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铁奥·法尔哥尼》主题意涵探析

2014-04-07 21:16侯国玉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14年12期
关键词:信义强盗

侯国玉

(湖北文理学院 文学院,湖北 襄阳 441053)

小说叙述了一个发生在科西嘉岛上的骇人听闻的故事。牧人马铁奥·法尔哥尼的儿子福尔图纳托收留了一个被追捕的受了伤而走投无路的逃犯,但是他却在欲望诱惑之下,违背信义,向官府告密。马铁奥了解真相后,亲手枪杀了唯一的年仅10岁的儿子。

在此令人震惊的故事中,我们深深地被盛行于科西嘉山民中的独立于“文明教化”之外的原始风习所吸引,为福尔图纳托屈服于物欲诱惑而带来杀身之祸扼腕叹息,更为马铁奥不惜杀子以忠于信义的豪侠精神击节叹服。这篇小说带给我们的不仅是强大的情感冲击,更有深层的意蕴值得思索。

一、蛮风:“文明社会”外的独特存在

故事背景是在地中海上的法属科西嘉岛上。该岛虽属法国,可是与长期处在文明教化下的大陆不同,此岛“蛮风”盛行,极具地方色彩。鉴于《马铁奥·法尔哥尼》与《科隆巴》皆以此岛为背景,为便于说明此岛之风习,特将两者合而述之。综合起来,可概括如下:

豪侠仗义,重诺守信。在中国,对于侠义的理解,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图回报,不为名利。梁山好汉们的行为,是对中国侠义精神的最好诠释。在西方,也有与中国的侠义精神相似的,那就是骑士道精神。可细究起来,骑士道却附有浓厚的名利色彩。随着近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利己主义逐渐把骑士道中侠的一面淘汰尽净,使这个社会私欲膨胀,物欲横流。有感于此,梅里美在其文学天地里,虚构了一个个蛮荒异域,和一群性格强悍、真诚纯朴的主人公,以其生死命运,来反照这个令他厌恶的金钱社会。

在他们身上,豪侠仗义,重诺守信是其性格特征之一。马铁奥在当地深受敬重,与他的豪侠仗义分不开。“他对人乐于相助,也肯做好事,因此和波尔托-维基奥地区的人都能和睦相处。”他的一只奶羊曾被强盗(在此同被追捕的人是同义词——原注)齐亚尼托偷去,可他并没怪罪,反而极其怜悯地说:“可怜的家伙!他饿呀。”①文中未标注之文学作品语句皆出自郑永慧等译《梅里美全集》,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儿子违背信义,出卖强盗,他看作奇耻大辱。岛上的强盗们并不危害乡邻,人们如果需要帮助,这些强盗会挺身而出。科隆巴兄妹之所以报得父仇,与强盗们的帮助大有关系。

豪爽坦荡,重情轻利。科西嘉岛上的山民淳朴而剽悍,敢作敢当。他们有自己的荣誉标准和行事准则,从不贪图名利。“君子坦荡荡”用在他们身上一点儿不为过。在《科隆巴》中,对于奥索的误解,强盗布朗多拉奇奥不以为然:“就算我是个坏蛋,是个流氓,是个骗子,只要我打开我的褡裢,金钱就会像雨点似地落下来。……不过如果我像有些人那样,写个字条给个财主:‘我需要100法郎’,他就马上给我送来。但是中尉,我是个爱惜荣誉的人。”他们把自己的名誉看得很重要,对于金钱则极其鄙视。奥索兄妹离岛前,打算送给与其结下友谊的两个强盗一笔钱,他俩坚决地拒绝了。“我们之间不谈金钱,中尉,”布朗多拉奇奥斩钉截铁地说。“在世界上金钱是万能的,”另一个绰号“神甫”的强盗接着说,“可是在丛林里我们重视的只是英勇的心胸和百发百中的枪支。”

鄙视官府,排斥“教化”。科西嘉人(尤其是山民)向来不把自己看作是“法国人”,他们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待法国和岛上为官府服务的行政机构,耻于与官府合作。“提醒科西嘉人说他们属于法国大家庭,并不能讨好他们。”小说中有一细节:上尉甘巴带兵在马铁奥家中逮捕了齐亚尼托正要离开,马铁奥刚好从牧场回来。上尉内心异常惊惧,于是带着讨好的口气说:“他(齐亚尼托)打死了我的一个士兵,还不满足,又打断了查而东班长的一只胳膊;不过关系不大,班长只不过是一个法国人而已……”在此不难看出,科西嘉山民与官府的关系很是生硬,尤其是对“法国人”另眼相看。在《科隆巴》中,科隆巴为报父仇,对省长的警告置若罔闻,只相信当地人秉承的风习和手中长枪,最后利用智谋除掉仇敌。

如此等等,这显然是一个与唯利是图、金钱至上的“文明社会”全然不同的异域,梅里美充满激情地建构了一个19世纪欧洲的“桃花源”。但是,此“桃花源”非陶潜笔下之“桃花源”,“文明教化”的触角是如此强大而无处不在,它以其惯有方式渗透其中。于是乎我们看到了一个幼小生命如何沦为欲望的奴隶,最终为欲望所毁灭。

二、诱惑:难以承载的心灵重负

梅里美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可归因于随着资本主义时代的到来,日益膨胀的物欲导致人们对精神世界(信仰、道德等)的忽视,这反过来又促使人们对物欲的无所顾忌的追逐。与梅里美同时代的作家如司汤达、巴尔扎克、萨克雷等,其作品无不描绘出一幕幕追逐名利的现实画面,在此无须赘言。梅里美则与这些作家观察社会的视角不同,表现的方式迥异。他与现实拉开一段距离,不是正面揭露这种欲望给他人、给社会带来的巨大灾难,而是表现欲望造成人自身的不可救赎的毁灭,表达出他对这一社会问题的严重关切。在文本中,梅里美详细刻画了福尔图纳托在欲望诱惑面前表现出的可恶的贪婪和无奈的挣扎以及最后的屈服。

马铁奥夫妇某天有事外出,留下福尔图纳托一人看家。碰巧一个受伤的强盗被巡逻兵追捕,在走投无路下向他求助。但他起初并未爽快答应,而是有条件的:“如果我把你藏起来,你给我什么?”当强盗摸出一枚5法郎的银币时,“福尔图纳托一见硬币就笑逐颜开;他一把攫住银币,对齐亚尼托说:‘你只管放心。’”在此请注意:一是他提供的帮助不是无偿的,换句话说,在他看来,这只是一桩交易。后来他出卖强盗后,把这块银币又掷还给他,他觉得自己不配再享有它了。这表现出小孩的天真,却显得可笑。如前所述,这显然有违科西嘉人的豪侠风尚,是对侠义精神的背离。二是他看见银币时的贪婪。有什么比“攫住”这个词能更准确地表达出他的贪欲心理呢?既然他可以为5法郎给齐亚尼托提供庇护,那么他就可能为更大的诱惑出卖客人。

上尉甘巴先是威胁恫吓,让他交出强盗,他强硬地拒绝了。可是当甘巴转变策略,掏出一只银质挂表加以诱惑时,他便达到了目的。“小福尔图纳托的眼睛一见到表就发出亮光”,他实在难以抵挡那只心仪已久的银表的诱惑。梅里美在此用了一个很妙的比喻:

“小福尔图纳托斜着眼偷偷望着那只表,那模样儿活像一只看着人家给它一整只子鸡的猫。它以为别人在开它玩笑,不敢扑上去,它不时把眼光移开,唯恐抵抗不住诱惑,可是又不停地舔自己的嘴唇,好像对它的主人说:‘你这样开玩笑多么残酷呀!’”

福尔图纳托内心的斗争异常激烈,它包含两重含义:其一,甘巴的许诺可信与否。在10岁的小孩眼中,此表太可爱了。它不但价值不菲(价值10个埃居),而且还是身份的象征,何况比他年幼的表弟已经有了一只。当甘巴发誓决不食言时,福尔图纳托的心理防线已出现松动。可是另一场斗争似乎更让他难以决断,“孩子内心的贪欲和对收容的客人保持信义的一场斗争,很明显地流露在他的脸上。他的裸露的胸膛猛烈地起伏,看来快要窒息。”最后,欲望征服了福尔图纳托。他出卖了客人,背叛了信义,也就背叛了科西嘉人引以自豪的传统。他的毁灭就是必然的了。

就西方文学而言,作为其源头的希腊神话,形象地描写了神、人身上表现出来的强烈欲望(对爱情、财富、权力、名誉等的追求),以及欲望带来的巨大灾难。这种现象早已引起希腊先哲们(如荷马、亚里士多得等)深切的忧虑,他们强烈呼唤理性精神的出现,呼吁以理性来抑制欲望的过度发展。因此,揭示灵与肉、精神与物欲的对立与统一是西方文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我们常常在后世文学家的作品中看到这一再出现但绝不重复的主题表达。比如歌德笔下的浮士德,面临着灵与欲的两难选择:“在我的心中啊,盘踞着两种精神,这一个想和那一个离分!一个沉溺在强烈的爱欲当中,以固执的官能紧贴凡尘;一个则强要脱离尘世,飞向崇高的先人的灵境。”[1]他要求挣脱世俗欲望的束缚而向更高的灵的境界迈进。在托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上帝把人的命运交给人自身,把灵与欲的抉择直接呈现在主人公的面前,而丧失信仰的人怎能完成此重任?因此他笔下的主人公常常显得渺小而卑微。《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内心世界的灵与欲的较量,《复活》中聂赫留朵夫身上的“兽性的我”和“精神的我”的搏斗,使其具有“双重性格”,成为忏悔的典型。作为二十世纪西方现代主义诗歌里程碑的《荒原》,更是深刻形象地展示了现代西方人沉溺于欲望之海不能自拔,导致精神世界的“荒原”景象。亦或这样说:由于现代西方人丧失了信仰而自沉于欲望之海,成为“行尸走肉”:“……在冬日破晓的黄雾下/一群人鱼贯地流过伦敦桥/人数是那么多/我没有想到死亡毁坏这许多人……”[2]凡此种种,文学家们各以自己独特的感悟,力图揭示人类隐秘的心灵世界,试图破解“人”之迷:欲望(爱情、财富、权力等)固然重要,精神(理性、信仰、道德等)尤不可缺。失去后者,人将成为非人;失去前者,人将走向虚无。西方社会的历史发展已经雄辩地证明了这个道理。

在此文学主题背景之下,梅里美描写的这个故事实际上并无创新意义。从寓言的角度看,在拜金主义风行的金钱社会里,面对物欲的诱惑,福尔图纳托背信弃义,丧失信仰,其悲剧是必然的。但是,这个故事之所以强烈地震撼着我们的心灵,取得了惊人的艺术效果,则在于把如此重负(涉及生与死的重大命题)让一个幼小的心灵去承载未免太过残酷;而为了守护精神的家园,让父亲作为儿子生命的终结者,则实在是表现了梅里美反抗物质社会,重建理性社会的良苦用心。

三、弑子:为了守护精神的家园

在人类社会早期,弑子行为当屡见不鲜。在新一辈危及自己的利益(地位、权力等)时,老一辈会采取措施,甚至不惜杀子,以维护既得利益。希腊旧神谱系中,克洛诺斯吞食子女是父子矛盾冲突的赤裸再现。《俄狄浦斯王》中主人公的被弃,是父子矛盾冲突的曲折表达。随着人类社会的渐趋进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越趋复杂,父与子(女)的矛盾也形式多样。比如《李尔王》中攫取权力之后的两个女儿逼迫老父李尔疯狂至死;阿巴贡为了金钱和爱情与儿子誓不两立;《董贝父子》中由于儿子身体孱弱不能继承家业而遭到董贝的漠视终至死去;至于巴尔扎克笔下的唐璜则更胜一筹,他为了财富和享乐不惜杀父弑子,把资本主义社会里拜金主义习气暴露无遗(《长寿药水》)。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虽形式各异,内涵指向性却是一致的,即父子(女)矛盾归根结底是欲望(金钱、权力、爱情等)使然。梅里美构思之独特在于:马铁奥父子矛盾不是出于欲望之争,而是超然于物欲之上的精神追求,致使马铁奥忍痛杀子。

马铁奥不是一般的人物,作者没有详细描绘其性格,只了了几笔,便勾勒出一个好汉的形象。他豪侠仗义,乐于助人,爱恨分明,枪法奇准。重诺守信,尤其是他显著的性格特点。凭此,他在当地享有很高的声望。

现在,儿子违背了家族乃至当地山民崇尚的信义传统,作为父亲,马铁奥实难举起手中之枪;作为信义传统的崇尚者和维护者,他又必须清除“家族中第一个有背信弃义行为的人”。处死儿子这一情节是小说的重点,老妻的哭泣和祈祷,儿子的哀求与忏悔,都丝毫不能动摇马铁奥的决心。在处决儿子之后,妻子朱瑟芭惊恐地喊道:

“你干了什么?”

“伸张正义。”

“他在哪儿?”

“在洼地里。我马上就来埋葬他。他是在祈祷以后才死的,我要献一台弥撒给他。通知我的女婿蒂奥多罗·贝昂基,叫他来和我们一起住。”

从审美的角度看,作者用冷静简约的语言塑造了一个坚硬冷峻、大义灭亲的硬汉形象。马铁奥尽管已到中年,尽管儿子“是他家庭的希望,姓氏的继承人”,尽管儿子年幼无知,远远未到“可判罪的年龄”,他仍然根据“心中的法律”惩罚了“不肖之子”,不容神圣的精神家园受到哪怕丝毫玷污。可是又有谁知道,在严厉以至于残酷的背后,隐现的却是为父者的痛惜之情和对老年生活的无望期待!如此,一个侠义刚烈而又血肉丰满的形象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成为19世纪法国文学人物画廊里一个独特的存在。

然而,从寓言的角度解读,谨守信义传统的马铁奥忍痛枪杀已被物化了的儿子,难道不是隐谕着有理性有良知的人们,对近代日益物化的金钱社会的强烈抗议和彻底鄙弃?这也许才是梅里美此作的真实意图。

参考文献:

[1] 歌 德.浮士德[M].董问樵,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57-58.

[2] 托马斯·艾略特.荒原[M]//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袁可嘉,编.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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