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意象与童话话语
——老舍的南洋叙事及其意义

2014-04-03 10:34颜敏
关键词:南洋老舍童话

颜敏

(惠州学院中文系,广东 惠州516007)

花园意象与童话话语
——老舍的南洋叙事及其意义

颜敏

(惠州学院中文系,广东 惠州516007)

在《小坡的生日》中,借助童话话语,老舍将观光的好奇与浪漫的想象叠加在一起,塑造出有关南洋的典型意象:花园意象,显现出其南洋视点的复杂性——现实性态度和梦幻性态度的并存。与之前的南洋叙事相比,老舍自觉超越传统和西方影响,建构出了一种不同于远古神话话语也不同于西方霸权话语的个性话语方式,贯彻着可贵的修正意识,意味着现代中国作家对新的异域话语方式的探索。

南洋;《小坡的生日》;老舍;花园意象;童话话语

1929年10月,老舍在新加坡上岸,开始了他为期半年的南洋寓居生活,3个月之后他开始写他有关南洋的唯一作品《小坡的生日》。虽然此时南洋各处仍大喊“打倒”的革命口号,但《小坡的生日》却对革命采取冷眼旁观的姿态;同样,《小坡的生日》明显缺乏许地山《命命鸟》中的宗教氛围和异域情调,与徐志摩在《浓得化不开》里的欲望化南洋想象也有着遥远的距离。这一作品的独特之处主要在于它以童话形式来叙述南洋,本文探讨的是,在这种童话话语中,南洋如何被想象?老舍为何选择这种话语方式,在现代文学的异域想象之中,这一话语方式有何价值地位?

一、“花园”意象:色彩缤纷的南洋景观与多元文化理想

“花园”一词对理解老舍有关南洋的总体定位非常重要,在《小坡的生日》里,花园首先是故事展开的重要地点,它是主人公小坡家的后花园,里面有“结着又长又胖香蕉的香蕉树、项上带着肉峰的白牛,比螺丝还大一些的蜗牛,深红的马缨花,成群的鸟儿虫儿”等等,可见这小小的花园其实是南洋热带风光的一个缩影。其次,这花园也是小坡和别的孩子的游戏空间。在这里,不同种族不同籍贯的孩子自由交往,其乐融融,呈现了理想形态的南洋社会及其族群关系。可见,这一花园意象隐含了自然景观和人文理想两条线索,从这两条线索进一步挖掘花园意象的所指,便可定位老舍笔下的南洋图景。

从自然景观的层面来看,在老舍眼里,南洋就是一个色彩缤纷的大花园,时隔4年后,他回忆中的南洋仍是由色彩构成的:“它(南洋)在我心中是一片颜色,这片颜色常在梦中构成各样动心的图画。”[1]35《小坡的生日》里,老舍笔下的南洋海景如印象派的绘画,由斑斓的色点构成:

海水真好看哪!你看,远处是深蓝色的,平,远,远,远,一直到一列小山的脚下,才卷起几道银线儿来,那一列小山儿是深绿的,可是当太阳被浮云遮住的时候,它们便微微挂上一层紫色,下面绿,峰上微红,正象一片绿叶托着几个小玫瑰花骨突(都有草字头)。同时,山下的蓝水也罩上些玫瑰色儿,油汪汪的,紫溶溶的,把小船上的白帆也弄得有点发红,好像小姑娘害羞时的脸蛋儿。……稍近,阳光由浮云的边上射出一把儿来,把海水照得碧绿,比新出来的柳叶还娇,还嫩,还光滑。小风儿吹过,这片娇绿便摺起几道细碎而可怜儿的小白花。……再近一点,绿色更浅了,微微露出黄色来。……远处,忽然深蓝,忽然浅紫;近处,一块儿嫩绿,一块儿娇黄;随着太阳与浮云的玩弄,换着颜色儿。世上可还有这样好看的东西![2]65

为什么老舍笔下的南洋风景是“一片颜色”呢?这种浓郁的色感或许反映了热带风光的自然特性,在徐志摩笔下我们也见识过这种“浓得化不开”的南洋色调,但对于老舍来说,这样的感知印象是否也体现了其南洋观感的笼统性和印象性呢?老舍是个有强烈地方意识的作家,他对老北京人和北京城的叙述,确实入木三分。但要写出一个地方的感觉,是需要长时间体验的。作为北方人,老舍对南洋不熟悉也不适应。他在20多岁前往英国教书的时候才有机会看到轮船,对于热带海洋和热带生活的了解把握远不可能达到许地山、洪灵菲这样的南方作家的广度和深度。寓居在新加坡的那段时间,尽管他为了寻找写作题材,曾有意识地搜集资料,但还是存在水土不服、语言不通、经济困窘、时间有限等诸多困难,这些都阻碍他去深入了解南洋,因此,老舍虽然有着空间的敏感,也并非徐志摩似的匆匆过客,但在书写南洋时,还是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最终老舍只能抛弃书写南洋史诗的宏大构想,写出一个“最小最小的南洋”,利用童话的形式将零碎的南洋印象补缀成篇。这种写法的问题有如他讲到《老张的哲学》时所言:“这是初买来摄影机的办法,到处照像,热闹就好!谁管它歪七扭八,哪叫作取光选景!浮在记忆上的那些有色彩的人和事都随手取来,没等它安置好,又去拉另一批,人挤着人,事挨着事,全喘不过气来。”[3]184《小坡的生日》正是借助新年、上学、逃学、游戏、生日、梦境等“线索”,将老舍所知道的南洋如气候、物产、葬礼、海边风光、学校教育以及所历验的南洋如游植物园、看电影、去旅行等一一罗列出来,最终呈现的是碎片而非具有整体感的南洋图象。老舍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我怎么写〈小坡的生日〉》里他遗憾地指出自己没能像他所崇拜的海王康拉德一样,写出南洋的丰富性与魅力来。在这个意义上,所谓花园意象隐喻了老舍南洋图象的琐碎性和局限性。对他来说,南洋始终是一幅色彩斑斓却难以尽览的图画,一个令他眼花缭乱的热带花园。

从社会生活及人文理想的层面来看,南洋在老舍眼里却有着特别的启迪性。一方面,南洋不比伦敦,这里的革命不是学院式的演练与讨论,而是席卷着整个南洋社会。他所教的中学生难免肤浅幼稚,却远比伦敦的大学生激进革命,他由此看到了东方民族解放的希望,“让他的思想猛的前进了好几丈”,不能再写“《大概如此》之类的爱情小说了”;另一方面,虽然“新加坡的人们,不像别处,是各式各样的”,但由此也产生了南洋现实中的突出问题——种族、语言和籍贯隔阂,老舍“在有着各色各种的小孩的新加坡住了半年,始终没有见过一回白人的孩子与东方的小孩在一块玩耍”,而“广东和福建人的冲突与不合作,马来与印度人的愚昧与散漫”也是尽收眼底。[4]200有着革命激情的南洋和多元文化景观的南洋,却仍没有真正的包容开放心态,这大概是老舍最不满意的。因此,《小坡的生日》里有着各色各种孩子自由游戏的花园就成为了多元文化理想的象征,并带有对现实的批判与反讽意味。比如孩子们在花园里玩“坐车旅行”的游戏就体现了团结协作的和谐社会场景,而他们模仿“打倒”的游戏就是对乱喊口号没有行动的形式主义革命的戏仿和颠覆。

不过,老舍的花园理想虽然浪漫,但却未必如王润华所言是有意对新加坡的未来发展作出预言。花园意象与今日新加坡“花园城市”形象只不过是形式上的巧合,其立足点不是新加坡的未来,也不是南洋的未来,而是源于“世界上弱小民族联合起来共同奋斗”的反帝意识与国际主义情怀。如果说革命作家在其南洋叙事中试图召唤新的社会尽快出现的话,老舍则通过设计一个美丽新世界,幻想式地完成了这一至今或许尚未实现的人文理想。

二、童话话语:观光的好奇与浪漫的想象

老舍的南洋史诗难以完成,只好写了一个最小最小的南洋。所谓最小最小的南洋,除了指其关注视野较为狭窄之外,也因老舍是以儿童视角和童话形式来呈现其所观察、体验和想象的南洋。那么,老舍为什么选择以童话形式完成自己的南洋叙事呢?仅仅是因为其南洋经验的局限吗?体现了老舍与南洋怎样的情感关系?

其实,儿童视角和童话话语的选择和运用,一方面反映了老舍南洋经验的局限性,可另一方面,也体现了老舍南洋经验的独特性。在南洋的半年,老舍就职于华侨中学,孩子是他生活世界里的主角,也是他了解南洋的桥梁和窗口。正如他在《我怎么写〈小坡的生日〉》里所说的:“在新加坡,我虽然没工夫去看成人的活动,可是街上跑来跑去的小孩,各种各色的小孩,是有意思的,可以随时看到的。下课之后,立在门口,就可以看到一两个中国的或马来的小儿在林边或湖畔玩耍。”[4]179-180在南洋做孩子王的老舍受到身边孩子的触发,选择童话的形式来叙述南洋也就是自然的了。

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童话话语把叙述的权限交给了天真幼稚的儿童,以懵懂无邪的童眸充当透视世界的视角,这一有意的撤退策略也常常体现了作家对于现实的审美态度和立场所在。同样,我认为,童话话语的选择不但体现了老舍南洋经验的独特性,更体现了其对南洋的独特态度。

由于儿童的感性化、随意化、主观化,区别于理性的、成熟的同时也是功利的、无所不知的成人视角,儿童眼里所看到的往往是模糊、琐碎和不连贯的世界印象,这使得童话话语很容易被确认为走马观花的游客视点;似乎老舍为了掩饰其模糊琐碎的南洋观感而不得不以童话形式为幌子。但除此之外,童话话语仍有其正面功能。首先,儿童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的好处是能化平淡为诗意,他能在成人看来毫无趣味的地方感受到盎然生机。《小坡的生日》里,孩子小坡作为老舍替代性的眼睛出现的,这个富有同情心却贪玩调皮的懵懂孩子,在他眼里,身边的一切都是有意思的,无论是花草树木还是小猫小狗,他都有着强烈的兴趣。这正显现了老舍对新加坡发自内心的关注热情。其次,童话话语的儿童本位意识,往往会在文本中建构出了一个与成人世界相对立的边缘叙述者的位置,这一叙述者以颠覆性的眼光否定成人世界的偏见,体现一种富有理想色彩的观点与立场。在《小坡的生日》里,小坡作为一个美与善的符号,他勇敢、天真、善于打抱不平,没有种族偏见,他充满理想色彩的话语与行为体现了老舍南洋意识的特点。借助缺少成见和偏见的儿童视角,老舍批判了南洋社会的种种问题,同时也将传统的“蛮荒和边缘”意象、同时代的财富、欲望和黑暗意象转换成了富有家园感和梦幻感的现实世界。第三,作为一个在新加坡土生土长的孩子,叙述者小坡的观察视角是独特的,他没有沉重而压抑的家国记忆,只认同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如小说的序幕以“小坡对自己和妹妹名字由来的疑惑与猜想”为线索,强调人与地的直接联系,在显现老舍对新加坡地名的兴趣的同时,也说明他试图在文本叙述中遵循一种在地感觉——一种试图从本土出发去理解南洋的朦胧意识。老舍的这一选择说明他试图通过儿童小坡这一角色建立起对南洋的一种介入意识和认同感。因此,笔者认为童话话语的选择首先体现了老舍对南洋所具有的浓厚兴趣和积极认知的情感态度。

对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的很多中国作家而言,南洋经验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经验,带有临场性。老舍对于南洋的好奇与热情也是被环境触发的,事过境迁,这种观光的好奇就会消失。当《小坡的生日》写到第十二节时,老舍已经离开南洋回到上海。于是,丧失了在场感受的老舍开始以幻想替代现实,将重心放在小坡那个荒诞不经的梦境里。若不是在童话中,这一突来的梦境显得过于唐突和生硬,但童话话语的特点就是能够在现实与想象之间自由穿梭,老舍便借助这样的自由,在《小坡的生日》里完成从现实南洋到梦幻南洋的转变。在最后几节里,老舍和新加坡的那种亲近感已经逐渐被陌生感和梦幻感所替代,主要凭借扑朔迷离的梦境叙事来完成这个故事。在梦境的叙述中,虽然还有对新加坡教育等问题的不时反讽,但其呈现的空间感觉更接近中国,准确地说,后半截老舍所讽喻的对象与其说是新加坡地现实,不如说是当时正在进行各类混乱战事的中国。童话中,狼猴之间打来斗去的荒谬战事,专制独裁、任人唯亲的猴大王,无不显现了老舍对国内时势的一种冷观与嘲讽。第十三节有关《影儿国》的环境不但接近老舍此时所在的上海,而且显现了他回国后的那种安适感:“原来影儿国里的一切都和新加坡差不多,铺子、马路等等也是应有尽有,可是都带着些素静气儿,不像新加坡那样五光十色的热闹。要是以幽雅论,这里比新加坡强多了。”[2]96“比新加坡强多了”这句话在这一节出现了两次,笔者认为是老舍此时心境的无意表述,相比眼前熟悉的一切,南洋已经是遥远的异域了。陌生感加剧的结果是童话有了一个突兀的结局,最终小坡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虚无缥缈的梦境里瞎逛了一阵,又跟腐化僵硬的教学权威打斗了一阵,便匆促地回到了现实南洋——小说就在小坡飘飘摇摇、无依无靠地往下坠落的瞬间结束了。这样的叙述尾巴也说明,老舍虽然有对南洋的内在认同感和关怀意识,其根基却是脆弱的,在远离南洋现场后,那种现实性的态度又将被梦幻与想象所替代。稍后于《小坡的生日》的另一作品《离婚》中的南洋便恢复了梦幻性:“老李便可以与她一同逃走。逃出这个臭家庭,逃出那个怪物衙门;一直逃到香浓色烈的南洋,赤裸裸的在赤道边上的丛林中酣睡,作着各种颜色的热梦!带着丁二爷。丁二爷天生的宜于在热带懒散着。……带他去哪儿,似乎只有南洋合适。他与她,带着个怕枪毙的丁二爷,在椰树下,何等的浪漫![5]360南洋又变成了和现实世界截然对立的原始社会、世外桃源。

在《小坡的生日》中,借助童话话语,老舍将观光的好奇与浪漫的想象叠加在一起,体现了其南洋态度的复杂性——现实性态度和梦幻性态度的并存。其中既隐含了老舍试图亲近南洋、融入南洋的尝试,也呈现了尚未完全消失的时空和心理距离,最终文本呈现了游移不定的视点——一种既外在于南洋又内在于南洋的视点。

三、在神话话语与后殖民话语之间

现代中国作家叙述南洋时往往会受到各种思想资源的困扰而难以形成独特的话语方式。无论是徐志摩还是洪灵菲等人,都在无意识中挪用各类资源而形成在中西之间徘徊的势态。对于老舍来说,是否也面临同样的表述困境呢?在此不妨将其南洋叙事的童话话语放在某些参照体系中加以分析,以确定老舍这种话语方式所依赖的资源及其独特价值所在。

在海客谈瀛的叙述模式中,中国传统典籍中的异域叙事常带有荒诞传奇的色彩,可称之为神话话语。它往往是古人缘于无知和闭塞而形成的不自觉的选择。其中隐含了对南洋的种种偏见——词语和观念的偏见与谬见。虽然童话话语在想象的夸张和丰富性上接近神话话语,但对于老舍而言,其南洋叙述中选择童话话语,却是一种理性指引下的自觉策略。如前所叙,童话话语建构了一个独特的叙述位置,使得老舍能够毫无顾忌地呈现其南洋观感,呈现观光的好奇与浪漫的想象。但更重要的是,童话话语也是老舍有意识地建构自我言说方式,与传统及西化话语方式拉开距离的策略。童话话语在表述上的特点是浅显清晰,弃绝典故和深奥的词句。这无疑与晚清文人的书写风格截然不同,也与五四时代那些追求欧式风格的作家趣味迥然,在写作的起步阶段,老舍也曾经有过语言上的困扰——是让自己的语言多些古香古色,还是化入欧式的冗长表述?但在《小坡的生日》里他却抛却文言和欧式文法,写出了最简单又有力量的白话,这看来是他颇为得意的一点,他说“最使我得意的地方是文字的浅明简确。有了《小坡的生日》,我才真正明白了白话的力量;我敢用最简单的话,几乎是儿童的话,描写一切了。[4]181老舍在语言表述上的选择,既是对自我个性的探询与确认,更关乎文化策略上的选择。在他充满童趣的南洋叙事中,晚清文人常有“蛮夷、化外”之类的陈词和典故消失了,徐志摩偶宿南洋时无意识中哼着的京剧古腔、革命作家类似套话的革命词汇也消失了。因此,当老舍选择童话话语来叙述南洋时,不但无意间远离传统的异域表叙系统,也与同时代其他叙述方式保持了距离。

虽然老舍的南洋叙事远离了中国传统文化资源的影响,但其与西方思想文化资源的关系则非常复杂。从童话这种表述形式来看,老舍的选择无疑与其在英国的文学经验有关。他在英国客居了五年,对西方文学广有涉猎,也读过了诸如《格列佛游记》、《艾丽丝梦游仙境》等著名的童话,《小坡的生日》的写法和构思都有这些儿童文学作品的影响,特别是第十二回后的写作方式,就杂糅着《格列佛游记》的讽喻性特点和艾丽丝式的梦境想象方式。老舍对南洋所持有的浪漫情怀,则受到西方浪漫主义的影响。浪漫主义试图塑造一个具有他乡异国、远古时代和生疏风土一切特征的他者世界,将浪漫的与原始的、自然的等同起来,而老舍不但赋予南洋浪漫的色调,甚至将童话的与原始的和浪漫的等同起来,他写到:“到现在想起来,我还很爱南洋——它是实在的,同时可以是童话的、原始的、浪漫的。”[1]35

当然,对老舍影响最大也最复杂的是康拉德。康拉德不但是老舍确认自身写作态势的重要参照系,也是让老舍对南洋产生浪漫想象和无限兴趣的源头:“他不但使我闭上眼就看见那风暴里的船,与南洋的各色各样的人,而且因着他的影响我才想到南洋去。他的笔上魔术使我渴想闻到那咸的海,与从海岛上浮来的花香;我渴想亲眼看到他所写的一切。别人的小说没能使我这样。我并不想去冒险,海也不是我的爱人——我更爱山——我的梦想是一种传染,由康拉德得来的。”[6]334因为读过康拉德有关南洋的小说,从欧洲回国途中老舍决心从新加坡上岸,去见识见识康笔下伟大的海洋。

老舍对康拉德有过全面的分析,对其写作技巧和思想缺陷都看得很清楚。因此,尽管从康拉德那里感染了对南洋的热情与浪漫幻想,却并不愿意复制康拉德的南洋叙事。作为弱国子民,又在英国生活了五年的老舍对康拉德最为反感的是其著作中白人的优越地位,他决心改写这一被白人支配的文学世界,他说:

不管康拉德有什么民族高下的没有,他的著作中的主角多是白人;东方人是些配角,有时候只是在那儿做点缀,以便多一些颜色——景物的斑斓还不够,他还要各色的脸与服装,作成个“花花世界”。我也想写这样的小说,可是以中国人为主角,康拉德有时候把南洋写成白人的毒物——征服不了自然便被自然吞噬,我要写的恰与此相反,事实在那儿摆着呢:南洋的开发设若没有中国人行么?中国人能忍受最大的苦处,中国人能抵抗一切疾痛:毒蟒猛虎所盘踞的荒林被中国人铲平,不毛之地被中国人种满了菜蔬。中国人不怕死,因为他晓得怎样应付环境,怎样活着。中国人不悲观,因为他懂得忍耐而不惜力气。他坐着多么破的船也敢冲风破浪往海外去,赤着脚,空着拳,只凭那口气与那点天赋的聪明,若能再有点好运,他便能在几年之间成个财主。[4]178

虽然老舍没有写成南洋史诗,但在小坡的童话中仍有意呈现了没有种族偏见也没有白人作为主角的南洋社会生活,以多元文化多元种族的社会现实替代了康拉德笔下令白人堕落的落后的南洋土地,纠正了康拉德笔下的“他者的世界”。

王润华曾有个观点,认为老舍的《小坡的生日》是最早和最典型的后殖民文本与论述。在他看来,所谓后殖民文本是在帝国主义文化和本土文化互相影响、碰击、排斥之下产生的结果。[7]19不过,用后起的理论去套用以往的现象,要特别警惕的是过度阐释。王润华对老舍的解读,因缺乏对文本的整体分析而有断章取义的嫌疑,说明了他有意忽略了老舍局限性的一面。沿袭王所谓后殖民文本的解释,他将老舍的视角定位为新加坡的本土视点,这是有所扭曲的。如前所叙,《小坡的生日》里南洋本土意识是有限的,是事过境迁的。同时,文本虽然有反殖民主义的自觉意识,却尚未上升到后殖民文本所特有的反本质主义立场,华人中心主义气息依然残留着,其批判的力度也是有限的。何以言之呢?首先,儿童的心态毕竟也是环境的产物,以华人小孩小坡为观察点,也同样不能完全免除偏见。当小坡请求印度看门人开门取回那块遗落在学校用来装扮其他种族的红绸子被拒绝时,他便大喊大叫起来,在跑出校门时还“就手儿踢了老印度一脚”,后来又略有恶意地将坏的(瘪的、小的、有虫的)落花生送给老印度表示“歉意”;[2]11海边场景的描述中也无意间流露出小坡的种族偏见:“小坡知道马来人是很懒的……马来人把红毛丹什么的都摆在地上,在旁边一蹲,也不吆喝,也不张罗,好似卖与不卖没什么关系”[2]68。不难看出,在小坡的思想和行为中,不能不留下成人世界的阴影,而这些无意中投下的阴影老舍本人是没有觉察也缺乏反思意识的。其次,尽管童话话语中,儿童世界的纯净与唯美,能将成人世界的不完美和病痛映照得更加充分和醒目;但其批判的方式和力度是有限的。《小坡的生日》对南洋社会的种种弊端是以略显夸张和幽默的方式加以显现的。如老舍写出了这样荒谬的教学情境:“先生没有管他们,立起来,又吃了个粉笔头。嘴巴动着,背靠着黑板,慢慢的睡去。”[2]55这个气得吃粉笔头、站着睡觉的老师,是老舍对南洋教育的一种讽刺与批判,但这种夸张的和幽默的手法又减弱了其批判力度,倾向油滑。由于童话话语对现实的批判往往是含蓄而温和的,所以对于现实矛盾处置方式也有简单化之嫌。在这一点上,老舍和许杰等革命作家的距离就显现出来了。这些具有现代意识的知识分子都看到了南洋的问题和弊端,但老舍却没有采取革命作家呐喊痛诉的激烈批判形式,当然也没有像他们那样投入到革命实践之中,而是以孩子般的思维,对南洋问题加以简单化的处理。如有关种族问题,老舍的看法自然是正面和积极的,在《小坡的生日》里,他借助小坡和妹妹玩的“戏仿假扮”游戏,想象性实现了马来人、印度人、日本人、洋鬼子,广东人、上海人和福建人的身份转换,并以“等待未来”这一简单思维搁置了人种问题。可见,老舍窥视了新加坡华人社会复杂的种族、文化、语言和社会矛盾,又以孩子般的游戏心态将之轻轻放下了。

虽然也难以完全驱除偏见,《小坡的生日》毕竟以童话话语实现了老舍寻找并确立个性话语方式的目标,综观他之前中国作家的南洋书写,可发现其创作自觉超越传统和西方影响,试图建构一种不同于远古神话话语也不同于西方霸权话语的话语方式的努力,贯彻着可贵的修正意识。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小坡的生日》其实是一部成长小说,它既是孩子小坡通过游历把握了作为新加坡人应有生活态度的一个写照,又隐喻了老舍在经受南洋生活的洗礼后,放弃有关南洋的种种偏见、成就新的民族意识,走向新的境界的过程。

[1]老舍.还想着它[M]//老舍文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2]老舍.小坡的生日[M]//老舍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老舍.我怎么写老张的哲学[M]//老舍文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4]老舍.我怎么写《小坡的生日》[M]//老舍文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5]老舍.离婚[M]//老舍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6]老舍.一个近代最伟大的境界和人格的创造者——我最爱的作家——康拉得[M]//老舍文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7]王润华.华文后殖民文学[M].上海: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李金龙)

I 206.6

A

1001-4225(2014)02-0031-06

2013-03-13

颜敏(1977-),女,湖南涟源人,文学博士,惠州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的内地传播研究及史料整理”(12YC751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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