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哲学与欧陆哲学鸿沟的先天不可贯通性①

2014-04-04 10:09伯特霍普金斯BurtHopkins朱光亚
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4年6期

【美】伯特·霍普金斯(Burt Hopkins),著;朱光亚,译

(西雅图大学 哲学系Seattle WA98122 -1090 USA)

近日,加里·古廷(Gary Gutting)②加里·古廷(Gary Gutting),美国圣母大学哲学系教授,《圣母大学哲学评论》编辑,主要研究当代法国哲学、科学哲学以及宗教哲学(译者)。在《纽约时报》③Gary Gutting,“Bridging the Analytic-Continental Divide,”The New York Times,Opinionator,Feb.19,2012,5:00PM.上挑战了布莱恩·莱特(Brain Leiter)④布莱恩·莱特是哲学评论网站(PhilosophicalGourmet.com)的创始人,这个网站在美国以撰写大学哲学排行榜而出名(译者)。一个论断的真实性,即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之间的差异实际上已经不再是哲学上的,而是风格上的,即使有时候哲学上的差异也很重要。古廷之所以这样做是基于他的一个信念,即分析哲学多年来通过克服其创始人的哲学缺陷不断进行自我修正,而欧陆哲学却没有做到这一点。因此分析哲学现在运用其必不可少并且强大的专业工具——主要是连同一般感官(common sense)和科学经验一起的语言分析和概念分析——颇有成效地发展了形而上学、伦理学、宗教信仰以及曾被它的创始人视作毫无意义而被拒斥的哲学史。与此相反,对于古廷来说,因为一些“不必要的困难”,这种自我修正在欧陆哲学中表现的非常不明显,因为欧陆哲学的创始人未能对其原始文本进行清楚描述,并且在随之而后的主要欧陆哲学家的作品那里,这种状况从未得到纠正。古廷从假设的这些前提事实中得出了三个惊人的结论:第一,“分析哲学方面的训练将会极大地改进大部分欧陆哲学家的写作”;第二,“在对于海德格尔、德里达以及其他人清楚分明的分析性评论中,很难看出有什么重要的哲学价值被遗漏”;第三,“只有当具有开创性的欧陆思想家开始更清楚的表达时,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之间的鸿沟才有可能会贯通。”

尽管存在风格上的不对称,然而,古廷显然能够充分洞察“许多欧陆作品的晦涩”,从而辨别出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之间真正的差异,这些差异“关注的是他们作为评价标准的‘经验’概念和‘理性’概念的理解”。面对这些实质性的差异,古廷断言:“很明显,分析哲学家和欧陆哲学家能够通过在相当大程度上熟悉彼此的作品而获益,并且对(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之间的)鸿沟进行沟通的讨论也有助于形成一个更好的哲学世界。”除了前面提到过的,欧陆哲学家的写作可以通过分析性训练得到提高,古廷还新提出了另外一个论断:分析哲学家能够从“对欧陆哲学观念的接触”中学习并且从他们的“历史性反思”中获益。但是古廷没有提到的是,对于鸿沟任何一边的哲学家来说,在相互熟悉彼此工作的过程中,付出的代价会是什么,以及在什么方式上,跨越鸿沟的讨论将会使我们的哲学世界得到改善。鉴于古廷对在这里起作用的差异之实质属性的框架设计,欧陆哲学家们如何通过增加对分析哲学家工作的了解而“哲学性地”获益这一点,对我来讲一点都不明显;同样对我而言不明显的是,哲学世界和可能的哲学本身如何从它们日渐增加的熟悉程度,以及这种熟悉程度的进一步发展所引发的讨论中获益?

就上述第一点而言,古廷依据欧陆哲学“宣称要达到一种能够洞穿一般感官和科学经验内涵的具有优先权的经验领域”,解析了在两种传统中对“经验”标准的不同理解。在这里显然没有明说的前提是,在分析哲学诉诸“一般的感性直观”(以及科学对它们的发展和改造)中,没有什么哲学上的优先性在起作用。在这一无声前提的基础之上,古廷给出了他那肤浅而无价值的论断——现象学家们“从一般生活经验和科学经验中试图去描绘”那种具有优先性的“具体生活经验……只是一个苍白而歪曲的抽象”,并将其作为胡塞尔、早期海德格尔以及梅洛-庞蒂的作品在哲学上中立的证据。至于作为评价标准的不同“理性”概念,古廷做了一个对比,即分析哲学诉诸“作为逻辑推理的标准规则的理性”,而法国欧陆哲学的观点是,它看待“理性的本质活动不是思维的逻辑系统,而是智性想象力的创造性运用”。然而,不言而喻,古廷所设想的东西刻画出了“理性”的概念,这个概念被他声称的“经验的欧陆哲学(continental philosophies of experience)”所采用,同时他指出了在欧陆哲学自身内部“经验的欧陆哲学”和“想象的欧陆哲学(continental philosophies of imagination)”之间存在的张力。按照古廷的话说,前者试图“去思考我们概念的可能性条件”,而后者“尽力去思考超出这些概念以外的——在某种意义上——不可能的条件”。很有可能对于古廷来说,在这两类欧陆哲学中,“理性”都只是作为逻辑推理标准规则的变异来理解的。

跨越分析哲学家和欧陆哲学家之间“鸿沟”的讨论会如何发展?如果以古廷对它进行界定的理由去设定基调,我们大概并不需要实施一个思想实验来想象。但是下面这个实验所产生的结果,我认为能够很好地告诉我们这一类讨论所拥有的哲学价值:让我们设想一个与美国的哲学世界平行的另外一个哲学世界,在我们这个世界里分析哲学家们所津津乐道的数量优势在那里恰好反过来,为他们的欧陆哲学家所津津乐道,同样地,在我们这个世界里欧陆哲学方面所有数量上的劣势在那个世界由他们的分析哲学家来承担。因此,在我们的思想实验中,那个另外的与我们相对的平行世界里,数量上占优势的众多哲学家们(欧陆哲学家)将知道:我们的自然态度显示出了基本的认识论和本体论方面的局限性;生活世界的视域表明了一个本质上不能被对象化的现象;生活时间不能用计时器测量;“解释学的(hermeneutical as)”比“命题式的(apophantic as)”更为根本;存在主义的“罪”在根本上是一个有限的结构而不是本体-神学论上的概念;“他者”的存在不是一个推理的问题;“鲜活的身体(lived body)”不能被还原到肉体,并且身体意向性因此对应于笛卡尔哲学的“身心”二元论;历史性是人类存在不可还原的属性,而不是一个逻辑或者形而上学主体的概念谓述;希腊的逻各斯与比率、推理或者推理规则的逻辑标准等等既非同义的也非分析性等同的……接下来让我们设想在这个与我们相对的平行哲学世界里,有一场跨越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鸿沟的对话,就是说,在那个世界里,少数非常幸运地在哲学系中获得教席职位的分析哲学家中的一位,与人数众多的欧陆哲学家中的一位,他们两者之间进行的对话。那么很显然,为这场对话奠定基调的将不会是这样一位欧陆哲学家——他不得不对主观经验对于一般感官和科学经验的特权,或者以思维的理性严格性为代价的智性想象力的创造性运用进行辩护。此外,对于分析哲学家来说,他的收益也不在于应对了欧陆哲学家们认识论和本体论上的观念,并从他们关于历史的反思中学习。在我们的思想实验中,对立的可能世界里对观念的“接触”在哲学上是没有多大意义的,而“从他人的历史反思中学习”只会被看作是“从自身的历史反思中学习”的蹩脚替代品。

然而,或许是我太过于关注古廷的哲学新闻工作(philosophical journalism)以及与新闻工作密不可分的新闻媒体规范所引入的漫画式的危险。或许他只是想以新闻工作者的身份来简化围绕着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之间鸿沟的问题,而不一定是歪曲它们。但是正如我想我已经展示的那样,在随之发生的对这种思维的信仰上,很不幸他的想法是错误的。为了考察这个论点,在这个问题上现在我将转向某种视角,这个视角是被最近一本叫《分析哲学Vs 欧陆哲学:有关哲学的方法和价值的争议(2010)》①James Chase and Jack Reynolds,Analytic versus Continental:Arguments on the Methods and Value of Philosophy (Durham UK:Acumen Publishing Limited,2010).,由分析哲学家詹姆斯·蔡斯(James Chase)和欧陆哲学家杰克·雷诺兹(Jack Reynolds)合写的书所提供的。与古廷一样,蔡斯和雷诺兹认为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传统之间的鸿沟正如这两种传统本身一样“是真实的”②作者在引用Analytic versus Continental:Arguments on the Methods and Value of Philosophy(《分析哲学Vs 欧陆哲学:有关哲学的方法和价值的争议(2010》)时,在文中直接标注了页码。下同(译者)。(254)。然而与古廷不同的是,蔡斯和雷诺兹并不认为他们“足够了解这种鸿沟”(253)从而为哲学的未来开出任何药方,超出他们认知的是对“对话(dialogue)”相对温和的诉求,这种诉求具有“有效的影响,凭借在每个传统中高度突出的基础方法论承诺使对话成为可能”。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虽然古廷将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之间鸿沟的实质性基础定位于每个传统的不同经验概念和理性概念,但是与古廷不同的是,蔡斯和雷诺兹关注于“两个传统中使跨越鸿沟困难的方法论规范”(253)。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越过斯库拉巨岩和卡律布狄斯漩涡③斯库拉巨岩(Scylla)是位于墨西拿海峡一侧的一块非常危险的巨型岩石,它的对面是著名的卡律布狄斯大漩涡(Charybdis),这句话的意思是身处二者之中,进退两难。,前者淡化其存在或者重要性,被他们称为“通货紧缩的(deflationary)”游移;后者则就这种鸿沟背后的问题给出一个明确的解释,被他们称为“本质主义(essentialist)的”游移。除了两个小小的特例之外,蔡斯和雷诺兹发现这些方法论的规范在运用于“分析-欧陆交叉工作”(254)时总是走向死角,因为分析哲学所致力的基于直观和一般感官的方法经常地与欧陆哲学所运用的历史性和谱系学发生冲突,而欧陆哲学关于先验的研究也总是与分析哲学基于逻辑的顾虑和经验主义的知识相冲撞。这两个例外——与被认知科学所吸收的现象学成果之间的分析性对话以及随之而来的“分析哲学对科学研究的顺从态度”,和“关注于实践的伦理文学的一部分局部重叠(最明显的,德性伦理)——的影响很小”,因为“这样的和解(迄今为止)通常只在各个领域的边缘部位发生,或者被极大地限制”。

尽管为克服哲学鸿沟而对面临障碍所做的评估是黯淡的,蔡斯和雷诺兹坚持这些障碍“并不是完全不能克服”,尽管他们把自己对当前情形所做的描述性解释刻画为“一种温和的元哲学不可知论”。他们这样做意味着其含义类似于宗教哲学中的温和不可知论,按照这些温和不可知论者的观点,“考虑到当前论证的情形,没有很好的理由使一个非有神论者成为有神论者,或者使一个非无神论者成为无神论者”(254)。因此蔡斯和雷诺兹“认为欧陆哲学对分析哲学的工作及其方法论的关心(按照分析哲学的标准)很难被看作是终极的,反过来分析哲学对欧陆哲学工作及方法论的关注(按照欧陆哲学的标准)也只是暂时性的”。这场鸿沟并非必然不可克服,这一点奇怪地被蔡斯和雷诺兹从过去引出,因为“在那里对于鸿沟的讨论已经存在着更多潜在的、历史性的东西”(254 -5)。由于对各个传统中大佬之间有名冲突——例如弗雷格和胡塞尔关于算术基础的争论——的辩论性利用,这种克服鸿沟的可能性已经被分裂双方所承认。但是,蔡斯和雷诺兹并没有给这些过去“错过的机会”贴上造成这一鸿沟决定性因素的标签(与之一致的是他们所宣称的并非必然的不可克服性),很可能因为当代哲学家们能够重新抓住这些曾经为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创始人所错过的机会(在鸿沟两边的哲学家将不会再次错过它们),蔡斯和雷诺兹坚持他们的温和不可知论。这样做的原因在于他们对其元哲学价值的信心,因为它引向这样一个信念:“人们先存在的哲学信念和个人承诺或许能理性地阻止他们以同样的方式看待哲学,以及在谬误主义的精神下承认同一事物在相反方向中同样行得通。”(255)如果不是恰好诉诸哲学史去支持这种信心,对于它们的温和元哲学不可知论而言,他们不过诉诸他们所展现的东西,就像他们的历史前辈:如苏格拉底,他们声称他“曾说,让我们自知我们一无所知。”

因此,与古廷的不真诚相反——他在这场分析哲学与欧陆哲学的分歧中明明有所偏袒却又假装没有,蔡斯和雷诺兹具有不偏袒的美德,并且也用不着假装。但是这一美德却要付出过高的代价,尽管不是在分析哲学或者欧陆哲学的传统方面,而是他们在其名义下辛苦工作的哲学方面。因此我们也不得不以哲学的名义追问:蔡斯和雷诺兹所谈论的“元哲学”是什么意思;我们也可以进一步追问,它从何种视角可以被应用于有关相互竞争哲学主张的讨论;并且最后我们还要追问,它与柏拉图的苏格拉底所说的知识和无知又有什么关系?

首先并且最重要的是最后一点,因为无论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关于“最可怕的问题”(《西阿提塔斯篇》,165b)及其回答的讨论还意味着什么,很明显,在这样的谈话中最紧要的无疑是哲学的可能性问题。确切地说,是苏格拉底的问题——“对于同一个人,是否可能在已知的同时却不知其所知?”以及他的问答——的确有可能未知之物被当作已知之物。换句话说,无论人们怎样解释所谓的苏格拉底式的无知,在这里很明显是哲学而不是元哲学处于危险之中。

第二点并非与上述第一点无关,即明确地回答“什么是哲学”的能力,以及更直接地,判断“所给出的主张是否符合用来区别诸多哲学骗子与真正哲学标准”的能力,正是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鸿沟两边的“哲学家们”所缺少甚至必然缺少的能力。这是因为这种必然既非逻辑的也非先验的,而是完全康德哲学意义上“分析的”:具体说来,“哲学”这个概念所标志的东西[由“爱”和“智慧”两部分组成,正如爱神(Eros)由“爱”这个概念所标识一样],一旦由“智慧”这个概念标志的对象占据,就是不可能的。换句话说,哲学的可能性和因此成为一个哲学家的可能性与哲学和哲学家所缺少的那种对智慧的渴望是不可分的。因此,无论哪个拥有智慧的人能够获得什么好处,成为哲学家将不会是其中之一。

由于尚未拥有智慧,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鸿沟两边的哲学家们必然地缺少那种完美的观点,无论是认知的(观点)或者其他的(观点)。依据那种完美的观点,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家们的方法和论断可以分别地被理解为一个意义单位,放在一起即两个意义单位,而真正哲学区别于其他哲学骗子的标准则构成第三个意义单位,前两者依据它们与第三者的亲近关系而被比较和评估。也就是说,在哲学谈论的范围内,不可能有诸如此类的“元哲学的”意义单位。

现在让我们回到第一点,如何理解“那未知之物被我们当作已知之物”?为此有并且只有两个条件:第一,未知之物是我们已知之物的一部分,只不过处于隐藏的状态;第二,认识到这样一个论题的真实性,即必然有一些知识我们还未曾拥有。我们对“分析性”的认识满足这两个条件,我将通过为下述论点提供论证的方式来说明。第一,“分析性”这个概念所具有的哲学意义与弗朗索瓦·韦达(François Viète of Fonenay)在1591年为美露西娜公主(Princess Melusine,Catherine of Parthenay,1554 -1631)所著的《分析方法》(Analytic Art)①Francisci Vietae,In Artem Analyticem(sic)Isagoge,Seorsim excussa ab opere restituate Mathematicae Analyseo,seu,Algebra Nova(Introduction to the Analytical Art,excerpted as a separate piece from the opus of the restored Mathematical Analysis,or The New Algebra[Tours,1591]).English trans.J.Winfree Smith,Introduction to the Analytic Art,appendix to Jacob Klein,Greek Mathematical Thought and the Origin of Algebra,trans.Eva Brann (Cambridge,MA:The M.I.T Press,1968).以下引用作“Analtyic Art.”是不可分的。第二,直到今天,这一方法被作为形式化的必要条件,正是这种形式化构成现代数学和现代符号逻辑的基础,从而使它们成为可能。第三,在形式化中发生效用的部分韦达的方法,不仅仅在形式科学中,而且在数学物理中,以及在试图从总体上形式化所有知识的现代事业中所起到的激进哲学意义,分析哲学家和欧陆哲学家们却都显现出无知。第四,分析哲学和大陆哲学所共有的对“分析方法”的哲学上的无知,非常明显地表现在下述根本错误的信念上,即哲学现代性以及它引起的普遍科学事业以理性判断作为根基,由此使自己屈从于理论性的表达。

韦达将自己的分析方法呈现为“新代数”,并且以古代的数学方法“分析”为之命名,他认为这种方法首先由柏拉图发现,并且由士麦那的席恩(Theon of Smyrna)命名。从几何学中发现未知的方法,古代的分析只是这个方法中“一般”的一半,另一个“特殊”的一半是“综合”。席恩对这一方法给出这样的定义:分析是“将被寻求的东西当作被给予的,进而推演达到一个没有争议的真理”②Analytic Art,320.;反过来,综合是“通过那被给予的东西获得有关被寻求事物的结论或者理解”①Ibid.。从分析向综合的转变(transition)被叫作“转换(conversion)”,并且依据对几何定理正确性的发现和对几何问题解决(解释)的区分,分析分别可以被称为“理论的(分析)”或者“问题的(分析)”。

韦达的创新包含了对一种新的算术分析形式的理解,这一形式出现在公元3 世纪时丢番图(Diophantus of Alexandria)——最近刚刚被发现——的一个文本里(标题是《算术》),其程序与几何分析完全平行。它允许韦达将被寻求的因而未知的数——被理解为一定量的单位的集合(unities of multitudes of units)——作为在其类别上被确定的。依据数的类别,他采用了丢番图在其《算术》中的命名,例如平方、立方、平方倍立方,以及立方倍立方。对每一个未知的因而不确定的量的种类以及每一个已知的量的种类,他使用从字母中取来的被称为“永久并且极为简洁的符号”(元音被用于已知数而辅音用于未知数)。这使得被给予的确定量的单位(就是说,一个在前现代、未形式化的意义上的数)以一种似乎实际被给予的方式得到理解,并且它也使已知数能够通过它们的种类被表示。借此,算术对那种几何分析方法中第二部分——向综合的理论性的或者问题性的转换,以证明一个特殊的原理或者解决一个特殊的问题——的类似物的需要,被韦达免除了,并且第一次使对算术问题分析的——亦即,不确定的,因而一般的——解决方式成为可能。从韦达的创新中我们可以获得三个意义重大的结果:第一,在一个原理和一个问题中呈现的对象种类的几何学差别被消除了,以至于在分析方法中原理可以和问题相等同,由此“理论性”和“问题性”的综合差别也消解了。第二,韦达的分析法使之可能的那种依据已知数和未知数种类的排他性计算——被他命名为“类运算(logistice speciosa)”——被运用于“纯代数”,因而被无差别地运用于发现未知数和几何学的未知量(由数来衡量)。第三,由于这种类运算对其运算——被韦达称为“数运算”——的确定结果没有多大兴趣,韦达分析方法的巧妙步骤被看作一种一般性辅助方法,其目的不单单在于解决问题,而是解决我们处理问题的一般能力。被韦达描述为“发现的方法,或者说对发现的发现”的一般分析方法是数学领域的工具,类于亚里士多德在《前分析和后分析篇》中作为所有可能知识领域的工具论。就此而言,韦达对其《分析方法》所做的结论是:“分析方法正当地为自己赢得这个值得自豪的关于问题的问题,即不留下任何未被解决的问题②原作者在此为英文大写,本译本处理为加黑体,以表着重强调(译者)。”。③Ibid,353.

数学史家们发现,韦达的方法与数学公式以及第一个现代公理系统的发明是一致的,凭借它们,数学分析的句法规则“规定”运用于其上的对象。但是这种方法还与一些数学史家、分析哲学家以及欧陆哲学家至今不知道的东西相一致:算术中最根本概念——数——存在模式的转变,与此同时一般数学对象存在模式的转变,以及抽象过程(一般而言在知识系统中产生了能够有效运用的形式概念)的转变。

在详述最后一点之前,我们必须要强调,康德对“分析”和“综合”这两个词汇的新用法与其经典科学表达的“旧”④Immanuel Kant,Prolegomena to Any Future Metaphysics,4:277.含义做了明确区分,也就是说,和“与综合相对的分析方法”做了明确区分。康德对这种方法的解释,即“仅仅意味着将被寻求的作为被给予的,并且从之出发,上升到唯一使之成为可能的条件”,表明他不仅知道这种分析方法的传统意义,而且清楚自己对“分析”和“综合”这两个术语偏离传统的用法。因此他说,“在这种(分析)方法中(传统意义上),人们通常只使用了综合命题(康德新的意义上的‘综合’),正如数学分析所例示的那样。”然而上述论断并不是从这样一个事实中推论出来的,即康德知道“分析”的经典含义,并且因此从这个含义中区分了对“分析”这个词汇的批判性应用,他把握了数字存在模式的转换,并且把握了数的对象存在模式的转换,这种数的对象一般而言是由组成了韦达分析方法的类运算所带来的。只要我们确切地考虑韦达创新的哲学意义,以及随之而来并且一直被留到今天的突出问题,这一点就会很清楚。

韦达的创新包括了三个相互关联并且相互依赖的方面。第一是方法上的创新:使已知数与未知的不确定的(因而“一般的”)数的运算都成为可能。第二是认识上的创新:以这样一种通用模式解决数学问题,它不确定的解决方案能够允许诸多建立在任意假定数上的确定解决方案。第三是分析上的创新:能够被无差别地运用于传统算术中的数和传统几何学中的量。

上述第一个方面创新的哲学意义在于数及其概念的形式化,由此数不再像在希腊数学以及韦达创新之前的数学中那样,表示“一个由单位组成的量”(《欧几里得几何学》,第七卷,定义2),而是意味着在已知数的情况中这样的量的概念,以及在未知数的情况中那样的(或者一般的)量的概念。数和它概念的形式化既不能通过亚里士多德的抽象来把握,也不能通过柏拉图式的辩证法来把握。因为形式化的数既不是抽象的产物——就像在亚里士多德那里那样,产生了用于确定大量事物的单位,也不是柏拉图那种量的种(generic)统一——一旦数学的合理假设被做出,它将辩证地被把握为对于事物来讲无法约分的。相反,对于韦达来说,数意味着这样一个上升概念过程的结果,即从理智无中介的,并因此对于事物的量来讲直接的关系,上升到对这一无中介和直接关系的自身理解,与此同时确认这两种关系模式。对上述两种异质“关系”——(1)与事物量的本体论关系;(2)与这个量概念的认识论关系——的同时识别,被由韦达同时分配给普通数字符号和它代数字母的意义所展示出来。每次只要一个可通过感官察觉的字母被直观为——不仅仅意指(signifying)为——我们所讨论的那种一般概念(无论这个或者那个数的概念,例如任何一般“2”的概念或者任何一般“数”的概念),这一点对于韦达来说正如对我们一样都是清楚明白的。在这个直观中同步的感觉标志和一般概念所显明的正是韦达的发明——数学符号。

由韦达方法论意义上的创新引起的数及其概念存在模式的转变有两个最突出的哲学问题,即形式化数学的根本危机和一般概念形成中无意识的数学化。就第一个问题而言,“普遍算术”(韦达的纯粹代数在其发展中被给予的名字)最终被数学家和哲学家们确定为缺少并且亟须一种根基。这是因为,首先,在符号数中显明的数的形式化概念,被韦达以及现在的人一般地理解为同时是量的概念和这个量本身。换句话说,韦达的创新通过引入“一般数”的观念形式化了数及其概念,与此同时却保留了它与那个现在(追随着韦达的形式化)被认为应当归于其观念之下的事物的联系,即其存在模式按照事实是非概念性的确定单位组成的量。因此并不出人意料,例如,分析哲学和大陆哲学的两位大佬弗雷格和胡塞尔都写了关于算术基础的书。至于第二点,韦达发明的概念形成的符号模式已经使自己屈从于一种普遍化的扩张,借此不仅由单位组成的量通过它们的概念以一种将其特有的或者正确的存在模式等同于其概念性领会方式被领会,此外构成任何真实的或者想象的存在领域的存在者的量现在也被这样领会。在它的数学文本之外,事物真正存在模式的理解模式属于一个叫作“理论”的给定领域。尽管和概念形成的数学符号模式有着质料上的不同,“理论”在这种意义上和概念形成模式对于两种关系——(1)理智与一般某物的概念的关系;(2)理智与被归入这个概念之下的事物的关系——的本体论假定都缺乏根本的澄清。

由韦达认识论意义上的创新所引起的两个最突出问题,关乎分析方法解决一般性问题能力的特定范围,以及它与古代最高学科——柏拉图辩证法和亚里士多德第一哲学——的特定关系。就第一点而言,韦达将这种分析理解为研究数学传统对象(由单位组成的不连续的量以及连续的量)的方法,实际上是把它的角色降低为服务于古代认知学科的工具。与此相反,笛卡尔将“一般分析”作为一种普遍科学的正确方法,实际上窃取了古代最高学科的位置,承担起现代(知识)体系中一般知识的角色。在17 世纪,这两种构想世界真实框架的方式让位于亚里士多德演绎分析和数学分析的支持者之间的斗争,而到了今天,很显然,形式逻辑和数理逻辑之间为了认识论首席的荣耀在进行争夺。

最后,由韦达方法在分析论方面的创新所带来的两个最突出哲学问题,关乎它所引入的新的数学存在单元——即“一般的量”——的本体论地位,以及与之伴随的,将“一般的量”这个概念向“一般对象”或者其他任何事物的本体论扩张的哲学意义及其认知价值。经典数学“分析”的一般性并不包含对象的本体论一般性,后者仅仅在对其理论和问题的解决方案之“综合”阐释中被认识,而韦达的分析法包含了本体论的一般性和数学认识中对象的不确定性。

由上述引出的第一个哲学问题关乎句法规则的变异,这种句法规则支配公理系统并且建立用来定义被运用于其上的不确定对象的系统内容。韦达在“数运算”基础上建立起这些规则,因此可以与确定量的单元即非符号类型的数进行运算。这使得不具有数特性的字母符号在类运算中以及以它为根基的新代数中具有数的含义。韦达从符号性呈现的角度概念化了这些由单位组成的量。对此,一个重要的后果是数及其一般概念在数学和数学哲学中都占据了一个模棱两可的位置,摇摆于它不确定的因而普遍的作为“一般数”的符号意义和它作为由单位构成的量的前形式化意义之间。这种模糊性大概没有比在康德批判哲学的图式论中表现更加明显的了:图式被理解为“想象力为一个概念提供其图像的一般过程”(A140/B179/180),而“数”被作为说明这种图式的第一个例子。因此对于康德来说,数的经验性图像,例如排成一行的点——在数字5 的情况下就是五个点(......)——不同于人们在思考“一个可能是5 或者100 的一般的数”时所使用的它的图式。这种数的模棱两可性,没有比在康德说法中更加清楚的了:后一种“(关于一般的数的)思考更多的是一种方法的表象,即依据一个特定概念来表象一个形象中的量(例如1 000),而不是图像本身”。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康德诉诸不能被形式化,更不要说被量化的内含量(intensive magnitude)的例子——它由“或多或少”的浮动刻度来确定——去描绘确切的量变化的先验存在模式——quantitas,但无论如何,康德的认识是非常真实和深刻的。

正是这种时间性的因而受制于历史的数的模糊性,以及与这个算术和一般数学中最基本概念不可分离的先天受制于历史的模糊性,胡塞尔试图在他的第一部主要作品《算术哲学》中去解决。他试图在产生非形式化数(即在前现代数学中定义数的确定单位的量)的心理活动的理想化扩展中,寻找到形式化的一般数概念的逻辑客观性之起源。

众所周知,胡塞尔企图去奠基数概念的逻辑客观性,这种逻辑客观性被应用于“共同结合(collective combination)”的心理现象普遍分析的符号运算中,但他最后承认,自己的尝试失败了。然而,鲜为人知的一个事实是,胡塞尔从未试图解决《算术哲学》未能从心理主义方面解决的两个数学问题中的任何一个,它们分别是确定数和一般数两者统一的基础本质以及它们之间数学关系的基础本质①Burt C.Hopkins,“Husserl’s Psychologism,and Critique of Psychologism,Revisited,”Husserl Studies,22 (2006):91 -119.。一般认为,胡塞尔在《逻辑研究》中发展的纯粹逻辑,尤其是在范畴直观中这种逻辑的描述性现象学根基,能够为这些数学关系中的任何一个提供逻辑基础是错误的。在前形式化数“共同统一”(collective unity)的基础情况中,“逻辑类”与它们“具体例子”之间的范畴区别仅仅是用一种哲学上并不合适的解决方案——心理主义——代替另一种解决方案——逻辑主义。情况就是这样,因为只要坚持一个量的“共同统一”应当在这个量的“类”概念中找到根基,那么一个非概念性杂多的统一问题就不可能被解决,而只是被转移到一个更高层面,即被转移到为杂多的概念统一提供一个根基,而这种情况预设了,在“类”概念的外延中恐怕已经提供了原型之影像统一的基础。因此就这个问题而言,说再多现象学传统中依据胡塞尔《逻辑研究》已经说过的话,并且认为他解决了这个问题——“数5 并不是我数到5,不是任何其他人数到5,也不是我或者其他人对5 的概念化;它是一个类,一个一般性,一个在5 位成员组成的群体这一个别例子中被意识到或被给予的理念,”②Jan Paˇtocka,“The Philosophy of Arithmetic,”in An Introduction to Husserl’s Phenomenology.Trans.Erazim Kohák,ed.James Dodd (Chicago:Open Court,1996),35.这并不解决任何问题。并且,我再次强调,它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是因为,“5 位成员组成的群体”所构成的杂多统一的根基并没有被提供出来,而只是被预设为毫无疑问地被给予。③See Hopkins,The Origin of the Logic of Symbolic Mathematics.Edmund Husserl and Jacob Klein,op.cit,ch.32.

在韦达对于分析方法的根本创新中,数及其概念模糊性的第二个重要结果出现了。它出现在戈特利布·弗雷格试着解决数的模糊性呈现给算数的根本问题的时候,他是通过在算术逻辑的重构中彻底去除非形式化数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借此,数和数的概念变成等同的,正如数本身现在被定义为有关概念的一个断言,或者更准确地说,它依据某些概念关系的结构被定义,即句法定义。但弗雷格消解数的做法所带来的真正的问题是,这两者之间被他作为数定义的基础,并且被叫作“等量”(equinumerosity)的一对一关系,如何能够解释数之间真实的差别?

将数字定义为一个概念谓述,例如,将“9”定义为太阳系中行星概念的数目,这样的“数的性质”被理解为例示了“9”次的性质。因为不但行星的概念拥有这种属性,而且棒球运动中一局的概念,三杆高尔夫球赛中的洞的概念等等(也拥有这种属性),数字“9”被定义为例示了“9”次的具有“等势”性质的概念集合。但是对于这个问题,在各种集合中构成不同数之间区别的元素间不同的一对一关系是什么?即,当仅仅具有,例如,被划入概念之中的6 种或者10 种东西的量的性质存在问题时,决定了“6”和“10”这两种数的性质之间区别的被等势的概念性质是什么?数的概念性定义并不能给出答案。这是因为,在手头的情况中,这种定义了等势的一对一对应关系预设了而不是建立了这样一种被示例6 次或者9 次的性质。

很遗憾,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位分析哲学家,他要么熟悉这段历史,要么熟悉这种属于分析方法基本概念和操作的分析性的历史性。远非如此,当我与一位分析哲学家被困在同一座电梯里时,或者在飞机上与他们中的一位比邻而坐时,我出于礼貌与其分享自己关于形式化所引起的认识论问题的哲学兴趣,所得到的回应通常都是:“这里有问题吗?”——正如这样的回应:没有诸如此类的问题,因为形式化带来的方法以对所有问题解决方案发现的发现作为自己的问题。但我也不得不说,就形式化所呈现的认识论问题而言,即便遇到欧陆哲学家,我所得到的回应也是一样的。不存在什么问题,因为胡塞尔和海德格尔会来处理它们,胡塞尔用对“总体化”和“形式化”之间区别的规范澄清去处理,而海德格尔按照“现象”概念的“去形式化”,在抛弃了“形式指引”(很偶然地建立在胡塞尔规范澄清的基础上)的方法并且彻底改动了作为现象学本体论的可能性之后,进行了处理。充其量我会得到一些善意的建议,去阅读德勒兹关于微积分或者巴迪乌关于情境和多样性、一和数,以及集合论的公理等方面的书。

现在我要得出我的结论,只要分析哲学家和欧陆哲学家们共享这样一个观点,即在现代数学、自然科学和符号逻辑的形式化概念之基础所特有的“分析性”的哲学性预设背后,数的模糊性呈现出来的问题已经在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中被解决了,那么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的鸿沟将先天地保持其不可贯通性。这就是说,尽管分析哲学家和欧陆哲学家们对这个共同结论——“形式化不是一个哲学问题”——的解释各不相同,两种传统却都不能够意识到他们身上共同的问题,即他们自以为知道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们采取盲目不质疑的态度。这也是“宣称知道”永远面临的危险,并且只要各个传统继续屈从于它,那么从“形式化”的哲学问题中引出的现代性困境将会继续不为人知,更不要说被解决了。

尾声

关于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鸿沟起源的理论现在非常丰富,如果我的结论被理解为应当归入这些理论中,那么是我没有解释清楚。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我的观点并不是与明尼苏达胖子(杰基·格利森)的完全不同,在那部经典电影《江湖浪子》(The Hustler,1961)中,他在桌球比赛时被快手艾迪·菲尔逊(保罗·纽曼)踢了25 个小时的屁股(输了18 000美元)之后,重新振作自己并且对艾迪·菲尔逊说:“快手艾迪,让我们玩会儿桌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