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亲爱的人伤你却是最深

王颖

《钢琴师》是一部特别有名的电影。所以，我很年轻的时候，就沽名钓誉地看过它，而且自以为完全看得懂。

现在，好不容易足够老了，重看《钢琴师》，只能倒吸一口凉气。

一部寒凉到底的电影！

电影情节照旧简洁到单调：一个年近四十、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女钢琴教师埃里克，被男学生克莱默尔爱上了。但这爱不是甜蜜的你侬我侬，而是一场控制和反控制——埃里克将和母亲的关系，完全复制到了和恋人的关系中。

一个人活着，总是需要别人的爱。而“爱”又是一种特别难处理的、会给人带来无穷麻烦的亲密关系。这就是人作为“人”的一个致命弱点。如果有人真的完全不需要爱，他一定是所向无敌的，这个世界无从伤害他。

中年女人埃里克向这个世界伸展的爱的需求在母亲这里就被打了句号。母亲对她的控制让人窒息——上班时间不停打电话去盘查，禁止她买稍微出格的衣服，禁止她和异性交往。电影一开场，埃里克和母亲去参加一个演奏会，母女二人进入公寓电梯后，此时还是陌生人的克莱默尔也想要进入，可是她们冷漠地将他关在了电梯外。

电梯是一个象征性的空间，她们驱逐了异性，同时也将自己置在牢狱之中。埃里克对母亲也会反抗，她故意晚归，偷偷买性感的衣服，当母亲歇斯底里地发脾气时，她会激烈到和母亲互甩耳光。但是紧接着，她们又和好了，互相拥抱着道歉，然后亲密地睡到一张床上。

看到这里我不寒而栗——相对而言，单纯的仇恨并不可怕，单纯的亲密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爱恨交加。因为，这是一种最深刻的、同时也是最有伤害力的亲密关系。

和母亲的这种关系禁锢了埃里克，让她不能够成长为“正常女性”。她没有办法纾解自己的生理欲望，于是像男人那样去色情商店看录像，或偷窥别人车震。她在通往常态的男欢女爱的道路上拐了个弯，并且再也走不回去。

而且，人还有一个致命弱点是：人被这个世界怎么对待——不管他是否喜欢这种被对待的方式——他都别无选择用“这种方式”去对待别人。对于埃里克而言，“爱”就是用自己习惯而对方未必接受的方式去控制对方。因为她就是这样被母亲“爱”的。

所以，当阳光灿烂的英俊男生克莱默尔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时，她的表现让人匪夷所思。是的，毫无疑问，她开始了“爱”，但“爱”的方式让人毛骨悚然。她控制着两人关系的节奏，控制着他的情绪，甚至控制做爱的方式——他必须听候她的一切指令，才能让这段关系继续下去。

可惜的是，世界上不可能再有一个人，和她与母亲一样，配戏如此默契——作为一个自负而高傲的男性，克莱默尔当然不甘心被控制和玩弄，他轻而易举地改变了控制和被控制的关系，埃里克马上变成了一个低贱卑微只会不停地哀求的小女孩。

可想而知，不会再有爱了。已经无比厌恶和鄙弃她的克莱默尔，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对她说：“看，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电影中的一段格外让人唏嘘——埃里克到冰球场上去找刚打完比赛的克莱默尔，苦苦哀求他的爱，却被无情地一把推到冰场上。埃里克无助而愚蠢地摇摆着，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她的世界粉碎了。

粉碎她的人，正是她最亲密的人，母亲。母亲对她的禁锢，让她变成一个无法像正常人那样享受生命的人。欲望的大餐摆在面前，她无比饥饿，却不懂得解决饥饿只需要伸手去拿食物，然后塞进自己的嘴里。她的“本能”反应是——手足无措地把食物打翻，然后无助地嚎哭。

母亲堵住了她和这个世界的情感连接的通道，把她变成了“琥珀中的一只小昆虫”。而人特别脆弱的一点便是：越亲密的人，越能够轻而易举地毁掉你的生活，但你没有办法直接去指责这个人，因为，命运总假你最亲密之人的手，来折磨你甚至摧毁你。

人不能进化到让这些弱点消失吗？人不能进化到个体就能够满足个体的一切需求吗？我不知道，更无法预测。但是迄今为止，最让人震撼的那些崇高、美好，亦或下贱、肮脏的情感体验，全部都来自这人性的弱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