功,那就没有人能够成功。”那次航行,郭川以第30名的成绩完赛,成为第一位参加并完成该项赛事的中国人。
难以企及李娜身上实力雄厚的千万级别赞助,小到郭川吃的冷冻食品,大到商业赞助,都由刘玲玲一人负责,她形容郭川在海上打仗,她在陆上打仗。2012年11月开始的环球航行,准备阶段惊心动魄,由于国人对郭川及远洋航海均持观望态度,签了一些赞助商但一分钱都没有到账。最让人抓狂的是临出发前一个月,船又坏了。起航前一周,他们匆忙找船东签订了租船合同,出发当天的凌晨,郭川本人还在码头亲自搬运物资设备。
郭川透露,明年穿越北冰洋的航行筹备情况比较乐观,“我一定要做这个事情,达到世界第一的高度。”这是他的野心,也透出了些许无奈,年届半百的他只能从高处做起。
和网球运动员一年马不停蹄地征战世界各地不同,帆船项目有时要系统准备1-2年,才能开启一次远洋航行。这段日子里,对航行者和其陆上团队的要求甚高,如何制定计划并严格执行,是备战期间的关键所在。
“我到这个年龄,需要自己管理好自己。”郭川对本刊记者说,“不同阶段有不同的侧重点,体能训练和营养方面,我本人来把控,赛时再集中气象、海洋和船体专家等优势资源。团队也闲不下来,他们要为我找赞助,为航行储备力量。”
8月30日下午,郭川以嘉宾身份来到铁人三项运动员党琦的分享会。两人相识多年,从事的项目均与水有关,但性质与技巧完全不同,郭川要在海上航行数月,党琦要以最快的速度游出3.8公里的海域。党参加的是大铁三(Ironman),游泳3.8公里、自行车180公里、跑步42.195公里。至今,他已囊括国内大小赛事38个冠军,名副其实的“一哥”。
“一哥”短发,方脸,有着令人艷羡的健硕身材。他比李娜大四岁,仍以“娜姐”称之,“我很喜欢娜姐,她有魄力,性格直率,是网球领域的榜样。她有伤病,退役一事她和团队肯定经过了深思熟虑,是慎重的决定。她如果再坚持,成绩下滑的话,商业价值会受影响。这个时间段退是比较明智的选择。”
大铁三却让党琦愈老弥坚,这是一项需要成熟心智和人生积淀的运动,运动员参加相应年龄段的比赛,有时选手间年龄跨度超过60岁。
铁三界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只有完成Kona Ironman的铁人才是真正的铁人。每年10月份,Ironman世界杯总决赛都会回到铁人三项运动的发源地夏威夷Kona岛。2010年,党琦在海口拿到了Ironman China的名次,挺进夏威夷,成为中国参加世界大铁三的第一人。
党琦曾是名游泳运动员,从6岁一直练到15岁,强项是200米个人混合泳,13岁时拿过同年龄组的全国冠军。父亲是名举重运动员,主攻100KG以上级,他本想让儿子练举重,但党琦实在不喜欢。10岁那年,党琦正参加市里的游泳比赛,场边助阵的父亲却突发心肌梗塞死在看台上。教练为了他能打好后面的比赛封锁了消息,上岸后,他看见父亲被人抬了出去,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李娜很像,父亲的早逝硬生生塞给党琦一个必须独立的未来,无论是好是坏。
那个年代,中国男子游泳很难拿到世界冠军,师兄们练到20多岁后退役,多数找不到好工作。文化课也耽误了,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15岁,党琦退役,半年后考取了黑龙江政法大学,毕业后进了齐齐哈尔市一家律师事务所,两个月内,他办了几起民事纠纷案,办案中的猫腻让他不忍直视,“我喜欢干那种靠自己实力来决定结果的事,但我的能力不足以改变那些规则。”他辞了职,凭借健康阳光的外形成功应聘南航空乘,这份工作磨练了他的性子,但日子久了,难再有新鲜感,“机舱里搞不出创新和突破。”
他去海口开了酒吧,还搞过房地产,最终定居北京,干起了与运动有关的健身教练,2007年元旦随朋友参加过一场杭州铁三比赛后,一发而不可收拾。
游泳运动员的基础再加上后天的努力,党琦很快在铁三圈脱颖而出,只要他去的比赛,冠军很少旁落。他辞掉了健身房的工作,和朋友开了家自行车店,由朋友打理,他专心训练。
成绩好了,自然有商家找上门,赞助的形式有资金有物品,从蛋白饮到训练服装,但是数量和额度都很有限。四年来,党琦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几套简单的运动服在身上换来换去。钱是不敢乱花的,要留给比赛的报名、交通和食宿,他拿到的那些冠军的奖金根本无法满足训练和生活,好在有车店的生意支撑。
党琦必须保证自律性和执行力。国内没有教练帮他,他自己花钱从西班牙找了位高手,对方通过邮件为他制订计划并解决伤病等问题。铁三比较特殊,以大赛日期为准,往前倒数30周,再分段进行备战,每天的训练内容都不一样。全年下来,党琦的训练时间达1200个小时。他从来没看过《中国好声音》的直播,每晚8点半准时睡去,早晨5点起床训练。
生活略显窘迫,记者问他是否会羡慕体制内的运动员。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不会的,我喜欢我现在的生活。我去体制内如果给我吃药,吃废了,我还干不了了呢。”
曾经的他好喝酒,练了铁三后,滴酒不沾,规律生活。热爱之外,党琦将此运动视为使命,他想组建一个十人以上的中国团,去Kona参加Ironman世界杯总决赛,那才能体现一个国家的整体实力。情况不乐观,他会坚持去做,“在国外,就有很多走职业化道路成功的例子。我们热爱体育,不一定非要在体制内生存。”
党琦和郭川均是辞职后,专心从事自己所钟爱的体育项目,而极限马拉松跑者陈盆滨至今仍是苏泊尔电器的员工。他的职业履历丰富,在浙江台州打渔十几年后进入苏泊尔,当过车间工人、保安、园艺工……老板喜欢跑步,就支持他跑向世界各地。
运动天赋令陈盆滨从渔民转为跑者。2000年大年初一,老家台州鸡山乡政府举办俯卧撑比赛,他一口气做438个,无人能敌,得了600元奖金。大年初二的登山比赛,他又是第一名。比赛和当冠军的感觉让他很欣喜。同乡说,你耐力这么好,去练练跑步啊,他点头称是,踏上了跑步之路。
跑步是一项孤独、与自我较量的运动,很多人会感到枯燥,陈盆滨却视其为乐趣,“我是个宅男,出门跑步反而能消磨我的时间,山顶看风景,树林里闻鸟语花香。跑步路上有起有伏,很像人生,有高峰也有低谷。”
两年前,他荣获巴西亚马逊254公里丛林马拉松亚军,终点离机场很近,看着起落繁忙的航班,眼淚淌了下来,“要回家了。”上次这么想家,是在命悬一线的关头,他和哥哥出海打渔,木船磕碰礁石,侧面漏了个洞,他俩要不停地将灌进来的海水舀出去,整整一个晚上没停歇,直到天亮了,有大船来营救。今年11月22日,陈盆滨将赴南极洲挑战100公里,若完成,他将成为第一个跑完世界七大洲极限马拉松赛事的运动员。
单打独斗惯了,陈盆滨曾以为跑步是一个人就可以全部搞定的运动,但当国际赛事或商业活动找来时,他手忙脚乱。近期,他签了一家体育经纪公司,帮忙打理身边事,“靠个人力量,很难再往上走了,要变得职业些,我才能专心跑步”。
李娜希望退役后开个网球学校,郭川也有类似的想法,以俱乐部的形式来推广帆船运动,党琦每周都会组织队友赴京郊集训,“党家军”的规模越来越大。陈盆滨则希望自己能走一条精神之路,带动更多的人参与跑步,“只需要一双跑鞋,你就能参与其中。它能带给你最单纯的快乐。”
随着姚明、李娜的退役,中国体育的巨星时代似乎画上了句号,身价千万的运动员难寻,但众多体坛“个体户”们的大量涌现,多点开花后,一条条灵活多变的职业化发展路线铺陈开来。中国体坛百家争鸣的时代,能否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