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词人倪鸿及其《花阴写梦词》

秦玮鸿

(河池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宜州 546300)

岭南指五岭以南的地区，即广东、广西一带，古为蛮荒之地。岭南文学在近代大放异彩，晚清是广西词的繁盛期，“临桂词派”突破了地域局限，出现了王鹏运、况周颐等词坛巨擘，“直矫浙常之失，而补其不足，揭橥宗旨，所自为词，亦足以副之，全国词坛，靡然响从”[注]黄华表.广西文献概述[J].建设研究，第四卷第五期，72页，影响直至现当代。词坛“桂派”与“浙西词派”“常州词派”，被词学界合誉为“清词三期”，著名词学家蔡嵩云《柯亭词论》阐述道：“清词派别，可分三期。……第三期词派，创自王半塘，叶遐庵戏呼为桂派，予亦姑以桂派名之。……此派最晚出，以立意为体，故词格颇高；以守律为用，故词法颇严。今世词学正宗，惟有此派。馀皆少所树立，不能成派。”[注]蔡嵩云.柯亭词论[M].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4908页

若以名家、佳作和价值、地位而论，则广西词界以桂林为词学中心的桂北词人群体成就最高，表现为词的创作颇有实绩，词学理论臻于成熟，例如王鹏运、况周颐、临桂词派等皆产生于桂林。民国时期黄华表以地域分论广西词，首先论道：“桂林词派，以谢良琦、朱依真、龙启瑞、苏汝谦、倪鸿、龙继栋、韦业祥、王鹏运、况周颐、刘福姚为代表。”[注]黄华表《广西文献概述》倪鸿传世有《花阴写梦词》一卷，他的词作被收录入况周颐《粤西词见》、叶恭绰《全清词钞》、林葆恒《词综补遗》、曾德珪《粤西词载》等文献，其词的简要品论则见于韦湘秋《广西历代词评》的部分章节。然而，这些不足以彰明倪鸿词的成就。深入研究倪鸿及其词作，有利于全面阐发广西词的发展，进一步认识广西词的地域特征及其价值。

一、倪鸿的家世生平

(一)家世

倪鸿(1829-1892)，字延年，号耘劬、云癯，广西临桂(今桂林市)人。他将家世远溯至元代著名书画家、诗人倪瓒(号云林)，以其后裔自居，自称“云孙”，所居则自谓“云林宅”、“小清閟阁”，购得倪瓒旧藏汉瓦当砚，赋词以志奇获，并征同人题咏。谭宗浚称其“系传迂叟”。每逢正月十七日倪瓒生日，他广招亲朋师友，焚香置酒，祝拜庆贺，以此来强化他与云林的家世渊源。这些文人雅集觞咏的盛况体现在词作中，如《万年欢》“丙寅正月十七日，祝家云林高士生日”，《百字令》上阕赞誉倪瓒的品格与成就，下阕赋咏倪鸿邀客雅集为其祝寿的情形：

丁巳正月十七日，家云林高士生日，招同陈朗山、喻少白、李紫黼、金问渔、许青皋、颜紫虚集柳堂，即席同赋。

吾家迂叟，与銕厓金粟、鼎宜同峙。甘作遗民成大隐，不慕功名朱紫。象恐焚身，鸿思避弋，识见诚超矣。画中心事，所南之后无几。弹指五百余春，生辰能考，侬本云孙是，幸得沧浪留小像，漫说云林真死。香爇龙涎，林堆狮子，鹤驾来应喜。年年今日，荐馨频祝高士。[注]倪鸿.花阴写梦词 [M].光绪癸未刊本

对于家世，倪鸿在笔记散文《桐阴清话》中屡屡述及：“余先世浙江之会稽，高祖栖园公游广西，遂占籍桂林。予侍家大人游广东最久，不惟未还会稽，即桂林亦不常至。计三十岁以来，居广州时为最多，有视同故乡之意。”“先大父三桥公为诗专主性灵，醉心白氏。《峤西诗钞》、《三管英灵集》均已选录。……著有《寄尘山房集》。”“家大人生平无所嗜好，惟喜吟咏。偶有所得，辄手录成帙，然不轻易示人。”[注]倪鸿.桐阴清话[M].上海扫叶山房1924年石印本综上可考知，倪鸿先世为浙江绍兴人，高祖游寓广西成为桂林人。祖父倪承诜，字同人，诸生，工诗词。其父亦雅好诗文，曾谋生广东。可见，倪鸿是寒门士子，他的家世十分平凡，出身并非名门望族，祖上无人担任显官要职，无骄人的功名勋业，无显赫的成就地位。倪鸿推尊同姓名人倪瓒为先祖，折射了内心的隐秘缺憾。

(二)生平

倪鸿生活于内忧外患的19世纪中下叶，清代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经历封建社会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转型。倪鸿的词集名取自蒋士铨(字心馀)的词作，谭宗浚1873年在词序中通过对比二者，叙述倪鸿生平：“君则迹寄闲官，心同大隐，讬迹蜗舍，分枝鹪巢，潘髩惊多，沈围瘦易，……君则转徙萍蓬，屡经离乱，屠鲸海外，空郁壮心，立马关前，未消豪气……君则泛鷁梧江，骖鸾桂峤，弭节于呼鸾之道，移船于拾翠之洲，颇类越吟，间为蛮语。”[注]谭宗浚《花阴写梦词序》

结合倪鸿诗文和师友评述，我们可以寻绎、勾勒出他的一生。清宣宗道光九年(1829)农历六月九日，倪鸿生于桂林，德宗光绪十八年(1892)客死于津门(今天津)[注]倪鸿生年据其诗集推知，卒年据朱德慈《近代词人考录》。。桂林是当时广西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风土清嘉，人文荟萃，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倪鸿徜徉桂林十余年，由于“家业顿漫漶”[注]倪鸿.退遂斋诗钞[M].光绪七年刻本，本段以下引文未注者俱出自倪鸿《五十初度述怀一百韵》诗，他与父亲离桂远游谋生，“随侍客广州”，过着“粗粝差糊口，敝衣仅遮骭”的清寒生活。倪鸿资性明通，才高学博，但科举失意，屡试不遇，“甫白不登科，盛名一代冠”。他游宦粤东二十余年， 担任广东昌山、江村、马宁等地巡检，曾官广东典史，“以冰雪之清才，作风尘之末吏”[注]黄培芳《粤岳草堂诗话》，引自《退遂斋诗钞·杂录》，“作哦松之小吏，浮沉宦海十有余年，未晋一阶”[注]汪昶《言志诗辑》，引自《退遂斋诗钞·杂录》。他亲历了第二次鸦片战争，避难佛山，返回桂林遭遇太平军围城：“流寓五羊城，无端鼙鼓掺。梯航来岛夷，狰狞状狴犴。火攻一昼夜，破城如破罐。仓皇匿芦中，惊起夜鸣鹳。移家将何之，且系汾江缆。传闻和议成，至尊免宵旰。只身返桂林，羌值烽烟爁。遍地皆黄巾，全城危若毈。钜炮轰雷霆，铁骑散马半马岸。万家膏血流，猩红满沼泮。百日始解围，边陲痛糜烂。红羊消浩刦，鲸鯢筑京观。”倪鸿寓宦广东直至光绪二年(1876)，三十余年间苦乐交加，他交游岭南诗词名家，于广州越秀山麓筑居野水闲鸥馆，过着清雅生活。不幸家遭变故，失去栖所。幸有福建巡抚葆芝岑知其才，推荐倪鸿入闽襄办台湾军务，渡海赴台，军旅生涯戎马倥偬。然而因葆芝岑进京入觐，他飘零无主。光绪己卯(1879)，倪鸿离妻别子，漫游天下，足迹遍及闽、越、吴、皖、豫、楚、齐、鲁、京、津等地，饱览山川，吟赏烟霞，结交豪俊，为人推重。1892年客死于异乡天津，潦倒以终。

总之，倪鸿是晚清时期出身寒门、才高位卑的一名士子。他“绮岁多才，文名颇著，乃为贫而仕，屈在衙官，非其志也”[注]汪瑔《松烟小录》，引自《退遂斋诗钞·杂录》。一生穷愁交迫，除夕夜举家食粥，著作赖其“内子典嫁衣数裘以资刻费”[注]倪鸿《桐阴清话》，甚至拟名其诗集曰《欠死盦诗集》，为谋生计四处奔波，子女夭亡。他贫寒潦倒，屈居末僚，有志不获骋，在乱世中颠沛流离，郁郁而终，反映了封建社会里寒士的悲剧命运。他的词作《沁园春》“四十初度，坐野水闲鸥馆，偶拈此解，以写余怀”，正是他身世、心灵的传神写照：

屈指年华。四十平头，两鬓早星。笑枝官博得、工操蛮语，杉湖抛却，久冷鸥盟。懒谒公卿，厌谈仙佛，更悔骚坛薄有声。难言老，喜慈亲健在，还唤孩名。 心香私淑茶陵。况先占、荷花半月生。待粗完婚嫁，遍游五岳，长留精力，补注群经。祖砚家传，父书世守，纵极清贫卖未能。聊觞客，拚拔钗换酒，累煞山荆。

二、倪鸿的文学交游与创作

(一)文学交游

清代的岭南是文学昌盛、佳制辈出之地，至晚清则已凌迈以往，大放异彩，广西有散文“岭西五大家”，著名词人王拯、龙启瑞、王鹏运、况周颐及临桂词派等，广东有诗人“岭南三大家”张维屏、黄培芳、谭敬昭，“岭南词派”。倪鸿生长于粤西，成年于粤东，优游于浓厚的岭南文化氛围，获益匪浅。他有幸成为诗坛名宿张维屏、黄培芳的入室弟子，得到名师悉心指导和鼎力提携，倪鸿的诗艺精进，“才笔夸纵横，文词慕璀璨。张黄两名宿，击赏尝再三。妄冀千秋传，著书枣梨錾”[注]倪鸿.退遂斋诗钞[M].光绪七年刻本，出自倪鸿《五十初度述怀一百韵》诗。

倪鸿“美风仪，卓荦倜傥，略小节，急友难”[注]李长荣《柳堂师友录》，引自《退遂斋诗钞·杂录》，“以清俊之才，襟负风雅，饥躯游走，屈处末僚，久居广州。一时名宿若张南山、黄香石、熊篴江、谭玉生、陈兰甫诸君子，皆得师友。及之一归桂林，又与郑小谷、李小韦游，事贤友仁，所得为多”[注]王拯《退遂斋诗钞序》。由于他品行美好，众人乐于交结，倪鸿以文会友，交游甚广。粤东文人有张维屏、黄培芳、陈澧、叶衍兰、沈世良、汪瑔、陈良玉、许玉彬、谭莹、李长荣、谭宗浚、黄绍昌、梁福草、温子颢、颜子虚等，粤西则有郑献甫、王拯、周尚文、苏时学、李宗瀛等。例如同治五年丙寅(1866)在广州与王拯、张集禧、陈澧、吕赓治等诗酒酬酢，同治八年己巳(1869)十一月十五日，倪鸿招同王拯、陈澧等会饮寓斋，乘月夜登粤秀山，至学海堂，梅花正开[注]王拯《龙壁山房诗草》卷十四、卷十六。对于倪鸿的词馆及所结交的词人，黄绍昌这样描绘：“畴昔之夜，飞梦渡珠江，越山之麓，三间草堂，笔床茶灶，接叶交香，其君之词馆耶。白石仙人，薲洲渔父，象管鸾牋，风歌云舞，其君之词友耶。”[注]黄绍昌《花阴写梦词序》倪鸿《花阴写梦词》中的纪游词、唱和连句词、题画词、题集词，反映了岭南词人群的雅好和交游。倪鸿或入幕求学，或与他们酬唱切磋，提高词艺，取得实绩，颇有成就。

(二)文学创作概况

倪鸿学识广博，文化修养全面，多才多艺，广为涉猎诗、文、词、书画、金石、佛学等，具有较高的造诣。在文学方面，他文采出众，性耽吟咏，喜撰辞章，成就突出。“绮岁多才，著述宏富，尤工于诗”[注]亢树滋《退遂斋诗钞序》。“生平著述甚多，有《野水闲鸥馆诗文集》、《花阴写梦词》、《江村题襟集》、《江村小志》、《风义录》、《桐阴清话》、《试律新话》、《咏物词选》、《一家集》、《寿迂集》等书，如先生者，求之冠盖场中，岂易多得耶？”[注]汪昶《言志诗辑》，引自《退遂斋诗钞·杂录》倪鸿流传至今的文学作品体裁多样，有诗、词、文等，而以诗歌成就最高，著作有诗集《退遂斋诗钞》八卷、续集二卷，收入诗歌1100余首，文集《桐阴清话》八卷，收入420余则，词集《花阴写梦词》一卷，收词48阕。此外，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有倪鸿稿本《野水闲鸥馆诗钞》6卷，其它著述或因贫而未刊，或已散佚，令人生憾。

三、《花阴写梦词》概述

符葆森评价倪鸿云：“倪耘劬为张南山先生入室弟子，既工吟咏，尤擅倚声。”[注]符葆森《国朝正雅集》，引自《退遂斋诗钞·杂录》倪鸿词的创作周期比较长，将近30余年，但存词不多，目前仅有《花阴写梦词》传世。倪鸿词集有《花阴写梦词》及《咏物词选》，然而流传至今者为《花阴写梦词》，《咏物词选》或已散佚。

《花阴写梦词》的词集名取自蒋士铨(字心馀)“坐花阴，将写梦”之语，一卷，刻本，一册，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等处。扉页有隶书题名“花阴写/梦词”，左下角署有行书“任城王诚/题耑”，钤有阴文方印“王諴/和印”，扉页背面有楷书双行牌记“光绪癸未仲/冬刊于济南”，可知此集刊印于1883年十一月的山东济南。之后依次为同治十二年(1873)二月谭宗浚所作“同治癸酉仲春南海谭宗浚序”二页，同治十三年(1874)九月黄绍昌所作“同治甲戌暮秋香山黄绍昌序”二页。词集正文卷首第一行上刻“花阴写梦词”，第二行上刻“桂林倪鸿字延年号耘劬著”。此《花阴写梦词》半页10行21字，左右双边，上下黑口，双鱼尾，版心刻“序”、“词集”及页码等，框高16.5厘米，宽13厘米。

《花阴写梦词》的词作共18页，收录48首词，分别为《水龙吟·柳绵飞过湾头》、《念奴娇·梅坳百花冢》、《贺新凉·九月九日登越秀山纪游》、《念奴娇·阑干》、《齐天乐·自题珠海夜游图》、《百字令·庚戌除夕》、《满江红·暮春之夕泛舟珠江》、《柳梢青·鞋杯》、《买陂塘·集永胜寺作》、《绮罗香·抹胸》、《浪淘沙·夏日同许青皋买舟游荔湾》、《摸鱼儿·集柳堂作修禊之会》、《月华清·月夜与许青皋登越秀山》、《清平乐·题梁福草比部十二石山斋》、《探春慢·春夜集寄园买醉选花，为欢永夕》、《百字令·丁巳正月十七日家云林高士生日》、《浪淘沙·月夜过汪芙生寓楼茶话，追忆珠江旧游》、《买坡塘·苦瓜》、《摸鱼儿·温筠栖馈鲥鱼》、《水调歌头·题温筠栖倚桐琶馆词后》、《百字令·冬日周释香、沈筱衫枉过敝庐，围垆款谈》、《水调歌头·春日泛舟丰湖》、《凤凰台上忆吹箫·挽居梅生》、《减字木兰花·题周释香小游仙馆词后》、《万年欢·丙寅正月十七日祝家云林高士生日》、《忆旧游·正香凝桂子》、《水龙吟·集学海堂登高》、《四字令·渔樵耕读图为苏琴舫赋》、《沁园春·四十初度，坐野水闲鸥馆，偶拈此解，以写余怀》、《满宫花·许粤樵学博寄风雨怀人图索题》、《高阳台·谢淑人哀辞为方子箴都转赋》、《八声甘州·度鸡鸣关》、《鹊桥仙·咏牵牛花同温筠栖联句》、《眉峰碧·咏叶小鸾眉子砚同温筠栖联句》、《巫山一段云·题李香君小像同温筠栖、郑月樵联句》、《点绛唇·咏瓜子同温筠栖、沈芷邻联句》、《醉乡春·咏醉虾同温筠栖、桂海霞联句》、《玲珑四犯·粤东昌山大雪》、《少年游·饮梦香园》、《无闷·登九龙寨城》、《虞美人·题张研秋珠江话月图》、《减字木兰花·题黎荫棠松阴独坐图》、《唐多令·自题花阴写梦图》、《八宝妆·登净慧寺塔》、《解连环·尽盘旋处》咏姬人艳春吸淡巴菰烟，蹙口出之，都成连圈，《汉宫春·灰冷昆明》咏倪瓒清閟阁中汉瓦当砚，《浪淘沙·弄巧到而今》、《金缕曲·送葆芝岑中丞入觐》。

倪鸿的词具有强烈的岭南特征，对岭南词的发展做出较大贡献，他的独特成就在岭南籍人编撰的词籍中得到认可和强化，倪鸿词作在传播中实现经典化。清代1896年广西临桂人(今桂林市)况周颐辑刻《粤西词见》，这是广西的第一部地域词选，选入明清24位广西籍词人188首词作，《粤西词见》以倪鸿作为广西词人的殿军，收其词作九首：《水龙吟·柳緜飞过湾头》、《齐天乐·自题珠海夜游图》、《满江红·莫春之夕泛舟珠江》、《买陂塘·绕招提》、《浪淘沙·同青皋游荔湾》、《减字木兰花·题周释香小遊仙词后》、《八声甘州·度鸡鸣关》、《无闷·登九龙寨城》、《汉宫春·灰冷昆明》，在24位词人中名列第五，正是对倪鸿词之于广西词意义的首肯。20世纪中叶广东番禹人叶恭绰编成《全清词钞》，收录倪鸿《买陂塘·绕招提》词1首[注]叶恭绰编.全清词钞[M].中华书局，1982.第二十三卷1194-1195页，，闽人林葆恒《词综补遗》收录倪鸿词作3首《念奴娇·阑干》、《齐天乐·自题珠海夜游图》、《减字木兰花·题周释香小遊仙词后》[注]林葆恒编，张璋整理，词综补遗[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卷十六608-609页。1993年广西资源人曾德珪出版《粤西词载》，辑得粤西词人58家，词作2600余首，收录倪鸿词集《花阴写梦词》全部词作[注]曾德珪. 粤西词载[M].漓江出版社，1993.484-504页。

四、倪鸿词作的岭南特征

倪鸿《花阴写梦词》收录的48首词作，以时间先后为序编排，主要创作于1844至1878年的三十余年间。其中《水龙吟·柳緜飞过湾头》至《汉宫春·灰冷昆明》等46首词，创作于1875年前寓宦广东时期，《浪淘沙·弄巧到而今》、《金缕曲·送葆芝岑中丞入觐》则为1877-1878年间作于福建。

从《花阴写梦词》的创作内容来看，由于其创作地点以岭南为主，故其词作富有浓郁的岭南风韵。倪鸿词的题材主要有纪游词22首、咏物词12首、题画词6首、酬赠词6首、抒怀2首。这些词作描绘粤东的风景名胜，赋颂南国物产，表现南疆人文。对于倪鸿填词的文化生态、词作内容，其词友谭莹之子谭宗浚以华美的骈俪词句在词序中进行精彩总结：

系传迂叟，雅喜琴言，居近越台，会联箫谱。擅金荃之体制，誇玉茗之风流。当其抚剑悲凉，衘觞慷慨，祓落花而寄怨，挼碎叶以催吟，海千尺兮量愁，山万重兮遮恨。将刀断水，缠绵多莫抑之情，翻酒洗天，激宕有难平之憾。爰付声于鹅管，因冩调于乌丝，嫋嫋今情，茫茫古梦。新荷骤雨，翻短弄以琤瑽，衰草微云，唱馀腔而宛转。较之心馀《铜弦词》之苍凉古直者，又何多让也哉？

倪鸿创作的各类词作，以纪游词数量最多，成就最高。这可证之于况周颐的《粤西词见》，况氏辑录倪鸿9首词有7首属于纪游之作。从词中可勾勒出倪鸿的游踪：春日泛舟丰湖，上巳集柳堂作修禊之会，暮春夜游珠江，皓月烟波，春夜集寄园买醉选花，为欢永夕。夏日放舟荔湾，沽酒共酌。秋来或登越秀山，或同友人集学海堂，作登高之会。腊月赏昌山大雪。或游梅坳百花冢，集永胜寺，度鸡鸣关，登九龙寨城，饮梦香园，登净慧寺塔。或寓庐茶话，围垆款谈，赋诗填词。徜徉于岭南的都市、山水之间，诗酒风流，消闲风雅，反映了当时士人雅好交游的风尚，表现了文人的浪漫气质。无怪乎好友汪瑔(字芙生)评价倪鸿曰：“吾友倪子云癯，羊车绮岁，鹤氅丰神。幺凤同乡，记故居于癸水；文鹓性情，寻香梦于丁帘。袁渚吟诗，每忘申旦。襄城拥枻，雅爱清游。”[注]倪鸿《桐阴清话》卷八引汪芙生《珠海夜游图序》这些雅集游赏对倪鸿的生活情趣和文学创作产生重大影响。

倪鸿的纪游词作于岭南，书写岭南风光与人文，有强烈的岭南地域特征。例如词集收录的第一首词作《水龙吟》，词序交代创作背景：“夏日张南山师，招同许青皋、沈伯眉、张筱香，放舟荔湾，沽酒共酌，率填此解，扣舷而歌之”，即夏日与张维屏、许玉彬、沈世良等师友雅集广州荔湾，泛舟游赏，饮酒吟咏。词作云：

柳绵飞过湾头，江乡却换追凉境。名园几处，银塘一角，锦鳞游泳。菱叶吹香，榕阴送绿，波平风定。问昌华何处，縠纹片段，应曾照，惊鸿影。 如火离支红映。闹斜阳、乱蝉声应。单衫小扇，酒人三两，醉摇烟艇。销夏瓜浮，烧春麹买，湖山分领。顿浓云似墨，荷翻白雨，湿鸬鹚顶。

此词描绘的荔湾是岭南文化的典型代表，既繁荣兴旺，又风景优美。荔湾有“一湾青水绿，两岸荔枝红”的美誉，荔林夹崖，冬夏不凋。词中“菱叶吹香，榕阴送绿，波平风定……如火离支红映”，展现了岭南地区的景物风情，优美新鲜。倪鸿在词中多次吟咏荔湾，如“荔湾畔，华灯布”(《满江红·暮春之夕泛舟珠江》)，以及词作《浪淘沙·夏日同许青皋买舟游荔湾》。

广州越秀山、珠江也是倪鸿纪游词的创作重点。倪鸿曾于越秀山麓筑居野水闲鸥馆，词作《贺新凉·歌舞冈前道》为重阳登越秀山纪游，《月华清·月夜与许青皋登越秀山》，前者有句云：“越王台畔多荒草。看苍茫、海山青拥，海霞红照。百尺高楼秋万里，莫放酒杯闲了。”气势奔放，充满历史沧桑之感和豪壮情怀。倪鸿曾如是评价珠江：“珠江为冶游之地，灯火笙歌，最为繁盛，道光戊申、己酉间，余尝载酒听歌，藉以陶写。因绘《珠海夜游图》，一时题咏林立。”[注]倪鸿《桐阴清话》卷八他以诗词吟咏珠江，用绘画表现珠江,赋咏珠江、珠海的词作有《齐天乐·自题珠海夜游图》、《满江红·暮春之夕泛舟珠江》、《浪淘沙·月夜过汪芙生寓楼茶话，追忆珠江旧游》、《虞美人·题张研秋珠江话月图》。如《满江红》纪录暮春之夕，泛舟珠江。皓月当空，烟波无际，腹稿初成，东方已白的游历：

一叶沙棠，恰好向、中流容与。爱两岸、斜阳影里，美人无数。浅水遥通虾菜市，深春宜作莺花主。访当年、忠简读书堂，榕阴处。柳坡外，轻帆度。荔湾畔，华灯布。听琵琶絃撚，谁家儿女。十里潮生鸥鹭醒，三更月朗鱼龙舞。忽敲残、百八海幢钟，天将曙。

此词描绘广州的风景秀丽，人文荟萃，经济繁荣，生活富足，烘托繁丽热闹的生活气氛，对岭南名胜、风土人情的刻画可谓生动传神，细致入微。《八声甘州·度鸡鸣关》、《无闷·登九龙寨城》则以豪迈凌云之气，表达建功立业之志，从中隐约可见当时的历史风云。如《八声甘州》度鸡鸣关：

听荒鸡报晓度严关。频策铁连钱。正门开鱼钥，城环雉堞，形势参天。一树虬松夭矫，斜压驿楼偏。画角声呜咽，吹散蛮烟。 恰好登高遥望，乍中原局变，如此山川。有八排猺獠，射虎乱峰巅。喜承平、近消烽燧，尽归农、戍卒学耕田。叹当日、丰碑丁倒，功纪筹边。

鸡鸣关位于广东省清远县境东北部，词中描绘了古关隘的雄奇之美，感时抒怀，表达报国壮志。《无闷》登九龙寨城：

前界苍溟，后倚大荒，高接青霄几许。好控制蛮夷，自成门户。烘得春云火热，绕百雉、红棉开无数。怒涛飞起，女墙撼缺，吼声如虎。 轩举。驿楼古。惯响答天风，铁铃檐语。对黑水重洋，鱼龙群舞。扫却妖氛宇静，有万国、梯航来何处。待沿海、点上桅灯，打动寨城鼍鼓。

九龙寨城在广东宝安县东南，与香港相望。倪鸿亲历鸦片战争，登上九龙寨城，登临怀古，词作声情激越，意境壮阔，表达内心的豪壮气概，词作雄深雅健，富有气骨。倪鸿的纪游词描写岭南的美好自然、独特风物与浓郁人文，具有较高的文化价值，成为后人解读晚清士人生活方式、生命体验的独特视角。

倪鸿创作咏物词较多，曾有词集《咏物词选》，可惜散佚失传。咏物是倪鸿《花阴写梦词》的第二大题材类型，共12首。这种创作倾向有其家学渊源，祖父倪承诜有《寄尘山房词》一卷，其中《相见欢·落花》、《南浦·春草》二首词作，被况周颐选入《粤西词见》、林葆恒《词综补遗》，而《相见欢·落花》被叶恭绰辑入《全清词钞》。倪鸿《花阴写梦词》中的咏物词及散佚的《咏物词选》可见其祖父以及浙西词派推尊姜夔、张炎的影响。倪鸿所咏之物有阑干、鞋杯、抹胸、苦瓜、鲥鱼、牵牛花、叶小鸾眉子砚、李香君小像、瓜子、醉虾、姬人吸烟吐连珠烟圈、倪瓒清閟阁中汉瓦当砚。这些词作描摹物态从容婉转，生动赋写物象，有的咏物抒怀，寄托深意，但亦有词作香艳绮丽，伤于轻艳，格调不高。其中吟咏苦瓜、鲥鱼、醉虾、吸烟等作品，赋颂南国物产，具有岭南特色，如《买坡塘·苦瓜》“试煮伴鲥鱼”后注云“粤人喜以鲥鱼同煮”，可知苦瓜煮鲥鱼是粤菜特色搭配。

倪鸿淹博多才，不仅工于诗词文，而且精于书画，是早期岭南画家之一。所绘《珠海夜游图》，得到众多名流题咏。他既自画自题，也为人题画，词集中6首题画词分别为：《齐天乐·自题珠海夜游图》、《四字令·渔樵耕读图》、《满宫花·许粤樵学博寄风雨怀人图索题》、《虞美人·题张研秋珠江话月图》、《减字木兰花·题黎荫堂松阴独坐图》、《唐多令·自题花阴写梦图》。如《齐天乐》自题珠海夜游图：

银蟾凉浸珠江水，秋光许人消受。穗石东西，花田远近，终古潮痕依旧。双鬟进酒。爱一串歌圆，暗抛红豆。得月台高，问谁来共摘星斗。 欢场惯寻乐事，叹襟题醉墨，良会稀有。洗马风情，元龙气概，倒喝行云都走。丝丝线柳。记十五年来，几番吹瘦。今夕狂吟，睡骊惊起否。

词中描绘了岭南特有的风物人情，具有词画合一的意境美，富于自然天趣。“洗马风情，元龙气概，倒喝行云都走”，表现了他心中的傲岸之气，借题画而抒怀。倪鸿的这些文人山水画、人物画的题词，目注画中，心游画外，以题画而抒发情志，具有旷逸开阔、雄浑豪宕的境界，体现出士大夫普遍的人格与情怀。

倪鸿性喜交游，友朋甚夥，诗词唱和颇多。词集中有6首酬赠之作：《清平乐·题梁福草比部十二石山斋》、《水调歌头·题温筠栖倚桐琶馆词后》、《凤凰台上忆吹箫·挽居梅生》、《减字木兰花·题周释香小游仙馆词后》、《高阳台·谢淑人哀辞为方子箴都转赋》、《金缕曲·送葆芝岑中丞入觐》。这些酬赠之作内容驳杂，有题园斋、题词集、挽词、送别词等。最为人称道的是《减字木兰花·题周释香小游仙馆词后》：

小乔夫婿，花底填词音律细。秦柳苏辛，一手能兼有几人。 朗吟倾倒，天厚吾乡生此老。铁拨铜絃，此卷流传可百年。

这是倪鸿为广西象州词人周尚文(字释香)《小游仙馆词》所作，“一手能兼秦柳苏辛，词卷流传百年”的评价可谓颇高，“朗吟倾倒，天厚吾乡生此老”的激赏尤为可贵，倪鸿如此推重周尚文词，毫无文人相轻的陋习，这种不同凡俗的品性深受士人推崇。如晚清著名词论家况周颐在《粤西词见》中评述道：“耘劬题周释香词云‘天厚吾乡生此老’，相爱重之意溢于言表，可以药薄俗倾轧之风矣。故山回首，同调几人，余敢不思所以传耘劬耶？”[注]况周仪.粤西词见[M].光绪二十三年刻本况氏对倪鸿深表追慕和敬仰，在《粤西词见》中收录倪鸿词9首以广流传。

从艺术特征来看，倪鸿填词取法浙西词派，瓣香姜夔、张炎，词风清空豪旷。倪鸿词的尊尚与时代风会、地域取径密切相关。他寓宦广东之时，“当是时，粤东词人，正相尚以朱厉，耘劬《花阴写梦词》，固不能独出范围，耘劬并尝彙刻白石歌曲词集，可以观其用力所在。”[注]①黄华表《广西文献概述》王拯诗序评价倪鸿词曰：“亦喜倚声，追逐姜、张，能自用其才，而不伤于格，皆近今才人所不易有。”谭宗浚词序总结倪鸿的艺术成就如下：“由是换羽移宫，偷声减字，付青琴而低唱，俾绛树以高歌。时也苔砌云阴，花楼雾重，香片惊堕，玉鳞四飞，疏条怒撑，铁干交亚，招老鹤以相伴，引银蟾而下来。书残半展之蕉，记尽相思之豆。曼声细度，敲回九燕之钗，急调俄铿，擫破双龙之笛。用以遣抒澂抱，陶写幽怀，戛洪金以独鸣，吹寒玉而纷碎。温八叉之才调，绝艳无双，柳三变之篇章，销魂尔许。盖君自此远矣。或疑心馀所作词虽属诗馀，间参曲体，才情纵逸，格製未纯。君则清丽温柔，瓣香朱、厉，守玉田之圭律，挹白石之宗风。”例如《月华清》：

黄月刚圆，苍烟都散，入山穿遍林岫。万瓦鱼鳞，半被霜华堆厚。且跂脚、镇海楼边，更放眼、越王台后。凉透。惜清游今夜，未携歌酒。 莫恠支筇立久。正断尽人声，两三更候。何处琼箫，竟把碧云吹皱。见一点、道院灯明，听几杵、佛门钟扣。光逗。爱归途照客，冷萤如豆。

此词赋咏“月夜与许青皋登越秀山，风景澄澹，宵深露冷”的游赏，笔致清虚，意境幽冷清空，表现高雅的情趣和超尘脱俗的韵味，具有清刚醇雅的审美风格。

结语

综上所述，倪鸿生长于粤西，成年于粤东，以粤西词人身份居留粤东三十余年，与岭南文人雅集游赏，优游于浓厚的岭南文化氛围，其生活情趣和文学创作受到较大影响。倪鸿的文学创作地点以岭南为主，词作题材有纪游词、咏物词、题画词、酬赠词等，这些词描绘粤东的风景名胜，赋颂南国物产，表现南疆人文，具有强烈的岭南地域特色。倪鸿词取径浙西词派，瓣香姜夔、张炎，词风清空豪旷。《花阴写梦词》产生于独特的岭南，体现了近代岭南文学的繁盛，具有强烈的地域文化特征。

参考文献：

[1]倪鸿.花阴写梦词[M].光绪癸未刊本

[2]倪鸿.桐阴清话[M].上海扫叶山房1924年石印本

[3]倪鸿.退遂斋诗钞[M].光绪七年刻本

[4]况周仪.粤西词见[M].光绪十三年刻本

[5]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韦湘秋.广西历代词评[M].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1.

[7]王德明.广西古代诗词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