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永平
(四川理工学院 人文学院,四川 自贡 643000)
著名爱国诗人陆游不仅创作了大量的诗歌作品,也为后人留下了历史著述。他撰写的《南唐书》在中国古代历史著作中虽然不是第一流典籍,却也不能小觑。陆游所作《南唐书》从表面上看只是叙说了南唐一国之事,但涉及大量的历史事实和历史传说,治史态度严谨。尤其值得肯定的是,陆游还赋予《南唐书》一定的文学色彩,这显示了他文学家的本色,因而值得我们关注。
《南唐书》记述史实甚多,不可避免地要叙述战争之类兴衰之事。南唐与邻国所发生的十几次战役在《南唐书》中都有记载和叙写,笔者认为陆游的叙述是有自己的特色的,他没有作简单化的处理,而是有所侧重:或简或繁,或长或短,几次重大战役写得尤为精彩,如《查文徽传》(卷五)中写到的建州之战、《陈觉传》(卷九)中写到的福州之战、《刘仁赡传》(卷十三)中写到的寿州之战、《朱令赟传》(卷八)写到采石之战等。
陆游《南唐书》写战争并不满足于战争过程的一般化记叙,也没有以繁文缛节的方式罗列战争过程的碎屑侧面,而是努力去揭示出战争的起因、酝酿的过程及战争的后果。笔者以陆游对建州战役的叙写为例作必要的说明:
交待战争爆发的背景和直接起因。“闽主延义与其兄延政相攻,延政以建州建国称殷,而延义为其下所杀,推立大将朱文进。元宗(李璟)欲讨文进。文徽以为延政首乱,当先致讨。”闽国发生内乱,李璟要讨伐朱文进,表面上看似为王延义伸张正义,其实这是干涉闽国内政。接下来写战争过程———“建人厌王氏之乱,伐木开道以迎”。战争进行得很顺利,南唐军势如破竹,迅速抵达盖竹(今福建建阳南),并驻扎于此,与建州兵相遇。没想到,泉州、汀州、漳州等三州已经归降王延政,战争形势向着不利于南唐军的方向发展。王延政诡诈机智,出奇兵袭击臧偱屯于邵武(今属福建)的军队,“破之,获偱斩于建州。”使南唐军士气大挫,形势愈加严峻。李璟派何敬洙等人来支援,局面出现转机,南唐兵与建州兵处于胶着状态,双方相持不下。一个偶然的机会,“文徽得建之降将孟坚,使潜师出其后击之,建州兵大败,溃去。”南唐军攻下建州城,大获全胜。最后写到战争的结果——南唐军虽然占领了建州城,但由于治军不严,“诸军无纪律,杀掠不禁,民失所望,有叛志矣。”针对这种情形,李璟“知而置不问”,而对查文徽大加封赏。查文徽于是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留守建州期间,中吴越国李弘义诡计,草率地出兵攻打福州,结果“陷伏中,大败坠马,被执,送钱塘,将士死者万人。”
福州战役亦是如此。首先是战争起因。“保大中,师出平建州,以延鲁为监军使,诸将欲乘胜,遂取福州。”接下来写战争的酝酿:“枢密使陈觉欲自为功,乃请衔命宣慰召李弘义入朝。见弘义不敢发。还至剑州,矫诏起边兵,命延鲁将之。元宗虽怒觉之专兵。业已行,因命延鲁为南面监军使,陈觉及王崇文、魏岑会攻福州。”然后写战争过程,较为详细——首先南唐军“取其外郛”,吴越国被围在城中,对南唐有利。这时吴越国的援军自海道来,由于道路泥泞,行军不得,准备“布竹箦登岸”,南唐军“射之,箦不得施。”这对南唐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是总指挥冯延鲁却认为“弘义不降,恃此援耳。若麾我军稍退,使吴越兵至半地,尽剿之,城立降矣。”面对战机,不进反退。副将孟坚进谏,认为“援军已陷死地,将尽力与我战,胜负殆未可知。”冯氏不听,一意孤行。“顷之,吴越兵至岸,鼓噪奋跃而前,与城中夹击我,延鲁败走。”最后是战场结果——南唐军被吴越“俘馘五千人”,副将孟坚战死沙场,各路大军不战而溃,“死者万计”。
看得出,陆游的《南唐书》在叙写战争时,其起因、过程、结果都叙述得非常清晰,且前后连贯,首尾呼应。对于战争结果,作者从不发表任何议论,只是平静地叙述,但就在不动声色地叙述中已经暗示了战争的胜负,就连胜负双方之所以胜负的原因也都暗示得很清楚了。这是《南唐书》战争叙事的最大特点。梁启超在《作文教学法》说过:“记事文最难的莫如记战争,学会记战争,别的文自迎刃而解。”[1](p20)陆游是具有这个能力的。
《南唐书》的这种写法看得出似乎借鉴了《左传》的,因为二者在叙写战争方面确实存在某种相似点。比如《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写城濮之战,对大战爆发的背景和直接起因都有交待,而在行文中,又不断展示晋胜楚败的原因:晋文公以怨报德,整顿军纪,遵守诺言,倾听臣下意见,上下齐心协力。而楚国则君臣意见不统一,主帅子玉骄傲自大,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盲目进逼晋国的军队。城濮之战的结果也写得很全面,不仅写了晋国大获全胜,晋文公确立了霸主地位,而且还写了战争的余波:子玉战败羞愧自杀,晋文公听说后大喜过望,回国后赏功罚罪,对这次战争进行总结,然后以君子之言,赞扬晋文公的霸业。至此,叙述圆满结束。唐代著名史学家刘知己曾说:“盖左氏为书,叙事之最。自晋已降,景慕者多。”[2](p222)不但概括了《左传》善于叙事的特点,而且指出后世因景慕其创作方法而多有仿效者。刘知己虽然评价的是唐代以前的史书作者,但是,我们从陆游《南唐书》中对战争叙写有很好的把控能力来看,明显是受到了《左传》的影响。正像陆子聿所说:“先太史之文,于古则《诗》、《书》、《左氏》、《庄》、《骚》、《史》、《汉》……禀赋宏大,造诣深远,故落笔成文,则卓然自成一家,人莫测其涯涘。”[3](p2491)
其实,从写作学的角度看,陆游《南唐书》的上述表现也是不俗的。著名文艺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附会篇》中论及做文章时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4](p378)这是说写文章要注意首尾呼应,前后贯穿,条理清晰,复杂但不凌乱。陆游的《南唐书》虽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章,却做到了刘勰所要求的这一点,他对战争的叙事特别说明了这一点。
《南唐书》中除三卷以本纪形式写人物外,其余十五卷均为传记形式。《南唐书》的列传从形式上分为专传、合传、类传、附传四种类型。专传,即一人一传。合传则二人以上,有某种联系故合在一起,如《周徐查边列传》、《周柴何王张马游刁列传》等。类传是同一类人集中在一起,如《钟谟李德明传》、《申屠令坚刘茂忠传》等。附传是附在专传、合传或类传中的人物小传,一般是因事类而相及,如《查文徽传》后附查元方,《周本传》后附周邺,《李德诚传》后附李建勋,等。
不像司马迁在《史记》每篇传记的结尾都有一段“太史公曰”的文字,陆游有选择地在部分传记的结尾处有一段“论曰”文字,像《烈祖本纪》、《元宗本纪》、《宋齐丘传》、《朱令赟传》、《李建勋传》、《孙忌传》结尾处都有,以此来表达他对有关历史人物的评价,表露自己的思考和情感。
当然,与其他一切史书一样,陆游《南唐书》的主要任务是记录历史。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有才能的作家与纯粹的史家大概是有所差异的。我们看到,陆游在叙述历史事实的过程中,还是适当运用了某些文学手法,不仅使史实的叙述变得生动,而且塑造了一些个性较为鲜明的历史人物。
根据笔者的统计,陆游《南唐书》所描述的历史人物,共有130多个,其中能给人留下一定印象的有近20个,如:居功自傲的宋齐丘,妒贤嫉能的冯延巳,贪鄙可笑的徐玠,骄横跋扈的陈觉,胁肩谄笑的魏岑,反复无常的钟谟,有恃无恐的李德明,刚烈的常梦锡,峻洁的江文蔚,以及潘佑的狂狷,张义方的忠贞,刘仁赡的大义凛然,胡则的宁死不屈,孙忌的不辱使命,李建勋的明哲保身等等。这些人物往往代表了社会上的某一类人,反映了某种社会现象,并且有特定的意义。
《南唐书》每篇人物传记在叙述传主生平时,一般都交待历史背景,将人物置于一个历史时代的横断面上,并不给人以孤立的感觉。如《烈祖本纪》将李昪置身于唐末五代乱世的历史背景下,叙述了李昪幼年的不幸经历、少时经乱、以及之后的寄人篱下(为他人作螟蛉之子)。叙写了他遍尝人间冷暖。这样一种生活环境,锻炼了李昪坚强的性格,为他后来争霸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由于《南唐书》全书各篇往往互相关联,传主生活的历史背景,除本传提供的情况外,其它有关篇章的情况共同构成更为广阔的历史背景。如周宗、徐锴、查文徽、边镐四人安排在一起,就可以看到当时杨吴政权向南唐政权转移的过程。又如通过《陈觉传》、《钟谟传》可以看出李璟即位期间,与周边各国之间的关系,以及不听李昪之言、轻易灭闽亡楚所带来的灾祸等等。而《胡则传》、《申屠令坚传》、《刘仁赡传》等英雄传记则反映了南唐与北宋之间的决战以及整个政治格局的变化等等。
《南唐书》中所选的人物多有一定的代表性,或是某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关键人物,因而人物本身与历史原是分不开的。如《周宗传》、《宋齐丘传》、《周本传》等传记中集中反映李昪在杨吴政权日益衰落的情况下夺得皇位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李昪与杨吴政权、李昪与徐温父子等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李昪又是通过怎样的计谋一步步将杨溥逼下皇位的等等都得到了最为具体的表现。而《陈觉传》、《李德明传》、《李征古传》、《钟谟传》等则真实地反映了南唐与后周日益紧张的邻国关系以及南唐奸佞小人出使后周,面对周世宗的咄咄逼人,他们不图救国,反于返国后借以周世宗之淫威而挟制李璟,从而达到掌握国政的目的。
由于《南唐书》还选择性地记载了一些小人物,他们的细事末节也反映了当时多种历史内容,因而这些小人物也有历史感,如《杂艺方士节义列传·申渐高》记述南唐的优人申渐高以滑稽幽默的言辞促使李昪在政治上得到改进或做善事。虽言轻事小,但也可见当时宫廷优人的活动。而《吴廷绍传》则记述了吴廷绍为李昪、冯延巳治愈疾病的方法,可见当时的医疗水平。而谭紫霄、耿先生等人则是记述了南唐时期一些道士事迹,这些传记虽与重大事件无关,但同样具有丰富的历史内容。因此,一般来说,《南唐书》传记文学中的传主人物形象都具有较强的历史感和时代感。
《南唐书》在刻画人物时,没有停留在人物的单一性上,而是写出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不是好则全好,坏则全坏,而是注意写出人物的优点和缺点、长处和短处,能较为全面地反映历史人物的真实面貌。
对南唐开国之君李昪,陆游在《烈祖本纪》写到他的爱民如子,“帝生长兵间,知民厌乱,在位七年,兵不妄动,境内赖以休息”;写到李昪的勤俭节约,“常蹑蒲履,用铁盆盎。暑月,寝殿施青葛帷。左右宫婢才数人,服饰朴陋。建国始即金陵治所为宫,惟加鸱尾,设栏槛而已,终不改作”;写到李昪的眭邻友好,“吴越国大火,焚其宫室帑藏甲兵几尽,……帝遣使厚持金币吊唁”等等,最后陆游积极地评价说:“帝仁厚恭俭,务在养民,有古贤主之风。”这是有道明君的作风。但是,《南唐书》对于李昪的缺点也没有回避和掩饰,像《史记》一样地“不隐恶”——写其在位期间对于大臣怀有防范警惕之心以及对权力的强烈控制欲望,“自开国至昇元五年,(李建勋)犹辅政,比他相最久。烈祖鉴吴之亡,由在大臣,意颇忌之”(《李德诚传》附建勋卷九)。
又如《杂艺方士节义列传·申渐高传》(卷十七)记载李昪杀害周本事:
周本自吴时有威望,烈祖虑其难制,因内宴,引鸩酒赐本。本觉之,辄取御杯均酒之半以进曰:“愿以此上千万寿,庶明君臣一心。”烈祖失色。左右莫知所为,渐高托俳戏舞袂升殿曰:“勑赐臣。”渐高并饮之,纳杯怀中而出。烈祖密遣中人持药解之,不及,脑裂而卒。
当上皇帝的李昪对待威胁自己权力的大臣,绝不心慈手软,其杀人手段极其残忍,几乎丧失了人性。同卷《史守冲传》记载李昪服仙丹事:
烈祖常梦得神丹,既觉,语左右,欲物色访求。而守冲适诣宫门,献方丹。时扆(潘扆)亦以方继进,烈祖皆神之,以为仙人,使炼金石为丹,服之多暴怒,群臣奏事,往往厉声诘让。尝以其药赐李建勋,建勋乘间言曰:“臣服甫数日,已觉炎躁,此其可常进哉?”烈祖笑曰:“孤服之已久,宁有是事?”谏者皆不从,俄而疽发,遂至大渐。
晚年的李昪就是这样一意孤行、专横跋扈。他终日服食仙丹,大臣奉劝,不听;最后中毒而死。在陆游的笔下,李昪作为开国皇帝的神圣外衣被撕去了,这样记载、叙写就做到了全面客观地反映和评价历史人物。
对于冯延鲁,陆游不但写他与其兄延巳为非作歹、胁肩谄笑等诸种恶德,也对他奉命出使北宋,面对盛气凌人的赵匡胤,不卑不亢,慷慨陈辞,不辱使命之举,给以如实的叙写与描述,——“元宗遣延鲁朝于行在。太祖将乘兵锋南渡,旌旗戈甲皆列江津,厉声诘延鲁……延鲁色不变。”(《冯延巳传》附延鲁卷十一)恶人有时也会成就好事,冯延鲁就是这样的人。人往往是复杂的。陆游的记叙与描写是真实可信的。
陆游的人物传记,不但全面记载、描述表现传主,而且他还注意到了传主随着时间的推移,性格上有变动。比如冯延巳,早年与查文徽、陈觉等人结党营私,陆游在其传记中予以无情的暴露;但对于冯氏晚年的变化,陆游则给予肯定——“延巳晚稍自励为平恕。萧俨尝廷斥其罪。及为大理卿,断军使李甲妻狱失,入坐死。议者皆以为当死。延巳独扬言曰:‘俨为正卿,误杀一妇人,即当以死,君等议杀正卿,他日孰任其责?乃建议俨素有直声,今所坐已更赦宥,宜加弘贷。’俨遂免。”(《冯延巳传》卷十一)再比如写宋齐丘,屡次在李昪面前邀功并被李昪申斥之后,发现自己的威信大不如先前,逐渐收敛起锋芒毕露的个性,不再自负与狂妄了,并讨好李昪。这种变化一方面表明宋齐丘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另一方面也表明皇权所具有的威慑力量。同时还表明了李昪的变化,——他现在是皇帝了,不需要诸事都向他宋齐丘询问、请教了。身份的改变,心态必然随之改变。宋齐丘为适应皇帝的变化,自己也不得不调整处世方式。
《南唐书》塑造了一些较为成功的人物,这些人物的性格各具特色,生动形象,往往与精彩的故事性与传奇色彩联系在一起。翻开《南唐书》,凡是被陆游立传的人物,虽不能说个个都能给读者留下过目不忘的深刻印象,但有一部分传记人物写得很精彩。而这些人物的性格就是通过一两个小故事来表现的。
卷五《周宗传》写传主宽厚待人,陆游通过两件小事来表现——
周宗出镇为江州节度使,遇到曾在李昪幕府共事的幕僚俞文贞,此人“仕宦蹭蹬,犹为其州巡官。方旅见,辄越次问曰:‘马押衙无恙乎?’”周宗少时穷困潦倒,由于“娴于摈相辞令”,为李昪称赏,恩遇甚厚。李昪镇守金陵,任命周宗为都押衙。俞氏旧事重提,想当众羞辱周宗,而周宗则不动声色地回答:“马相公(仁裕)已镇庐州。”表现得雍容大度。还有一次,周宗在府衙设宴,俞文贞参加,“宗劝以酒。文贞俯首曰:‘下官小户,公所熟知也。’”举座皆惊,闻者大骇,而周宗怡然不动。因为有此等宽广胸怀,才能于富贵荣华面前澹然处之,“畏远权势,居家节俭,俸赐皆积不用。”就连他的政敌宋齐丘“虽日谗之,不能害。”
同卷《徐锴传》表现传主书生气十足,陆游这样写道:
初,锴久次当迁中书舍人,游简言当国,每抑之。锴乃诣简言。简言从容曰:“以君才地,何止一中书舍人。然伯仲并居清要,亦物忌太盛,不若少迟之。”锴颇怏怏。简言徐出妓佐酒,所歌词皆锴所为。锴大喜,乃起谢曰:“丞相所言,乃锴意也。”
徐锴有高才却被当权者游简言压制,不得施展其才,心中郁闷。于是登门讨个说法。可老奸巨猾的游简言以徐锴之兄徐铉在朝为高官而拒绝了。徐锴更加难过。可是当游简言府中的歌妓演唱歌曲时,歌词皆为徐锴所作。此时的徐锴,因仕途上不得志所引起的不快一扫而光,大喜,并为刚才的表现向游简言表示歉意。看到自己的作品为他人所认可,官也不要了。“为数阕歌换中书舍人”,真是“痴绝”!(徐铉语)
卷十七《后妃诸王列传》写李景遂为李弘冀残害事——
景遂乃李璟之弟,仁爱纯厚,为李璟所友爱,并曾屡次欲传位于景遂。弘冀乃李璟之子,生性刚直,处事不为李璟所喜。弘冀迁怒于叔叔,遂生杀心。景遂“尝以忤意杀都押衙袁从范之子。弘冀刺知之,乃使亲吏持鸩遗从范,使毒景遂。景遂击鞠而渴,索浆。从范毒浆以进之,暴卒,年三十九。未敛,体已溃。”
为了得到皇位,就必须除掉景遂。陆游在这里用了“刺知之”三个字就把李弘冀为杀害叔叔而处心积虑地寻找机会的心态真实地描绘出来了。宫廷斗争真是血雨腥风,令人为之惊恐失色。这些宫廷故事也是在表现人生命运的不可捉摸,它所酿成的悲剧足以令人为之唏嘘不已。
卷十一《孙忌传》写传主死里逃生一事:孙忌年轻时侍奉后唐明宗次子李从荣,明宗病重,从荣自感素无人望,起兵入宫,欲称帝,结果被杀。孙忌逃亡至正阳,追兵亦到。此时情况十分紧急。陆游写到孙忌的脱险,极具戏剧性——
未及渡,追骑奄至,亦疑其状伟异,睨之。忌不顾,坐淮岸扪弊衣啮虱,追者乃舍去。
孙忌还未渡过淮河,追兵已到。看到相貌堂堂、风流儒雅的孙忌,很是怀疑。于是仔细盯着孙忌看。这时的孙忌虽然内心十分紧张,但却装作若无其事,坐在岸边,扪虱而耍。追兵一边看,一边琢磨,半天才肯离去。惊险十足。
表现故事性、戏剧性,少不了细节描写。因此,陆游的《南唐书》有时也注意细节叙写:卷七《钟谟传》通过描写李德明一个非常细小的动作,“德明尝奏事别殿,取元宗所御笔记事,元宗不能堪”,就十分形象地展现了李德明恃宠妄为、目无君王、得意忘形的小人嘴脸。卷四《宋齐丘传》,陆游写其派刺客暗杀契丹来使事:“契丹耶律德光遣使来,齐丘阴谋间契丹,使与晋人相攻,则江淮益安。密请厚其原币遣还,至淮北,潜令人刺杀之。契丹与晋人果成嫌隙。”表现了传主“尚诡谲”的特点。
《南唐书》是一部历史著作,但作者有时就像一个讲述故事的人,把事件叙述得颇有戏剧性。一些生动的戏剧性情节,使这部作品具有了某些故事性。非但如此,作者喜欢猎奇,把一些传说故事写入人物传记,造成一种神秘感。比如卷六《马仁裕传》写传主出生时的情形,具有传奇色彩:“仁裕母方娠,梦传呼北平王为来归。及生,紫气充庭。数岁,学兵法,通解若素习。”除了类似荒诞不经的传说之外,《南唐书》所写的一些真人真事也带有传奇色彩。比如同卷《周本传》写传主勇猛:“每奋跃先登,攻坚摧锋,蒙犯矢石,身无完肤……战罢辄自烧铁烙其创,食饮言笑自如。”这一段描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三国志·蜀书·关羽传》中关羽“刮骨疗毒”的情景。《南唐书》中的有些故事疏离常规,出乎人的意料,也富有传奇性。比如卷六《刁彦能传》写其传主救李昪事,十分惊险。“知训忌烈祖,数欲害之。尝与烈祖饮酒,而伏剑士室中。彦能行酒以爪语烈祖。烈祖悟,亟起去。”还有一次,“知训宴烈祖于山光寺,复欲加害。弟知谏摘语烈祖。烈祖亦驰去。知训取佩刀授彦能,使追杀之。及于途,举刀示烈祖乃还,以不及告。”陆游用一支绘声绘色的笔把徐知训、刁彦能、李昪、徐知谏四人在特定环境中的不同表现得以逼真地呈现在了读者的面前。他们各有各的举止,各有各的神态,各有各的性格,使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这段描写虽然没有司马迁《史记》中鸿门宴那般惊心动魄,但也足以表现知训为了保住自己的政治地位而不惜采用各种手段杀死义弟李昪,以达到除掉对手的目的。人物性格刻画极为成功。同时,透过令人提心吊胆的惊恐场面,可以看出南唐政治斗争的残酷性。
司马迁的《史记》为历史人物作传,不但故事性强,而且颇负传奇神秘色彩,陆游的《南唐书》也有这个特点。这应该不是历史的巧合,而是陆游有意借鉴的结果。关于这一点,陆游的小儿子陆子聿在探讨他父亲散文成就的渊源时就提到了《史记》。明代毛晋在《跋〈南唐书〉也认为陆游的散文“得史迁家法。”[5](p1)或许就是对此而言的。
作为一部史学著作,《南唐书》的任务是真实地记录历史,但是“历史显然不仅仅是对一系列事件的罗列,它还意味着一种尝试,即把所报告的种种孤立事件联系起来,从混乱而不连贯的往事中找出某种道理和意义。”[6](p38)因此,面对丰富多彩的历史事件和形形色色的历史人物,作为一个出色的史学家兼著名的文学家,陆游就要通过叙事技巧和情节构思的巧妙来达到他作史书的目的。既能真实地记录历史,又不失其趣味性,——使《南唐书》在一定程度上兼具真实性与艺术性。但是,历史的真实与文学的真实,史书能做到吗?
对此,孙犁说过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历史作品,有时可以当作文学,但文学作品,却不能当作历史。历史注重的是真实,任何夸张、传闻不经之言,对它都会是损害。历史、事实,天然地连结在一起,把历史写得真实可靠,是天经地义的事。当然做起来并不是那么简单。历史,是天地间最复杂的现象。它比自然现象,难以观察,难以掌握得多。它的错综复杂,回曲反复,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常常在执笔为史者面前,成为难以捉摸,难以蠡测的幻境。”[7](p101)史家的任务是“把历史写得真实可靠”,这自然是不错的。问题是:怎样做,怎样写出的历史是真实可靠的?其实,历史可以采用传统的写法——“只根据实录、谱牒、墓碑去写,”[7](p99)也可以采用“开放的写法,即广采传闻野史的写法,”[7](p99)正如孙犁所说这种写法会出现另一种毛病:“故事化”或“寓言化”。诚然,这种开放的写法也许会与历史的真实有所偏差,但好像又是不可避免的,《史记》正是这样的写法,有谁不承认它的成功?实际上,陆游的《南唐书》正是学习、借鉴了包括《史记》在内的一些史学名作才得以成功的,它实在是叙写南唐历史的典范之作。
[1]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卷七十(第9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9.
[2]刘知己.史通通释·模拟:卷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宋]陆游.陆游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6.
[4][梁]刘勰.文心雕龙今译[M].周振甫,译.北京:中华书局,1986.
[5][宋]陆游.南唐书[M].上海:中华书局,据汲古阁本校刊本.
[6][美]王靖宇.左传与传统小说论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7]孙犁.孙犁全集:第 8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