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学经典。那么,当代人有没有写出新的文学经典?答案可能见仁见智。我认为是有的。
2000年9月16日,上海《文汇报》公布了由上海作协和《文汇报》联合发起组织的全国百名评论家推荐90年代最有影响的作家作品的结果。最有影响的十位作家为:王安忆、余华、陈忠实、韩少功、史铁生、贾平凹、张炜、张承志、莫言、余秋雨。最有影响的十部作品为:王安忆的《长恨歌》、陈忠实的《白鹿原》、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张炜的《九月寓言》、张承志的《心灵史》、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余华的《活着》、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史铁生的《务虚笔记》。十多年过去了,上述作家、作品仍然是文学界、读书界经常提到的重要作家、作品。其中有的作品已经具有了国际声誉(如余华的《活着》就曾经获得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有的作家(如莫言)后来得了诺贝尔奖。
不妨将这份答卷看作当代评论界在确认当代文学经典方面的一个标本。
不是说1990年代是世俗化的年代么?可上述答卷中与世俗化思潮挨得上边的似乎只有《长恨歌》、《许三观卖血记》和《活着》。如此说来,在一个世俗化浪潮汹涌澎湃,普遍认为文学在失去了“轰动效应”以后已经变得“媚俗”起来的时代里,在一个电视、卡拉OK、进口大片、电子游戏已经将文学的传统领地割去了大半的时代里,优秀的文学经典是可以与时代潮流拉开一些距离的。这便是文学经典的“超时空性”吧。就像沈从文的《边城》那样如梦如歌,就像冯至的《伍子胥》那样悄然远离现实。
然而,百名评论家推荐最有影响的作家作品的活动在新世纪没有继续。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新世纪文学已经走过了十多年的岁月,不算短了。这些年里,涌现了一批评论界常常谈到的作品,例如铁凝的《大浴女》、阿来的《尘埃落定》、莫言的《檀香刑》、阎真的《沧浪之水》、张洁的《无字》、都梁的《亮剑》、阎连科的《受活》、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格非的《人面桃花》、毕飞宇的《推拿》、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这些作品,基本延续了1990年代长篇小说的精神品格:在主题上进一步探索人性的奥秘,在文化上不断展示奇妙的风景,在文学上继续开拓新的空间。
值得注意的是另一道风景:异军突起的“网络文学”开始了筛选经典的尝试。2009年,由《长篇小说选刊》杂志社、中文在线主办的“网络文学十年盘点”活动,经过“海选”,专家与网友共同推出了十佳优秀作品(这意味着网民参与了评选经典的进程):江南纪念大学生活的《此间的少年》,慕容雪村讲述都市白领生活悲喜剧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阿越想象一位当代大学生回到宋朝、推行改革的《新宋》,灰熊猫描绘明末历史悲剧的《窃明》,晴川的武侠小说《韦帅望的江湖》,烟雨江南的仙侠传奇《尘缘》,酒徒的隋末英雄传奇《家园》,老猪的魔幻传奇《紫川》,雪夜冰河讴歌一位现代农民英雄战斗历程的《无家》,还有叶听雨讲述一位底层青年奋斗经历的《脸谱》。这些堪称“网络文学十年”的经典作品吧。尽管,其中不少作品评论界还很少提及(是看不过来?还是觉得够不上经典?)。而且,当代优秀的“网络文学”作品也显然远不止这十部。今何在的长篇小说《悟空传》曾获得过全国第二届网络大赛奖,一度被誉为“最佳网络文学”作品(虽然平心而论,那部作品写得散漫了一些)。还有邢育森生动描写“网虫”生活的《活得像个人样》、宁财神“戏说”武侠的搞笑之作《武林外传》、安妮宝贝富有“小资情调”、感人至深的言情小说《莲花》……也都非常好看,非常有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在上面提到的这些“网络文学”名作中,虽然也有《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活得像个人样》、《莲花》这样富有深刻社会内涵和文学功力的力作,但更多的却是“玄幻”、“穿越”、“戏说”的潮流,显示着网上写家的别有洞天、别有寄托——在网上争先恐后逃向虚拟的世界,解构沉重的传统,在想象与戏说中狂欢。这,是“网络文学”的一大看点,也是“网络文学”不同于传统经典文学的根本所在。而这样一来,评论经典的尺度不是也就悄然放开了吗?其实,传统经典中,不是也不乏《西游记》、《封神榜》、《聊斋志异》这样相当“玄幻”、“戏说”的作品吗?因此,谁又能说“玄幻”、“穿越”、“戏说”的名作中不会产生经典作品呢?
在一个文化多元化的年代里,也许难以产生万众公认的文学经典了。其实,就是那些显然已经经过了时间的考验、进入了文学经典殿堂的作家、作品,也常常受到了言之成理的质疑。例如王安石就看不起李白,曾云:“李白识见卑下,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引自郭沫若《李白与杜甫》,《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59页。)《红楼梦》是古典小说的经典,但陈独秀就不喜欢其“描写淫态”的品格。托尔斯泰不喜欢莎士比亚,因为在他看来,莎士比亚的作品充满了“不道德世界观”。(杨建民:《托尔斯泰:莎士比亚作品让我感觉极度恶心》,《世界文化》2008年第7期。)1980年代以前,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作家座次是“鲁郭茅巴老曹”。到了思想解放的1980年代末,“重写文学史”的思潮迅猛崛起。于是到了1994年,在北师大教授王一川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中,就将鲁迅、沈从文、巴金、金庸、老舍等9位小说家的作品收入,却把茅盾等剔除在外,并因此引发了激烈的争议。紧接着,1995年,钱理群、吴晓东在《“分离”与“回归”——绘图本〈中国文学史〉(20世纪)的写作构想》(载《文艺理论研究》1995年1期)一文中将鲁迅、老舍、沈从文、曹禺、张爱玲、冯至、穆旦认定为现代经典作家。再到2005年底,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主持的“中国国民阅读调查”中,“中国读者最喜爱的作家”前10名的顺序依次是:金庸、巴金、鲁迅、琼瑶、贾平凹、老舍、古龙、冰心、余秋雨和曹雪芹……不久,中学语文教育关于 “鲁迅作品剔出中学课本”的争鸣也闹得沸沸扬扬,隐隐透出鲁迅的影响也在减弱的信号。一时间,杂语喧哗,各执一词。学界、读书界、传媒界因此也热闹非凡。在一个思想活跃、众声争鸣的年代,对于经典的确认也越来越难以达成共识了。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文章《书》。其中,博学的博尔赫斯指出了一个十分有趣又令人诧异的现象:“每个国家都由一本书来代表,或由著有许多书的作者来代表。” 但“各国推选的代表其形象并不十分像这些国家”,“仿佛每个国家都想由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来代表,以补救自己的不足,弥补自己的缺陷”。例如莎士比亚之于英国(“英国作家的特点是寓意含蓄……而莎士比亚恰恰相反,他善于在比喻中运用夸张手法”),歌德之于德国(“德国……是一个值得尊敬,但极易狂热的国家,它恰恰选择了一个宽宏大度、并非狂热、国家的观念极其淡薄的人为其代表”),雨果之于法国(“雨果那层出不穷的比喻和华丽的辞藻表明他并不是典型的法国人”),塞万提斯之于西班牙(“塞万提斯……是温和的、宽容的……他既无西班牙人的美德,也无西班牙人的恶习”)(《读书》1990年第1期)——除了对歌德、雨果的评论值得商榷以外(因为歌德年轻时就写下过狂热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而“华丽的辞藻”其实也正好是法国文化的重要标志之一),其余的评价都堪称不移之论。他没有提到他一直向往的中国。众所周知,《史记》、《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西游记》都是中国的文学经典。可有意思的是,它们不是都充满了躁动的生命力、神奇的想象力,并因此毫无例外地与礼教、与温良恭俭让的中国正统美德相去甚远么!而在这样有趣的现象深处,蕴涵着一系列耐人寻味、值得研究的复杂问题:关于经典与民族性、经典与时代精神,以及经典的特异性,等等。人常常有“二重人格”,民族又何尝不是?时代精神常常也十分复杂,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因此,作为民族文化结晶的文学经典,当然就会成为人们常说常新又聚讼纷纭的话题了。
尽管如此,当代文学在文坛上不会留下没有经典的空白,却应该是可以肯定的。至少在我看来,当代长篇历史小说的繁荣、当代女性文学的成就,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前无古人的。对于有个性、有眼光的读书人、写作者,如何从浩如烟海的书刊和充满喧哗的议论中去发现对于自己看世界、看人生的独到视野具有重要启迪意义的经典,才是最重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