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斋
挥手之间,来美国普渡大学已然约略百日,寓舍于普渡村。学术之余,每日晨夕,种地浇水,过上了“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生活。此地治安甚好,往往不需荷锄,只是携着刚刚采摘的瓜果菜蔬,在夕阳暮色中穿越荒芜蔓草,缓步而归。悠然之间,时时感悟人生,细细反思学术,亦时有所得。以老迈驽钝之躯,晨曦闲暇,三月之间,瓜果菜蔬,可以供给一家数口之需,而余之古诗研究,呕心沥血,迄今已十年矣,缘何收获甚微?或云:先生所云过矣,自数年前《社会科学研究》首开专栏讨论以来,以古诗研究为中心讨论之专栏,凡几近十种,论文近百篇,且正有星火燎原、方兴未艾之势,影响不可说不大,成果不可谓不丰,缘何仍有此叹?
平心而论,余之所得,皆源自于呕心沥血,昌黎《进学解》曾描述其学问之甘苦:“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余之探索历程,有过之而无不及矣!其所论证,皆无空言,而文学史的阐发,不仅依然故我,而且,在某些学者眼中,这种颠覆性研究,无异于异端邪说。余虽在海外,依然能感受到某种黑暗浓重的雾霾,在深深地,而且是日益深重地压迫而来。
我深深感到,学术研究再难也不难,只要有正确的方法论,学术难题无不可破译。学术之难,其难在于接受。每个学者在长时期的学术历程中,均已形成自身的一套方法论,并由之产生的学术理念和观点,面对颠覆性成果,不能接受,这是自然的现象。而年轻一代的学人,由于观念尚未凝固,反而容易接受新的理念。某些学者,特别是专治汉魏六朝一段反而不能接受的学者,与我和宇文所安先生等发出不同声音的学者而言,其根本的分歧,正在于我们用的是不同的方法论,采用不同的语言系统,由此产生了读不懂,或是字面读懂,内在涵义不能相通的情况。与此相反,一些年轻学者,反而显示出来更为敏捷的思维,写出了非常之多的优秀篇章,令我为之欣喜。
近日在普渡大学,手头资料匮乏,有闲暇网上闲看,偶然看到这样一篇短文,文章并未属名,似乎是听我讲授过课程的学生,文章写得真实、具体、细致、生动,特别是写出了接受新观念的过程。由于没有署名,也就不能提前通告引述,但也正由于为无署名之文,方才更为真实,更为不具功利性。文章转引如下:
以往十几年做学生,我总结出这样的经验,一堂课开始时老师如果告诉我们这节课讲述的题目,那么在将题目写在黑板上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等着老师把以形成共识的观点平铺直叙地讲给我们听,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尽量把我听到的东西都记在笔记上,如果对自己要求高一些的话,就需要一遍一遍的看笔记,把老师说过的东西理解记忆,于是,类似的东西日积月累,便形成了我的基本知识储备。但是,一遇到木斋先生,我在听过几堂课之后,发现我的确应该转变思维方式了:
在木斋的一门《声诗曲词发展史》的课堂上,我连续好几次被自己的思维带跑,这里只简述其中一个环节。开始,木斋跟我们讲“研究词的起源,不能不清楚中国古代音乐的发展史……”,这一论点我很赞同,词本来就是古代的流行歌曲,为了研究词的起源,清楚当时时代的音乐发展状况,实在太有必要了。于是,我欣欣然地往下听,老师这样说中国古代音乐发展演进的大概过程是:雅乐——清商乐——燕乐三大阶段,雅乐产生了诗经,清商乐产生乐府五言诗,燕乐产生词等等,我听到这里大为兴奋,通过对文学的了解,再通过音乐和文学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一下子觉得古代音乐发展史也光荣的进入了我的知识储备,并且脉络清晰、简单易懂,就飞快地记着笔记。当我享受不求甚解的轻松时,老师一下子话锋一转,举出大堆的史料对该说法提出疑问,在我看来没有丝毫纰漏的一条观点,竟然被老师分析出七个疑点:如,唐代之前是否有燕乐存在,如果有,那与唐代的燕乐区别在哪?外来的胡乐怎样影响了中原本土音乐,并且如何影响古代各个时期主流音乐的发展?等等,我停笔一想,的确是这样的,这七个问题没有一个是不需要回答的,没有一个是没有意义的,传统观点认为,燕乐产生词体。而此燕乐的解释是唐代入了中原宫廷的胡乐,而在先秦周代,也存在一种音乐叫燕乐,此燕乐和彼燕乐的区别在哪?既然共用一个名称,那后世在概念的流传中是否有很多被混淆的地方?这样说来,我们一直真诚信奉的词体起源问题并不是个简单的问题,要回答它,需要厘清的概念太多太多了。受限要对很多现象的名称有个清晰的界定,界定概念是非常不容易的,要在种种有限的线索中严谨的思考、推论,在这个过程当中,也许会有很多被前人遗漏的线索被发现,为什么当时我只知道把结论记下来,这些很实际的问题却没有思考?这时候,我回想起刚才接触以上结论时思想意识里的“点头哈腰”,不禁一阵脸红。后来在老师的一一论述下,这些问题都一一厘清,古代的音乐史,其发展面貌同样是立体的,纵横交错的,在复杂的脉络里有主流,也有分支,分支在新的社会综合因素的作用下会转化成主流,以往的主流也许会退居支流,只是很多年后,会在吸收很多外来因素之后重新变成主流,但这绝对不是历史的倒退,而是否定之否定的提升。我们明明在哲学的方法论里清楚这样的原理和方法论,可是在学习的时候却还是希望历史是单线的、平面的、递进的简单程式化方程,好便于记忆和传播。但是,可怕的是,学术问题是环环相扣的,我们了解音乐发展史的目的是为了追寻词体起源,而不是去找证据证明自己已知的结论。
打个比方来说一说我听课的情况吧,我所了解到的基本知识,就好比几块形态各异的积木,传统的文学史告诉我们,这些全部积木搭起来,一定是个这种形状的房子,于是我就在找合适的积木搭,当我正为自己找到了合适的积木搭好固定的房子而皆大欢喜时,木斋告诉我,你遗漏了很多的积木,于是,我的心情可想而知,哭笑不得之后,我应该如何处理遗漏的积木呢? 按套路来说,我应该将已搭好的房子拆掉,重新认真地搭一个全新的房子,可是,这时候惰性会干扰我,不求甚解的习惯会劝说我,我很有可能偷偷地把那两块遗漏的积木丢掉,以求得毁尸灭迹,好保留我曾经“精心”搭建的成果。
以上假设有很多不恰当的地方,因为,就我现在的学识,根本不具备亲自搭积木的本事,只能看着老师演示,自己凭着印象和记忆模仿。好在木斋对学术的敬畏之心,不允许我有“毁尸灭迹”的行为,更好在木斋为我们演示搭积木的过程,总是丝丝入扣,不遗漏每个细节,如果学生真心想看个清楚,那么一定就能看清楚。除非,我已经陷入了对已有“成果”的迷信和执拗。
这堂课后我清楚了古代音乐发展史的基本概况,作为一个全新的知识进入我的储备。但这是次要的,因为所谓基本概况已是木斋先生经过推理得出的结论,懂得一个关于音乐史的更加接近历史真实的结论对于一个古代文学的在读硕士来说,当然也是不错的收获,但不是最大的收获,更大的收获是以老师对待传统结论的质疑态度对比我在课堂上表现出的几次对已成套路的观点的迷信引发了我的反思。我一直以为,迷信跟我这样一个有着重点大学生文凭的人是无关的,可是,我遗憾地发现面对学术,我是个如此迷信的人。迷信,就是迷迷糊糊的相信,不去思考也不去分析,就直接接受别人的结论,这样说来,我才意识到,我以前一直都是个迷信的人。一个把传统结论当作金科玉律的人。当务之急,就是需要破除迷信,达到“灵魂”觉醒。①此所引无署名文章《学术真理的宣教士——木斋学生所感(一)学术迷信的破除》,发表网址为:http://muzhai.blog.sohu.com/132503406.html,发表于2009年9月23日。按:本文转引时,对文章中少数明显的错误进行了修改。
正如上文作者所言:“如果学生真心想看个清楚,那么一定就能看清楚。除非,我已经陷入了对已有‘成果’迷信和执拗。”将其中的“学生”更改为“读者”,就正适合当下古诗问题的状况。当下之一些学者,如果说读不懂,应该不是实情,但面对需要将自己苦心经营一生的房子拆毁重新搭建,这不仅仅需要理解的能力,更需要学术的勇气和作为知识者的襟怀和良知。而作为方法论的具体分歧,很多学者都已经给予详细阐发,那就是需要重回整体的、流变的大文学史观来解读文学史上的课题。关于这一点,笔者在此前的反思论文中,已经有过较为详细的论证,在此就不能赘述。好在我已经读到不少在这种大文学史观方法论下写出的优秀论文,此次发表的两篇,一篇论证宫廷文学侍从在先秦汉魏阶段的文学史地位,意图阐发建安文学侍从的特殊功用;另外一篇由王立博士撰写的《论“古诗”类五言诗及乐府诗在传播中的变异》,两篇大作俱佳,将所研究论题置身于文学史、文化史、传播史的大背景之下加以考察,自然不难新见迭出,文采斐然。因为,文学史现象原本就是在文学史、文化史等多重背景综合之下的产物,唯有将其置身于或说是还原于同等或是相似的视角之下,才有可能接近历史真相的真实。
写到这里,情尤未已,以一首小诗作结吧。
也许/我只是一只/萤火虫/在暗夜/飞动/在无边的暗夜/发出/微弱的歌声
也许/我只是一只/萤火虫/用生命的热血/照映/那渴望者的/光明
也许/我只是一只/萤火虫/在宇宙的万古/洪荒中/瞬间/消失/无影无形
但我/还是一只/萤火虫/一只扑向光焰的/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