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1994年的卢旺达大屠杀,在三个月之内,胡图族人杀死了大概80万到100万的图西族人,凶器是一些大砍刀跟狼牙棒,这很可能是现代历史上最被忽略,但是又最残暴的一桩大屠杀。
这个屠杀的发生非常匪夷所思,因为原来这两族人是混居在一起的,他们很多就是邻居,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老师跟学生,医生跟病人,公司里面的伙伴、同事,学校里面的同学。一夜之间,政府说图西族人是坏蛋,然后军人发了武器给胡图族人。
忽然间在你隔壁,就坐在你身旁的这个人,莫名其妙地拿起了刀砍向了你的头。怎么个砍法呢?其中有一位胡图族当年的凶手,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她回忆杀死一个邻居的小女孩:既然她父母都死光了,我就只好把这个小女孩也解决了,要不然留下她,她不是更痛苦吗,我也是为了她好。
为什么我们犯下这样的错误?当大部分人在面对这样的图景的时候,都觉得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至少我不会干这样的事情。但是想想这场屠杀,原来非常平静,种族关系不算特别紧张,就你的好朋友,你的好兄弟,你的好邻居,居然可以一夜间就变成这样一个残酷残暴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斯坦福的监狱实验
菲利浦·津巴多是全世界心理学界赫赫有名的一位大心理学家,因为他曾经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做过一个实验,那个实验后来几乎没有人敢原样重复再做,就是非常有名的斯坦福监狱实验。
这个实验就是在学校的校园里面把一个教学楼改装成一个监狱,然后这些来受试的学生经历一个非常逼真的逮捕过程,这些被抓进来的学生就成了囚犯,而另一些学生是随机地被选择当这个狱警,然后关两个礼拜。
这个实验的目的就是看在这两个礼拜之内,这些原来都是普通年轻人的大学生、研究生,这些好孩子们,当他们有些人扮演囚犯,有些人扮演狱警之后,双方的互动会怎么样,这个环境跟这个制度又会对他们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可是这个实验的结果非常骇人,乃至于根本还做不到一个礼拜,就要被迫终止。
这个实验到底是怎么回事?里面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首先所有的囚犯进到进到监狱之后,都要赤裸身体接受检查,然后换上一个囚犯的制服。跟着他们要开始报数,每人安排一个号码,这个号码是很重要的一个仪式,这就表示从现在这一刻开始你不再是你原来那个人了,你只是一个囚犯,你被赋予了一个新名字,而这个名字就表示,你被剥夺了你原来的背景跟人性,进入了这个体制之内。
另一方面,当狱警的那一帮,当他们穿上狱警的制服,当他们戴上让别人看不到他眼神的太阳眼镜之后,他慢慢开始感觉到某种权威感来了,这个制服就开始使他改变。在一天之内,这个互动就已经出现微妙的变化,这些“狱警”很迅速地就开始忘记了这只是个实验。
他开始觉得你这么不听我的话,是对我的这个身份、对这个体制的不尊重,你在挑战我的权威,要好好镇压。到了第二天,这些饰演囚犯的学生就已经开始策划叛乱,然后被更残酷地镇压跟羞辱。这让人马上想起我们日常生活里面常常见到一些有微小权力的人,哪怕只是一个城管,他为什么有时候会变得那么凶暴,这并不表示他平时不是一个好爸爸,不是一个好亲戚好邻居,他可能也是。
我们再接下来看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最怪异的是连外面来的人都居然能够慢慢适应这个监狱的情景。有一天安排了家长、亲友会见日,有些父母可以被安排进来探望自己的子女。在这个探望过程里面太有意思了,你们知道美国人亲子一见面就有自然的拥抱,但在这个环境下有一些父母居然看看守在旁边的那些狱卒说,我可以跟我的孩子握手吗?居然去跟孩子握手。
双方非常不自然地说话,而且在说话的过程里面,每次说到监狱对他们待遇并不太好的时候,这些狱警就在旁边“嗯”,走来走去,中断他们说话。而有趣的是连外头进来的这些家长父母也都居然不敢吭声,不敢反对,似乎很多人都很快地进入了这一个场景里面。
在这个实验过程里面,最有趣的地方就是我们这位“狱长”,这个有名的左翼教授,反战,搞反越战大游行,学生们都很爱他,和蔼可亲,直到今天还老在抗议美军的种种暴行。但是当时他假装典狱长的时候,他完全无视这整个局面的变化,他非常投入,他开始恨这里面某些的囚犯,觉得他们太不合作,太不听话。他开始注意有些狱警表现得相当好,非常凶悍,虽然好像有点太凶了,太过分了,但是他就想方设法地不让那些想离开这个实验的学生离开这座假装的监狱。
当整个实验中断之,其中一个饰演狱卒的学生叫博登,他的日记说,“当菲利浦向我透露实验将结束时我高兴极了,但也震惊地发现,其他狱卒非常失望,不只因为我们原来要得到的实验研究的薪水减少,而且我觉得某个程度上,他们似乎很享受那个过程。”
我绝对不可能变成那样的坏蛋吗?
一般人在看到一些惨案发生的时候,在看到一些匪夷所思的、残酷的屠杀事件的时候,通常会觉得我绝对不可能变成那样的坏蛋和凶手。我们通常很自信自己的道德判断能力,很自信自己的坚强意志。可是千万不要太过自信,有没有想过像纳粹屠杀,像南京大屠杀,像卢旺达大屠杀,如果把你丢在那些屠杀者的角色里面,你会怎么做?你会不会可能顺从,你会不会可能也投入其中呢?这是非常有可能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
它是种群众压力。比如说像卢旺达大屠杀的例子里面,当你发现其他人都在这么干的时候,而你不动,你不干,你会担心自己会被人认为其实是同情这些图西族人的,是不是个胡图族人的胡奸呢?所以你被迫也要去杀人。
而当你开始杀人之后,你就会觉得既然已经杀了,那只好继续杀下去,甚至杀人有时候是为了帮助那些受害者解脱,反正他们迟早要死,不如我爽快地让他们死。我是对他们好,你会想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为自己解释。慢慢地,屠杀就变成不是屠杀了,而是一个有序完成的任务跟工作。
怎么样把这个其实很邪恶的东西执行好,就变成你最关心的问题,这就像思想家海纳·阿伦特讲的平庸的邪恶。在这里,你开始失去自主的判断能力,你开始在做平常自己不相信的事情。因为你觉得我只是在执行任务,你会把它说成我只是在一个组织里面,我这时候被迫牺牲掉我平常某些信念,但是其实我是为了大局,是组织要求的,这责任并不在我身上。然后这里面就提到,公开扮演跟自己私下信念相反的角色会出现一个有趣的结果,就是产生认知失调,行为跟信念之间不一致,以及行动不是随着恰当态度而产生,都是认知失调出现的条件。
受到这个研究的启发,又有别的心理学家做过其他的实验,效果也很惊人。比如说米尔格伦实验,这是另一个社会心理学家做的实验。找一帮学生,叫他们扮演老师,骗他们说你们另外一帮受试的同学,就扮演学生关在对面的房间里面。你看不到他们的样子,只听得到他们的声音。
里面那些扮演学生的受试者,跟扮演老师的受试者之间有条电线,你这有个按纽,你一按那儿,他那边就会被电击,就会触电。那然后接下来做什么呢?就是你很简单地问他一些问题,隔着这个扩音器问里面的学生问题,他答错了,你放电,他再错,这个电就更大一点。随着他错误的增加,这个电就不断地增强,达到450伏特的时候,就会致命。
找来几十个学生,做这个实验,其实所有的学生都在扮演外头按按纽的老师,里头的那些学生都不会真的被触电,里头的学生是米格尔伦教授安排的一些演员,是假装触电在里面尖叫的。但是这些扮演老师的学生是不知道的,他们以为里面真有一个自己的同学,假装是个学生,然后我按按纽他会触电。
实验开始,一开始里面叫一下“哎呀,好痛”、“哎呀,好痒”。随着答错的情况增加之后,电流不断加强,终于到了里面那些人受不了了,开始喊叫“我受不了了,赶快结束放我出去”。到了这时候,这些装老师的这些受试者怎么办呢?他会望一望实验室主管怎么办,这实验室主管非常冷酷地说,不用管那么多,没事的,继续。
他通过扩音器对里面的被电到的学生说,你们不要担心不要害怕,忍一忍很快就好,但是不行,那个惨叫声越来越犀利,直到最后他们甚至开始觉得我只要把电压调到450伏特让他一死了之,这痛苦就完了。
最后这个实验里面有2/3的受试者在短短一小时之内,都把电压调整到了足以让人致命的450伏特。当实验结束之后,他才知道里面没有这么一个同学,还好没有死人,但是在那一小时之内,这些原来善良的大学生,都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平庸的善良
日常生活中,会出现一些我们自己都猜测不到的怪事,比如说另外一对美国社会心理学家比布·拉塔内,还有约翰·达利做的一个研究。
他们发现那时候纽约特别多的这种事情,一个女孩当街被强奸犯追着来强暴,在四十多个人的围观底下。也有一些人是在上百号人的目睹的情况下,在街上被人砍得满身是血,边跑边叫,叫救命,就没有人去管他,这到底是为什么?
然后这个研究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就是越是多人目睹罪案的发生,这些人就越不会介入跟帮助。换句话说,如果当时只有三个人在场,这三个人说不定就会上去摁住凶徒,但是人一多的时候,大家反而不敢动,为什么?因为每个人都觉得我不需要做什么。其他人会做,如果其他人都不做,那表示我更不需要做什么,我们人是一种服从的动物,我们人是一种群体的动物,我们总是对其他人有期盼,我们也总是希望满足其他人的期盼,于是这时候我们丧失了自己的一个良知判断的能力。
我们人要怎么样改善跟强化自己的良知跟自主能力呢?必须注意我们一般处境里面有一个基本的二元性,就是抽离跟沉静的对立,犬儒式的怀疑跟投入式的参与之间的对立。还要注意一个特点,就是这种人往往都是一个平凡人,这里面最后就提到大部分成为恶性加害者的人,和可以做出这种英雄之举的人,直接相比较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只是平凡人。
就像《辛德拉的名单》里面的那个有名的德国的良心商人,或者卢旺达大屠杀,当时帮助狱卒的这些好心人,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平常不见得特别了不起,不见得特别伟大,他们只是一些平常人,相对于平庸的邪恶,也有一种平庸的善良。他们的特点在于他们做了正确的事,却丝毫不以英雄自居,认为自己只是表现了何为正派,而这种人其实还是很多的,只是对于他的情境具有一种敏感,他不会那么容易被他的情境屈服。所以我们怎么样才能够避免有一天自己变成一个凶手?要做的事就是让我们随时对自己的情境,身边的环境、秩序,所身处的社会或者机构,保持一个警觉。
(吴新业摘自“锵锵三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