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沟洼,我心中的兰沟洼
——谨以此献给南水北调工程全线通水

2014-04-03 08:20张树声
河北水利 2014年9期
关键词:老师

□张树声

题记:这是国家决定兴建南水北调工程时的一篇闲作,十多年来一直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其间也给几位朋友看过,他们提了宝贵的意见并鼓励发表,但深知力有未逮,不敢轻易示人。值此南水北调工程全线通水,又逢国家在河北实施地下水超采综合治理试点之际,兴奋不揣冒昧,只因要表达。

我的家乡在兰沟洼。

兰沟洼地处京、津、保(保定)腹地,从地名上看,就知道这是个水多的地方。没有人考究它是源于河名、村名,还是源于地上和水中植物的多样性,但为什么在水多的地方又带有美幻和谐的色彩——兰沟,至今也就无从知晓了。

自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远离家乡到新疆当兵已有些年头了,后来转业到地方,碰巧被安排在水利上工作。刚刚上班,在一份材料上看到“兰沟洼蓄滞洪区”,一种熟悉又陌生、亲切又苦涩的情感直涌心头。

兰沟洼,有我孩提时代的欢乐。

我们村南有一条小河,小河向东穿过了以不同姓氏命名的一溜“兰沟”村。说是河,实际上是一条大沟,俗称“南沟”。“南沟”上有一座由多个碌碡竖立叠放作桥墩、密密麻麻的檩条架在上面再铺上厚厚的苇子垫上土的大桥,到沟南种地的人马车辆都必经此桥,大车轧过时,嘎吱嘎吱地响,行人尽量靠中间走,没有栏杆恐怕掉下去。桥的旁边有一块倒下的石碑,碑上依稀可见铭刻着的大部分已经逝去但还有个别健在的村上老人的名字,他们为建桥或捐过家资或出过力,告诉人们“过桥不忘修桥人”。“四清”时由工作队组织,县里从很远的地方给拉来了石料,派来了技术人员,村里出劳力,才在桥的另一侧不远处修建了一座石拱桥,矗立在南来北往的道路上。村子的西边、北边、东边都是大小不等、边沿随意的大坑,村子里还有几个大坑,准确地说,那应叫大水坑。凡有坑就有水,这些大水坑还是有姓氏有主家的。据上了年纪的人说,因地势低洼,常闹水灾,先前迁移过来的人,在干旱的年份或干旱的季节,为垫高村基和宅基,搞好自我保护,在地势较低处取土挖出来的,但当蓄上水之后,年深月久,又有社会的变化,谁是主人自然慢慢淡漠了。不过,从坑的姓氏上可以追溯村庄的历史和家族的兴衰。

大坑间是串联着的,水是流动的,流动的水从村西进来,流过村北、村东,绕了大半个圈儿流进那条小河,再汇入兰沟河。进村的路口处有不怎么结实,但也能过人和马车、牛车的由木柱架着的小桥。河的浅处、坑的浅处长着一片片挺拔青翠的苇子、蒲子。苇荡吐穗扬花,由绿变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种呱叽呱叽叫的苇莺,俗称呱呱鸡在芦苇中间筑巢,不时跳跃飞翔吟唱,寂静的夜晚叫的格外响亮,即使风雨飘摇时它的巢穴也随互拥的苇茎摆动,享受家居的安乐。稍深处种了一片片叶簇绿绸的菱角、莲藕,红蜻蜓、蓝蜻蜓在叶片上空任意盘旋;肥鲤鱼、瘦鲢鱼、长鳝鱼、短鲫鱼在叶片下面,虽“莲动知鱼游”,但网不能打、人捉不着,自由自在地徜徉。再深处就种不了什么了,泥底的水中长了不少的水草,苲草居多,水面上还有不少浮萍,色彩缤纷;沙底的水清澈,放眼望去,微风拂过时,水面泛起粼粼波光,水鸟掠过时,荡起层层潋滟,是洗澡和游泳的好去处。

小孩爱玩水,兰沟洼就是孩子们的乐园。家家的小孩在学会走路之前,就被家里大人或背或抱不知下过多少次水了;学会走路之后,在夏季的时候,就被大人放在坑边,两只小手拄地,身子舒开,两只脚来回打扑腾,戏水玩耍。日子长进,岁月穿梭,幼儿成少年,扑腾扑腾着自由自在地在不知不觉间就可以浮起来了。城里人说是游泳,我们那儿说是会洑水了。洑水有各种各样的姿势,只能漂着,太简单了,还得玩更好玩的。叔叔、哥哥们把我们这些刚会洑水的小孩带到深水区,一会儿教我们侧着游,一会儿教躺着游,一会儿教立着游。他们的教法没有什么分解动作和连贯动作之说,只是说应该怎样怎样,在水中划拉几下子,算是作个示范,就让我们练着玩,玩着练,玩到尽兴时,就和我们玩藏闷儿。藏闷儿有两种玩法:一种是拉开两三米的距离,说声开始就猛地扎下去让你追,让你逮,他可能没动地方,只是蹲了下去,也可能潜游了一段距离再浮上来。但你又看不见他在哪个方向潜游,就只能凭水花和水波来判断,有时追的方向一致,还没等你摸着,他又猛扎下去了,有时方向偏了甚至相反,他则洋洋得意。另一种玩法是他们把我们抛起来,迅即他们就扎猛子下去了,等我们身子落水再从水中浮上来,不知他们去哪儿了,这样就赶快追,赶快逮。一般情况下,小孩是逮不着大人的,大人们只是取乐,练练我们。我们经过这样的练,水性就大多了。岁数再大一点儿,大约在上二三年级后,我们更多的是自己去玩了,不论从时间、地点、方式哪个方面来说,同年龄段的小伙伴一起玩更自由。尤其是晚上有月亮的时候,匆匆吃过晚饭,相邻家的孩子互喊着小名儿跑到坑边,看着水中明晃晃的月亮,似乎比天上的还要大还要亮。我们迅即下坑玩耍戏水,追逐着月光,靠近着月亮。童心比天大。

自从“南沟”上建起了那座石拱桥,我们又多了一个玩水的地方。石桥只有一个桥洞,两边有“八”字形的护坡,它的上游宽下游也宽,建桥时基槽挖得很深,平时缓缓的河水通过桥洞时就变得湍湍流急,特别是下过暴雨上游来水加大时,桥洞里就排出层层的浪。石桥上面侧边建有挡墙,这就成了我们玩水的跳台。夏季课余时间和假日我们每次打草或帮大人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儿回来,中午、傍晚路过石桥,小伙伴们将背筐、农具先放在桥边,赶忙脱衣赤足奔向跳台,有时不小心还会踩上蒺藜。跳台离水面有3米来高,没有教练,没有电视,也就无从模仿,开始时站立直跳,落水后被水冲出很长一段距离,又争先恐后游上岸再跑上跳台,重新起跳。再后来,胆越来越大,花样不断翻新,“鲤鱼打挺”转着跳,“鹞子翻身”扎着跳,“金鸡倒立”背着跳,俨然有点儿艺术色彩了。我们当时还没有读过“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这样激情豪迈的诗句,只是凭好奇而勇敢,凭勇敢而创意,凭创意而兴奋。而大人们没这么高的兴致,最多也只是站着、扑着跳一跳,看来小孩也有赢大人的时候。但大人们经常地嘱咐我们,一定要跳出去,不要碰着桥帮儿;冲出去之后如遇上漩涡,手不要乱划,脚不要乱动,漩涡就顺势把人卷上来了。跳水、冲浪、游泳呵然一气,真是难得的刺激呀!

夏天玩水,冬天玩冰。那时不像现在的小孩有这么多玩具,但玩是孩子的天性。冬天到了,大坑的水结成了深绿色的冰,不知是因穷那时衣不御寒,还是天气真的比现在冷,抑或兼而有之,反正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冬天冷得厉害。天冷心不冷,我们又开始忙活起来了:先找大人锯一小段圆木头,再用削铅笔的小刀把圆木的一端削成尖状,削个“懒懒婆”,多少年后才知道这东西雅称“陀螺”。“懒懒婆”是要用鞭子抽的,于是找根小棍儿,拴上个绳儿,课余时间就忙活着到冰上打“懒懒婆”。为了看谁的“懒懒婆”转得快,停鞭后长时间不倒,有的就把“懒懒婆”的尖角处砸上一个小推车轱辘上用坏了的废珠子,让珠子与冰面接触,玩法又提升了层次。

不过,冬天玩的最多、最有趣的还数滑冰。滑冰先从练擦滑溜开始,跑步加力,在身体侧向一方的同时两腿叉开,这样就能滑出很大一段距离。但这种玩法常常受到家里大人的责怪,不听话甚至挨打。一双纳底新棉鞋穿不了一个冬天就把底儿磨破了,做一双棉鞋又是打夹纸,又是纳鞋底、裁鞋帮、絮棉花,缝制工夫不算,买鞋面总是要花钱的,是多么不容易啊,难怪他们不赞成。不赞成另想花样,在家或邻里家找一块与鞋大小相当的木板,再找一根小推车或自行车的废辐条,截上一段砸在木板上,胆小的砸两道,怕一道不好滑,胆大的开始就砸一道。实际上,砸一道的滑板既省事又好滑,只不过开始练要多摔几个跟头。动作熟练后,一脚踏着滑板,一脚用力连续加速蹬冰;上身向前猫着点儿,整个身体向脚踏滑板的方向倾斜着点儿,掌握好平衡;蹬冰的脚用几次力后就把脚抬起来,脚尖贴在滑板脚跟的后部,身体由速度悠起来,速度慢下来之后又重复前边的动作;两手可自然摆动,也可背在腰后,这要看你的滑冰技巧和熟练程度了。我们常常搞滑冰比赛,直线比,弧线比,转圈儿比,不一会儿身体就热了。当然,另辟蹊径,滑冰也有轻闲的滑法,找一块大木板,砸上两根大铁丝,屁股坐在木板上,两手分别握上撑冰的钻支着滑。不过这种滑法又慢又不刺激,携带的物件又大又多,不受我们喜欢,我们更喜欢蹬着滑冰。现在看到两只脚都穿着冰鞋滑冰心里很是羡慕,可惜那时我们没有这个条件,如有这个条件,说不定我们的小伙伴中能出几个滑冰运动员呢。

兰沟洼,记忆着生活的苦楚。

少年不知愁滋味,只缘生在殷实家。如果家中缺吃少穿,小小少年就要为填饱肚子奔碌,自然相伴的是愁苦,过去的岁月难回首。兰沟洼坑多、水多,但没有给人们带来粮多、钱多。从我记事的时候起,这儿就是个苦地方。

1958年“大跃进”时期吃食堂,我跟在母亲后边去打饭,开始还能打上窝窝头、馏白薯、稀糊,偶尔吃了几顿好馒头,后来越来越不行,只有稀的没有干的了。人们要过“共产主义”的生活,家里是没有粮食的。那时还大炼钢铁,把家里的铁锅、铜勺、秤砣,凡是铜铁家伙都收走了。我奶奶心地善良又怕惹事,交了锅之后把灶台还拆了,乃至多少年后,我母亲还拿这事说奶奶。奶奶也有理,说是锅都没有了,灶火台还有什么用。人们的思想啊,是怎么思怎么想的呢?

受苦的日子不仅没有过去,更艰难的日子等着呢,接着是三年自然灾害。三年自然灾害是大面积的,兰沟洼尤甚。在度饥荒的日子里,现在见到有的人说是“瓜菜代”,在我的印象里,最难吃的要属玉米芯面和棉籽饼了。说是面,玉米芯根本磨不成面,只是碾烂,加上些榆树皮面蒸窝头,很难咽下去,咽下去也消化不了,只是起撑撑肚子的作用;棉籽饼同样难咽难消化,吃了棉籽饼还有一条就是上火拉不出屎来。可以想象,为了生存,人们把什么法儿都想出来了。那时人倒霉,树也跟着倒霉,柳树芽被掐光了,榆树叶被捋光了,榆树皮被扒光了,笨槐树上的果实角儿被打光了。我们小时候都会上树,可能与这不无关系。

兰沟洼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人们纷纷想办法逃荒,有的人家闯关东,有的奔内蒙,有的去北京,有的上天津。我家也加入了这一队伍。那时父亲在北京钢厂上班,他是先我们几年去北京的,干的是摇煤球的活儿。爷爷死得早,他从十来岁就没了父亲,从小就练就了一身的好力气,干得一手好力气活,还是个“放下笤帚拿扫帚”、八小时之外也闲不住的人,很快被厂里录用为正式工人。奶奶、母亲、哥哥和我 4人到了北京,给父亲带来了快乐,也带来了生活的压力。他的工资很低,要养活4个“白吃”的人,真是捉襟见肘。为了减轻他的负担,更是为了生存,奶奶、母亲给有的全职工人家当定点保姆,看看孩子洗洗衣服,每月只有4块钱,即使这点钱,有的人家还拖欠着,到后来有的也没给。哥哥在厂外边去拾破铜烂铁,但父亲不让他带回厂里,免得有“李下正冠、瓜田纳履”之嫌。人穷志不短,不能偷公家的东西,也省得别人猜疑,他很看重名声。哥哥每天拾的东西先放在同村一个也去了北京的人家里,攒够一定数量再卖给废品收购站。我年纪小,父母不让我跟哥哥外出,怕丢了。但我也有事干,每天快到中午和下午快落太阳的时候,在厂子大食堂的门口等炊事员把拣出的白菜、韭菜、萝卜叶,还有叫不上名字的菜,食堂不要的东西倒在门口外,我与其他在厂里的小孩,山东的、河南的、安徽的、京郊的都有,再争着把菜拣一遍,凡能凑合着吃的都拿回来交给母亲做着吃。再一件事是羞于别人看到的。我们家住的是厂里的工棚,到工棚必经两排女单身宿舍,这些阿姨有些是从城里招工上班的,有些是从学校分配去的。两排宿舍之间有两个木制的垃圾箱。她们饭量小,或有的家庭条件好,经常不断地有人把吃不了的馒头,有的是半个,整个的有时也有,有时还有饼干就扔到了垃圾箱里。她们上班后,我就去翻垃圾箱,捡回来吃。乡下人有乡下人的尊严,怕城里人看不起也只能悄悄地做。但这事或许是被倒班休息的阿姨发现了,或许是有人说了传到了她们耳朵里。后来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当我路过她们门口时,有的就要送我馒头,我按父母的嘱咐,坚决不要。再后来翻垃圾箱的时候,发现她们把扔的馒头、饼干等凡能吃的东西,每次都用纸包着放在垃圾箱里的最上面。对他们的这片好心,至今我要深情地说:“谢谢你们,阿姨!”

三年自然灾害,是乡下人涌向城市的一个高峰。1962年城里人精减下放,也清理盲流,奶奶、母亲、哥哥和我又回到了那个割舍不断的兰沟洼。

回到老家,家徒四壁,屋里已没有一件可用的家什,庄户地上有几棵直溜儿成材的榆树也被大队伐走了,理由是盲目外出,还有几棵弯曲的依然顽强长着,像是弯着腰恭候它的主人,但树皮像老年人满脸沧桑的皱纹,没有一点容颜。但不管怎么样,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打上炕,垒上灶,重新燃起生活的火焰。谁家不想好命运,命运萌生在生存的希望中,挖野菜摊坨子,刨冻白薯贴饼子,东拆西借过日子,誓把灾荒抗到底。

1963年的春天是温暖的,阳光是灿烂的。那年,兰沟洼的小麦获得了好收成,当然这个好收成只是与受灾的年份比,但毕竟生活有了很大改善。人们精心打理庄稼,夏季大田作物高粱、玉米、谷子、白薯都长势很旺,院子里豆角、茄子、黄瓜、西红柿也长得像模像样,一片丰收的喜人景象。在生活中煎熬的人们,充满了新的期冀和希望。但谁也没有料到,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发生了。

农历六月二十四,这天一般是在阳历的8月初,是兰沟洼一个地方性的小节,家家户户要祭神,祈祷老天爷保佑不闹水。凡是过节,孩子们就喜欢,可以沾点神的光,有点好吃的,我们正盼着这天的到来。而偏偏在这天之前,连续六七天雨就下个不停,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暴、一会儿细,有会儿天气亮一亮,反而之后下得更大了,“亮一亮,下三丈”。几天下来,河满了,坑满了,地里的庄稼涝了,院里的蔬菜淹了,人们原先轻松欢快的笑容不见了,满脸的疑惑和愁苦,直问老天爷:这是怎么啦?!水多又连续下雨,“蛙声经雨壮”,青蛙特别活跃。河里的青蛙,坑里的青蛙,地里的青蛙,院里的青蛙,篱笆下的青蛙,“咕呱”——苦哇,“咕呱”——苦哇!声声不停。通常是一只青蛙打头叫一声,随后群蛙随声附和,有节奏但又悲凄并更大规模地“咕呱”——苦哇!“咕呱”——苦哇!!真是声声碎,心欲滴,胸中嚎啕眼无泪;听取蛙声一片,不见稻花丰年,撕得肝肠痛断。

终于,一天夜里,村子里守更的青壮男人们突然大喊:发水啦!发大水啦!南拒马河和白沟河的水顶不住了,双向夹击向兰沟洼分洪,洪水滚滚在平原大地上流淌。我们村离南拒马河较近,水从南向北急流,又遇北面白沟河来水的顶托,水面儿迅即升高,顿成汪洋泽国。在此同时,有的提着提灯抱孩子,有的打着手电拎东西,有的扶老携幼,不一会儿我家就聚了一屋子人。听说,我家的房子是1956年闹水把原来的土坯房子冲毁之后盖的。父亲这个倔犟的人,这次,一定要把房基垫土抬高,盖上几间砖房。说是砖房,无论如何也不能与现在的房子比,只是房基垒上五六层扁砖,轧上一层苇子隔碱,然后上面再垒上五六层扁砖,再向上就是斗砖,外砖里坯。房间矮且小,即使这样,南墙也没有用斗砖,全是坯的,只用土掺白灰抹了面。长大后,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南墙如果也用斗砖,减去门、窗占的面积,只要再加几百块砖就够了,但当时还是没有凑上,想见父亲是想尽了所有的办法才盖了那不完整的表砖房。不过,憨厚的父亲很讲实际,夏季刮风下雨很少南潲。但房顶他是费了一番心计的,长时间下雨就怕房顶漏水,漏水最毁房子。我家房子的房顶是用烧砖的炉渣拌石灰掺和在一起砸的,又实又硬还不裂缝,下多长时间的雨也不漏。这样的建筑在周围乡亲的眼里是很上档次的,这次洪水到来时,我家就成了他们的救生之地。炕上地下满屋的妇女和儿童,小孩哭闹着,人们嘈杂着,议论着谁家的墙倒了,谁家的房塌了,谁家的猪给冲跑了……水还继续上涨,门台阶的水淹了一层又一层,直逼门槛儿,人们用口袋儿、面袋儿装上土挡在门槛上,加高御水……生存是最大的希望。

水无情,人有情,患难时刻见真情。共患难的人们在一起,时艰义乃见,住的、吃的、烧的都不分是谁家的,过上了“共产主义”生活。但洪水中的人们条件很有限,自救能力非常低,他们急切地盼望着、等待着。当天晌午一两点钟,村西南方向来了两架直升飞机,人们翘首注目。飞机越来越近,飞得很低很慢,大约离村子还有四五百米、三四百米的时候,飞机的门打开了,有人向下面推东西,一个接一个小点落下来,人们欢呼雀跃,纷纷奔向投放地,浅处趟,深处游,约摸着到了那儿就根据被砸的庄稼在浑水中摸。我年纪小,追赶不上他们,再者有母亲的嘱咐,到村边就行了,不要过大坑。不大一会儿,他们的先头就赶回来了,到村口处有的高兴地把摸到的袋子举起来,有的一手推着袋子一手举着胳膊,还有个小伙子手中推着个木箱子。摸到袋子的说我这里是烙饼,抢到箱子的说我这里是饼干,他们高兴地争执着。“过来,过来,都到大队部去!”这是村干部布置的,摸到东西的人和没有摸到东西、准备分得东西的人都去了大队部。果然,袋子里装的是白面烙饼,在布袋里还套了一个塑料袋子,但袋子从飞机上落下与水接触,大多把塑料袋子摔崩了。布袋子进水,烙饼就湿了。我家就分到了几张这样的烙饼。对于神秘的箱子,人们渴望里面装着饼干,分上几块解解馋。但打开一看,里面全是装的药,大多是消炎治拉肚子的,还有治疗外伤的药水,有瓶装药片,也有注射针剂,村干部决定把药给了大队的医务室。

我所见飞机就投了那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飞机也开了眼。据说用飞机投东西摸不着了的就造成浪费,人吃了洪水泡过的湿饼容易造成拉肚子就不投了。又听说,摸着袋子的人并不是到村口时一个不差地把袋子亮到了明处,有个别人把袋子夹在了裆里,水浑又看不见,直夹到了自己家里。第二天,村北从东面开来了好几只船,最大的是一只轮船,有人说是从天津开来的。船上装来了玉米、高粱、白薯干,还有莜麦。莜麦当地不产,大人们说是张家口、承德那边给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生产自救最根本,水还没全落,我们就推着笸箩,下地抠鸡蛋大小的白薯块去了,能收一点儿是一点儿,有食物是第一需要。洪水退后,政府给了稜子种,生长期短,产量还高。地还很湿,生产队组织牲口犁,人力耘,在蔚蓝的天空下、在油光光的土地上耕种的人们,起早贪黑,拖着长长的影子。太阳西下,光线遇太行山阻隔,从西向东齐刷刷在地面上移动,匆匆而过,洒泻在不远的蓝色河面上。但当光线路过人们的脚下时,似乎人们也曾站在巍峨的山顶上,以期迎接明天的朝阳。荞麦花灿烂,映衬高天白云;茎杆紫红,不尽遐想。“三块瓦,盖个庙,里边住着个白老道”,这个谜语和谜底将这种农作物,寄托了一种对平静、闲适、富足、和睦生活方式的期许,妇孺皆知。农田由于蓄滞洪淤泥增加,熟土增厚,地力增强,收获了救灾的作物。这年是吃荞面饸饹最多的。

兰沟洼,是我知识上的启蒙。

我的上辈没有文化。父亲上班在北京那边,母亲在农村这边,边干队里的农活边操持家务,照顾奶奶,拉扯孩子。父亲不放心,每过一段时间,就托有文化的工友代笔写信来,母亲再找队上识字的人把信说给她听。几十年过去后,当我的儿子已上大学放假带他看望爷爷、奶奶回来后,叙说这些过去的闲事时,儿子插话:“那隐私别人不就都知道了?”我打趣地说:“那下次回去你要好好问问你爷爷。”是啊,写信找人,看信找人,是多么的不方便。他们一定在心里企盼,渴望我也能“识文断字”。

我从北京回到老家那年,8岁了。一天,本村的一个老师,他对本村孩子的大小都熟悉,来到我家对母亲说,你家老二也该上学了。母亲满口答应着。晚上,母亲找了几块旧布,缝制了个挂帕儿的书包;还让我去小商店买了两张白纸,裁成了32开,用线缝了两个小本子,一个语文本,一个算术本。因这个年级开学早有一段时间了,我只能作插班生。这个情况,老师来我家时已经给母亲讲了,说今年如果不上,就得耽误一年,书本不用买,也买不到了,可以和别的同学伙着看。

第二天,我挎着小书包走进了学校。我村的这所小学坐落在本村最高的一个高土台子上,上了个大坡才到上边,上边没有墙,有一座坐北朝南、青砖青瓦、虽已破旧但往日气派犹存的建筑,这就是村里的大庙。大庙年久失修,到处漏风。“课桌”是用坯垒成的,很低,表面上用泥抹平。“凳子”是两头垒了几层坯块,中间用长木板搭着,木板刨得不是很平。这样的“课桌”和“凳子”很般配,谁也不用嫌弃谁。白灰在墙上抹一块,再刷上黑墨汁是上课的黑板;黑板和“课桌”之间放置着一张陈旧的又没有刷漆还没有抽屉的木桌,这是老师讲课的地方。整个庙有五六间房子那么大,中间垒了一道墙隔成两大间。东间是一、三年级,西间是二、四年级,混班上课。课堂的窗户很大,宽敞明亮;房顶很高,庄严神圣。没墙的院子是学生的操场,操场的南端盖了一间土坯房子,恰似庙的方丈,有一个刚从师范毕业的外地老师分到村里任教,他本人的宿舍,和村里那位老师他俩的办公室就是那间房子。

我插班时,一年级语文课本的拼音字母讲了不少了,算术课本已学到了百位数内的加减法。我从最简单的“一”和“1”学起,刚学了十天半月的就遇上了第一次考试。为了不打扰三年级上课,也为了避免三年级的学生帮一年级的学生做题,我们在操场上考试。老师把试题用毛笔写在一张大纸上,用简易的木架支挂上。我们每人在家(没有的去借)搬个凳子当桌用,家中有小板凳的拿去坐,没小板凳的找几块破砖头坐着。“光天化日”下的考场谁也不能作弊,也作不了弊。再说,我不想也不知道什么叫作弊。但第一道题就给我蒙住了。

第一道题是这样出的,把下列数字改写成阿拉伯数字,共10个数:三十六、七十八、六十九……老师恐怕有我们几个插班生认不得上面的字,特意念了一下题。老师的猜测是对的,我根本不认识上面的字,当听到老师念到“阿拉伯”时,压根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在村里管父亲年纪差不多的(实际上要大)男人叫大伯、二伯、三伯;盲流到北京,就让管父亲年纪差不多的男人改口叫“大爷”。 “阿拉”怎么成了“伯”?“阿拉伯”是哪一个“伯”?急得满脑门子浸汗,但反过来一想,我就学过两种写法,除了题上的写法就是另一种写法了。由此每一个数就从“1”开始,直写到题上的数为止。很快,老师发给我们每人两张16开的答题纸我就用完了。“老师,我的纸用完了。”老师这次很慷慨,一下又给了我三四张。显然,他在转悠监考的时候已经看到了我的答题,是让我尽情发挥。同学们一个个先后交卷了,我第一道题还差得远着呢。“交卷了!”老师说道。我忐忑着将试卷交给了老师。

下来,老师单独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慈祥而又严厉地微笑着。他可能想我太瞎想了,可能想我把简单问题复杂化了,也可能他什么都没想,只觉着我的答题好笑。但他一定知道,我没有把“阿拉伯”弄明白。他只是对办公室旁边本村的那位老师说,这要是出道“阿拉爷”千位、万位的数,不知他要答到什么时候,用咱们多少纸。他俩都哈哈笑了,而我笑不起来,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师是慈爱的,他没有批评我,只是把我叫到了他的跟前,抬起手照着我的脑门中间善意地弹了一个老磕碰,接着说道:“从今天起,你每天晚上到我办公室里来,我给你补课。”接下来的学习,除每天白天上课认真听讲外,晚上就到老师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桌上有带玻璃罩还可捻大捻小的油灯,比我家的小煤油灯亮多了。他先让我掰手指头,教10以内的加减法,之后又让我带上两盒火柴,在他的办公室桌上摆上两堆,教100之内的加减法,算术很快就跟上班了。语文因在学习生字时先拼音,跟班也不成问题了。特别是父亲从北京给我买回了《新华字典》,说这是不会说话的老师,不会的就查字典。刚上二年级,父亲就让我给他写信,他按照工友叔叔的话告诉我,台头先写“父亲大人”,再说家里的事,最后写上句祝愿的话。我的第一封信寄出了,过大秋回家时,他除了像每年农忙时才探家一样,在钢厂食堂买回十几个炝面馒头,给我们补给点儿细粮之外,还把那信带了回来,先是说那位叔叔说了,信写得不错,接着说你再看看,上面有什么错。我看了两三遍,自己的错察觉不到。他看我还是不吭声,就说,一开头你就多写了一点一横,并用那位叔叔的话说:“给父亲戴了个草帽,永远亲了。”这时我恍然大悟,原来我把“父”写成了“交”,变成了“交亲大人”。

冬天在庙里上课格外冷,墙角上生的煤火炉子的热量远抵不住透墙的寒风,每上一节课,中间有一两次,老师就停下讲课,让我们站起来跺跺脚、搓搓手。为了“识文断字”,每天晚上,我和小伙伴们就带着用墨水瓶自制的小煤油灯去学校上自习,昏暗的灯光下有孜孜以求的身影。这事奶奶不解,说识那么几个字值不了灯油钱;母亲从来不反对,还让我带一些馏的白薯给老师。在庙里上学,老师就是开启我们幼小心智的神灵,或许是老师的那个老磕碰使我开了壳,学习成绩上升很快。混班上课,后来除了听懂本年级的课,还略微听听另外年级的课。在学二年级下册课本的时候,一次四年级的一道算术应用题,有个学生答不上来,这位老师竟把我叫起来答题。我没有全答对,还是沾了边,老师大加表扬,同学们也另眼相看。

在本村四年级初小毕业,“文革”开始了,没有经过严格的考试,我就进入公社所在地一个大村的高小上学。兰沟洼比较偏僻,再说我们年龄也小,只是戴上个“红小兵”袖标而已,我们还是以上课为主。高小毕业,遇上“复课闹革命”,又没有经过严格考试进入了当时公社刚建立的“农中”的初中。“农中”用的课本其实还是原来初中的课本,只是稍微加了一点农业方面的知识。“农中”的师资有几个是由高小里经过师范教育且功底扎实的老师中调任的,有几个是从正在农村锻炼的大学生中抽调的。其中一位女老师清华物理系刚毕业,还没有分配工作就下放到我们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她高挑的身材和纤细的手臂在农村的妇女中显得格外异样。她城市长大,干庄稼地里的活儿洋相百出,可谁家的收音机坏了,给了她,再经她的手摆弄摆弄就好了,乡亲们都很亲近她。我上“农中”时,她也被调去任教,并担任我们班数学和物理两门课,但从不见她怎么备课,还把课讲得生动有趣,活灵活现,课余还给我们讲她在城市中感触到的生活学习上的一些趣闻轶事。她的知识、她的气质、她的素养,她的优雅从容,我们都很敬慕。她在我们村时,隔一段时间就到我家吃一天派饭,一天派饭给我家一斤粮票五毛钱,每次母亲为此都与她一番争执。她总是说:这是规定,我们都得给。后来他们怕麻烦社员,在大队部自己支起了炉灶,但生产队出工或收工时,我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还是时常碰到她。现在她当了我们的老师,她熟悉我,在课堂上经常点我的名回答问题,课外还出一些课本外的题测试我,这使我朦胧懂得知识天地是那样无穷无尽、辽阔无边。心想,我长大后不只是种庄稼地,要是像她那样也种知识的地该有多好啊。

我们“农中”同年级同学的年龄参差不齐,哥弟同班,姐妹同班的不少,但年龄大的因“文革”开始后已耽搁了两三年,学习上也不比我们年龄小的强,又因农村家庭需要劳力,更受“读书无用论”的影响,见不到知识改变命运的前途,他们上了三五个月大多就退学了。我们年龄小的还坚持着,我更坚持着。父亲有言:有学就上。

初中快要毕业时,又赶上有教育方面的“最高指示”,县中学招生,再次没有经过严格的考试就迈进了县中学的门槛。这可是我们县师资条件最好的学校,但当时一会儿你对,一会儿他对,到底也不知道谁对的“造反派”和“保皇派”(都称自己“造反派”),心想逍遥又心有不甘的“阶级异己分子”,曾戴过帽又摘过帽的“右派分子”,被折腾来折腾去的“臭老九”……对于这些正值盛年的高中老师来说,我们新生的入学,几年来“停课闹革命”,派性斗争站队对与错时空瞬间转变的纠结,无所事事还受轻蔑的无奈和郁闷情结,使他们积蓄本行教学的能量迸发,尽情放飞心智和心灵,正能量有了释放的对象。

但还有一个五官瑞庄、个头中等偏高、腰略有些前倾 40岁左右的“老师”,还在学校的几个猪圈养猪 (包括起圈、倒粪)。后来,知道他学问很深,英语说的特别好,是前两年下放到我们学校劳动改造的。据说,“文革”开始后清查历史问题时,他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在一次招待外宾的宴会上做翻译,在客人还没有完全退门的情况下,把盘子里的剩菜汤喝了,还舔了盘子底儿,给中国人丢了脸,大失国格。而他在挨斗时又不认错,说只是因为饿,年不更事所致,并没有什么故意,何况当时领导已批评教育,事又过去那么多年了还翻旧帐。造反派批斗,他则不服,不断上访;批斗愈烈,犟劲愈大,竟然去截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成员的车,这样就把他定为“坏分子”下放来了。学校离北京不到100 km,支持他“闹访”的妻子还在北京,怕他再进京,只允许妻子来学校探亲,学校安排他养猪改造思想,也旨在打消妻子支持他的念想。同时,学校还派人明里暗里监视着。一个部队班长带两个战士组成的“军宣队”在驻校。我们上学的班次按“连排”建制。

在县城读书,离家远了,有30里路,要住宿,在学校吃饭要换“周转证”。

“周转证”就是把自家的高粱、玉米、白薯干、小麦等粮食按粗细粮的一定比例交到公社的粮站,由粮站开具一张介绍证明信给学校,学校再根据这封信卖给我们食堂饭票。这样首先的问题是家中要有粮食。兰沟洼的地本来就盐碱,生产队社员干活又出工不出力,分粮时生产队采取基本口粮和劳动工分分配相结合的办法,比例“人七劳三”;我家劳力少挣的工分少,原本队里就不多的粮食分到我家的更少,尤其是1972年遇大旱,生产队交够公粮后,我家只分了70多斤麦子。只有那4口人4分8厘的自留地(自留地不超过当地耕地的5%)收成是重要的粮源。说来就是这样,人均3亩生产队的地,有时分到的粮食还没有那点儿自留地产的粮食多,这也应了那句俗话:同是一个天,同是一个地,为什么会这样呢?家里的粮食不够吃,只有靠父亲那点微薄的工资去黑市上籴粮食。在那些年,父亲所有的工资几乎全用在了买粮食上(队里分的粮食折钱后我家工分不足的部分也交钱)。换“周转证”必须按粗细粮的比例,这就难为了我们农村的学生。“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下自然直。”我们想我们自己的办法。实际上方法既简单又实用,就是在学校每寄宿一个星期,在学校上五天半的课,我们带上矮胖阔口的玻璃罐头瓶装着的家里的腌咸菜,用布袋带上家中用高粱、白薯干、玉米等粗粮烙的饼到学校,从星期一到星期三的早、晚饭吃从家里带去的咸菜和干粮,中午和之后两三天才去食堂买饭。我们带去的烙饼怕在袋子里发霉,就从宿舍窗棂到树之间拉根绳晾晒,像是现在一种国际组织会议挂的各种各样的旗帜。这种生活对现在吃腻了鱼肉的人们来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但在当时,我们最羡慕的是吃商品粮的同学。

当兵肯定吃国家的粮。那时没有高考,也没有接班顶替当工人一说,下乡?本身就在乡下,农村青年与劳力是并列词组,与知识是偏正词组,参照系不同。插队“知青”不只是单纯的称谓,也是一种身份和资格,日常家中的接济很普遍,温厚淳朴的农民对这些城市嫩娃在重体力劳作上自然给予关照,且有返城的机会和理由,哪怕是编造的理由。要脱离农村,只有当兵路一条。军人还是我心中的崇高目标,高中毕业后我光荣参军了。到部队,吃苦是最大的快乐。我在农村虽然上学没中断过,但在课余和麦秋、大秋假时,打草、拧辘辘、拔麦子、拉大车、推小车、挑水浇地、掏粪起圈、和泥脱坯、背坯子装窑……几乎所有的活儿都干过。念书的人劲小,我身体又瘦弱、骨骼单薄,但样样活还是拼力去干。部队是年青人的集体生活,比着训练,苦和累成了“兴奋剂”。部队拉练,上高中每星期六下午回家走 30里的路,接着还要下地干活,星期日上午再干半天的活,下午再干一会儿活才走着返校,拉练还算什么。部队搞战术演练,小时候“爬瓜”先看好瓜地周围种的是高还是矮的庄稼,确定高秆作物为隐蔽的“方位”,再“匍匐前进”。为了不让看瓜的老人认出是谁家的孩子,我们先用河泥抹在脸上和身上,当他发现我们时,拿起扒的瓜就直向河边跑,到河边把瓜猛地扔进河里,顺势跳入水中,一个猛子扎下去再找瓜,十有八九得逞;在新疆我们则是进了戈壁滩地窝子,天山猫儿洞。可以说,在兰沟洼的苦,在兰沟洼的生存“经验”,在部队或多或少都派上了用场。后来,我在教导队外出训练时,在我一切全然不知的情况下,部队保送我上了复旦大学,据说那张志愿书是连队的文书代我填写的。大学毕业时,老师给出4道论文题,让同学们自选,我们系同年级两个班的70名学生,69名选了其中的3道哲学专业方面的题,有1道题是共运史方面的,我选了“论列宁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反对 ‘左’右倾两条路线的斗争”。这与刚上小学时第一次听到“阿拉伯”相似,再次遇上了“外国人”,其间经历了多少苦辣辛酸,心中不免五味杂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用哲学的话说,这两次考试,是一个从盲目、不自觉到比较自觉的过程。

但那只是学校的考试,人生处处都是考试,人生的过程就是考试的过程。我转业到水利上工作,对水利上的专业术语很多都不懂。为了工作方便,我向领导、向同事、向专业技术人员学习,特别注意向实际学习,兰沟洼则成了我感悟水利知识的支点。“管涌”,那不是小时候淘鱼叠堰子的底漏么?“加戗”,那不是堵堰子底下的漏么?“消力池”,那不是驾桶戽斗淘鱼,在堰前放置的一块苇席防止冲刷么?“导流”,那不是为了淘鱼叠成堰子圈起一块水面,让另外的水从旁边流么?如果连续几个堰子间淘水,最好的办法还可以“跌水”,而从两相对称看,也是水多的地方向水少的地方引水补水……经历了这些年,我也可以算是个水利人了。农村养育了我,部队培养了我,水利队伍容纳了我,我感到自豪和骄傲。

30多年的光阴,悠然而过。我无论走到哪里,兰沟洼都是我心中的牵挂。

兰沟洼,我心中的兰沟洼。生活和工作在城市里,每次回老家,都有儿时的感觉,但现实又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村子大了,房子新了,人口多了,地还剩人均一亩。碱土没了,盐渍除了,土地承包,缸满囤圆。但同时主河道断流,总干渠、分干渠也没了水,河也干了,坑也干了,往昔青葱葳蕤的芦苇、菖蒲,现在连芦苇、菖蒲的根也没了,河与坑被取土挖得沟壑纵横。站在小时候跳水的石桥上,举目四望,大地一片干涩。碧水清波今安在?深情愿景,在心头久久回旋萦绕。地下水一降再降,浇地的泵一换再换,现在也用上了潜水泵,自家吃水还要用电机。年近八旬早已退休在家的老父亲知道我在水利上工作,几次都对我说:“咱们这儿现在什么都好了,可就是缺水呀。”当他在电视上知道南水北调的消息后,还特别问到了“南水北调咱们这儿能用上不?”我认真地回答,国家和省里正在想办法。

兰沟洼,我心中的兰沟洼。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说,成年人的思维意识很多都能在儿时的梦中找到。空气清亮,波光闪闪,小河淌淌,芦花飘荡,野鸭翻飞,呱呱鸡鸣叫,青蛙合声传唱,蜻蜓亮翅低翔,天鹅中途栖息,河边密密匝匝的蒿草,渠边羽绿冠黄的蒲公英,路边蓝紫花朵的马兰……这不是在做梦吧。

兰沟洼,我心中的兰沟洼,我割舍不断的兰沟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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