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莲 妹
(温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 温州 325000)
美国作家托妮·莫里森是迄今为止唯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黑人女作家,为20世纪美国文学树起了一座美丽的丰碑。作为一名黑人作家,她视写作为“一种思考方式”,并极力以这种方式护持和弘扬黑人文化。她的作品始终以表现和探索黑人的历史、命运和精神世界为主题,凸显性别、种族和文化。莫里森的第四部小说《柏油孩子》所揭示的寻求民族文化生存和发展的道路是一个经久不衰,值得人们永远咀嚼与反思的话题。
《柏油孩子》原是乔尔·钱德拉·哈里撰写的儿童读物《马瑞斯大叔:他的歌和他的格言》中的一个神话故事。故事讲的是一个农夫深为盗食其庄稼的野兔所扰,就用柏油做了一个孩子站在田边,野兔不知是计,在上前逗弄它时被粘住,遂被农夫抓获。野兔情急之中骗农夫说,要想惩治“他”,最好是将“他”扔进荆棘丛中,因为那样会扎得“他”痛不欲生。农夫信以为真,把它扔进了荆棘地,野兔遂得以逃脱,因为荆棘丛恰是“他”的家园。
莫里森的小说《柏油孩子》以神话故事中柏油孩子和野兔之间的故事为原型,叙述了黑人森和吉丁之间的爱情故事。费城退休商人瓦利连·斯特利特与其妻玛格丽特住在他们的加勒比海的别墅,他们的黑人老管家西德尼和厨娘昂丁夫妇的侄女兼养女吉丁由瓦利连资助长大成人,并以其成功跻身于巴黎的上层社会。圣诞节前夕,吉丁也来到了别墅,大家都在等待着瓦利连夫妇的儿子——迈克尔的到来。不料,迈克尔最终并未出现,却有来客从天而降,搅得一宅骚乱,不知所措。吉丁同这位不速之客、名叫森的黑人青年相互吸引,双双坠入爱河。两人一同去了纽约,但森不愿在吉丁的白人世界里住下去;于是两人又一同去了森在南方黑人小镇的家乡,而吉丁也不愿向森的落后黑人社会妥协。最终吉丁乘上了飞往巴黎的飞机,森则返回小岛去寻找吉丁。在当地黑人特蕾丝的指引之下,森向一片黑暗走去。故事在“兔子”急速的奔跑声中结束。小说笔触细腻,人物、语言及故事情节生动逼真,想像力丰富。 在本书中,曾两次提及“柏油孩子”,而且也明确指出:吉丁便是“柏油孩子”。那么读者就不难得出,那只曾一度被“柏油孩子”诱惑而致被俘又有幸逃脱的“野兔”便是故事的男主角森。
但是莫里森小说中的“野兔”和“柏油孩子”之间的故事远非神话中那么简单,因为莫里森想要表现的,是非裔美国黑人在自身文化断裂的困境中为求生存而作的努力和挣扎。因而,小说中的“柏油孩子”和“野兔”之间不仅仅是诱饵和猎物的关系,他们还存在相互拯救的关系,因为他们都在努力寻求自身发展的道路,追寻他们各自所理解的安全“家园”;并且,他们不仅自己留在了他们认为的安全“家园”中,还试图把对方从所谓的危险中拯救出来,进而带进他们自己的安全世界中。在他们眼中,只有在他们自己所认为的“安全家园”里,他们才能生存,黑人才能在这个白人主流文化的世界里求得一席之地。那么,到底哪儿才是他们真正的“安全家园”呢?哪条才是他们真正该走的道路呢?莫里森把答案寄予小说中“野兔”和“柏油孩子”之间的相互拯救的努力和失败中体现出来。
正如哈里的神话里所描述的那样,“柏油孩子”是一个看起来像黑人的女娃儿,戴着松垂的大帽子[1];但事实上是一个陷阱,一个由白人社会(狐狸,即小说中的瓦利连)所创造的美丽圈套。吉丁(Jade)虽出生于黑人家庭,却是由白人琢磨出来的一块美玉;她自小就受到白人富商的资助,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进入上流社会;她的职业是模特,她与白人世界的高级时装之间的联系也促成她成为“柏油孩子”。她留在了纽约,永远离开了他们的爱罗村。 吉丁觉得“毕加索比伊图马面具要强”[2]63,喜欢《圣母玛利亚》胜过福音音乐。由于深受白人文化的熏陶,吉丁已经抛却了她的黑人传统和文化。在她看到那个穿着黄色连衣裙的柏油肤色女人时——“那个女人中的女人——那位母亲/姐妹/她,那个难以摄像的美人”[2]39——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不真实和空虚。那个穿黄裙的女人也看出了这一点并向她吐了唾沫。但即使吉丁察觉她自己是一个“文化孤儿”[3],她也不会重拾黑人文化,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因此而降低身份。吉丁的内心冲突来自于她本身与本族文化的疏远,她不想被传统的黑人女性角色所束缚,因而时时感受到来自这一角色的威胁;但与此同时,她也贬低甚至抛却了她的种族文化遗产,而这些正是构成她身份的重要的一部分。吉丁选择以成为一个文化孤儿为代价完全吸收了白人的思想,并在白人世界怡然自得。从某种意义上说,吉丁是如此自愿地去拥抱白人文化,以致于她事实上已成为了白人世界的封面女郎——她的成长历程和成就感说明她只能是白人文明的产物和附庸。吉迪昂忠告森说他有可能得不到吉丁:“你的第一个白妞吗?”他问,“当心。她们不想当白人是很难的。很难的,我告诉你说。大多数作不到。有些人试过,但大多数不成。” “她不是白妞,”森说,“只是长得白一点。”他不想再谈论黑人的肤色了。“别犯傻。你要是两个月前看到她就好了。你现在看到的是让太阳晒黑了。白妞的黑和天生的不同。她们得自愿晒,多数人不愿意呢。当心她们放弃的东西。”[2]132吉迪昂指出了一个事实:吉丁是自愿放弃她原本的文化而选择了白人世界。
但是一如神话中的野兔,森深受“柏油孩子”吸引,深陷爱河无法自拔;而不同于神话中的野兔,森觉得 “那不仅是爱情,而且是作为营救”[2]192。森不顾种种警告,一心想把吉丁从白人世界“拯救出来”,并把她带回到埃罗和埃罗所代表的历史。即使森已八年没有回去过埃罗,他仍然把埃罗称为自己的家。在他看来,埃罗永远是他的安全家园,因为那片“荆棘地”里的黑人社区,因为它是这个自私自利的白人世界的对立物。他坚信白人世界是扼杀黑人的杀手,而“埃罗村”却是他相应的家园(荆棘地)。在他的记忆中,埃罗村提供一种安全的意象,并可以使人从不断防备白人世界陷阱地的压力中解脱出来。他要先把她从对瓦利连那种盲目的敬畏中扯出来,然后再让她的身体从那座庄园逃出来。他想把“柏油气味及其闪亮的浓度吹进她”[2]103,甚至,他曾几次想方设法控制她的梦境,把他自己关于埃罗村,关于黑人传统的梦嵌入她的梦中。“那几次,他殚精竭虑苦苦思考着如何把他的梦压进她的梦中,这样,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就像原先对生活无所渴求一样期盼着投入五分镍币就会奏响的自动钢琴乐声。”[2]103森极力想使吉丁理解他的思考方式,让她意识到自己对黑人文化的缺乏了解并急需重新接受的意义。对森来说,黑人社区永远是黑人灵魂的寄托,是他们无法割断的纽带,离开黑人社区越远也就越危险。白人的教育和文化不能使黑人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生活下去,顶多也只是活着。而森所要的是真正的生活;而且,他想让吉丁也在埃罗这个黑人社区真正生活下去,不再是任由白人捏的“柏油孩子”,不再是一个没有自己文化的孤儿。甚至,为了要把吉丁从白人世界赢回到他们的历史,他们的黑人文化和社区,森同他深爱的吉丁争吵进而打架。他激情昂扬地用他对白人教育的谴责来试图让吉丁明白独立于白人世界的最佳办法:“实情就是,不管你在那些大学里学了什么,都不干我的事,都是狗屎。他们教给你什么关于我的事了吗?他们给过你什么测验?他们告诉过你我像什么了吗?他们告诉过你我脑袋里有什么吗?他们像你描述过我吗?他们告诉过你我心里想什么了吗?如果他们没教过你那些,那他们就什么都没教给你,因为直到你对我有所了解时,你对你自己还毫不了解。你什么都不懂,一点不懂你的孩子们,一点不懂你的妈妈和你的爸爸。你发现了我的一些情况,你教育了一个笨蛋!”[2]232森控诉瓦利连是杀人凶手,他想从瓦利连手中营救吉丁,因为瓦利连代表的是“他们”,是白人世界,一伙不同于埃罗村的黑人社区的外人,这些人在不出三百年的时间里就扼杀了一个有数百万年历史的世界,并且,至今,他们还在扼杀着仅剩的黑人历史和文化。所以,只有远离这个白人世界,回到他们真的家园埃罗村,他和吉丁才能真正生活下去。
于是,森带着吉丁回到了他的北佛罗里达的家,回到了真正的黑人居住的埃罗村;但是这次到埃罗村的旅行,却证明了一点:吉丁无法适应那里的生活,她对在这个被她称为“垃圾堆”的埃罗村的生活感到厌倦甚至厌恶。她根本就无法再回到落后的黑人社区,甚至她“痛恨埃罗”,而“埃罗也恨”她[2]134,因为,她早已习惯了白人世界的生活方式。所以,吉丁回到了巴黎,回到了她认为的适合她的地方。
结果,这次野兔对柏油孩子的拯救努力以失败告终了。
森是野兔,他是神话故事中逃脱陷阱的幸存者,他受到“柏油孩子”的诱惑并险些丧命。同样,在莫里森的《柏油孩子》中,森深受吉丁的吸引,他企图同吉丁建立稳定恋爱关系的尝试最后几乎毁了他;他甚至还打了吉丁(正如野兔用爪子拍打了柏油孩子一样);越接近“柏油孩子”,森就会越危险。因为,不同于实际上已是文化孤儿的吉丁,森(Son)是他的黑人母亲的真正的儿子,是他的民族文化的真正的儿子。森是一个有着自己思想的独特的人,他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黑人身份和黑人传统,因为他扎根于自然,他清楚知道自己是“埃罗人”。他讨厌纽约市的那种急躁的生活; 他对自然的敏感一如他对美的敏感度一样。
森是一个逃犯,一个法律的违背者,一个反抗白人文明的离经叛道者,他不想了解白人的法律,但在内心深处他深深的渴望着家的安全和温暖,而这种安全和温暖纽约没有,巴黎没有,任何一个白人主流的城市都没有,但埃罗有。埃罗才是这只“野兔”的永远的绝对的“安全家园”。
Doreatha Mbalia把森描述成一个不仅深刻意识到自己的种族性,并且对自己的阶级性也有清醒的认识的人。“虽然森自己并没有直接受到剥削,但他把自己看成是受剥削阶级中的一员。他了解如果整个非洲民族被剥削,那么他也就受到剥削,如果非洲人没有获得自由,他自己也就没有自由。”[4]森是自然的,他的蛇一样的长发是野性的,好斗的,却无疑是对“柏油孩子”吉丁有着致命吸引力的。
神话中的柏油孩子,只是一个诱捕野兔的陷阱,但莫里森小说中的“柏油孩子”,不仅仅是白人世界扼杀黑人的一个陷阱,她既“怀疑他,又抗拒不了他的魅力,最后被他所征服”[5],深深爱上了“野兔”,并因此试图把“野兔”永远救离那片她认为野蛮、落后的荆棘地埃罗——更确切地说是黑人社区,让兔子(森)也能在她自己所熟悉的“文明世界”里安全成功地生活下去。于是“柏油孩子”吉丁开始了对“野兔”森的拯救。她想把森从他的“白人黑人的原始主义”的“文化倒退”状态中解脱出来。她带着他到纽约,她要带他看这座城市,揭示给他城市文明,和他一起在其中生活; 她试图“教养”和教育森,她觉得他必须要有学历,应该在职业学校注册;她甚至想向瓦利连借钱来给他们开一个店铺或办一家代理公司。吉丁“让他一直处于守势,要求对未决的问题有清晰、精确、非常具体的解决方案”[2]234,她为他安排一切能为以后他们在纽约或其他大城市生活做准备的事情。经常性地,为了要让森“清醒”,让他明白她在“拯救”他的良苦用心,她要同森争吵、干架。在他们最后的那次争吵中,吉丁觉得自己不是在跟森格斗,而是在同那些夜晚女人斗争——那些引诱了森又试图对她提出要求的妈妈们。她觉得她在把他从那些夜晚女人手中营救出来,那些女人为了一己之私想要他,想让他在摇篮里就有优越感,对他百般迁就;想让她这个女强人在争风中就范,想让她作养育子女的贤妻良母而不要她发挥创造性去建立自己的事业[2]236。她的拯救行动持续着,她要帮助他挣脱那些夜晚女人,逃离那“落后的,愚昧的,原始的”黑人社区。
但是,野兔和柏油孩子始终是属于两个世界的,因为兔子的家园在荆棘地。森不仅不喜欢纽约的生活,他更拒绝向“世界的杀人者之一”借债。他以他深刻的种族民族敏锐洞察力观察着在纽约生活的异化的美国黑人:“纽约市里的黑人姑娘们在哭泣,而她们的男人们则毫不左顾右盼。倒不是因为他们心不在焉,或是只对着前面的目标,而是因为他们不希望看到哭泣,哭泣着的姑娘们由她们紧绷着的牛仔裤分成两半,厉声尖叫从她们高高的高跟鞋一直向上紧绷到她们的发辫和别头发的荧光发卡。…但任什么也无法制止她们的哭泣,任什么也无法说服她们的男人。”[2]188
而他更意识到,在这儿男人们 “发现既是黑人又是男人的状况太难维持,于是他们就放弃”。森觉得,在这个看似繁华的城市里,只有希尔顿饭店外的妓女似乎是安详的,也感觉不到痛苦。这个城市让他战栗,透不过气来,使他怀疑自己的判断力,更让他对自己的身份感到迷茫:如果这些人就是这么多年来他萦绕于心的黑人,他自己究竟又是谁呢?于是,在拯救和被拯救之间,他们争吵,和解,再争吵,再和解,直至最后一次,吉丁轻蔑地把森所珍爱的那枚一角硬币扔在地上,他们的爱情也随之被扔弃了,“柏油孩子”和“兔子”分道扬镳,吉丁回到了她的“家”巴黎,森回到了骑士岛上冠军雏菊树生长的地方。
由此,“柏油孩子”对“野兔”的拯救行动也以失败结束了。
“野兔”想要拯救“柏油孩子”,让她远离白人世界回到他的安全家园埃罗村,因为他想保护“柏油孩子”,使其不再受白人世界的操控;“柏油孩子”想要拯救“野兔”,让他摆脱落后的野蛮的“荆棘地”黑人小镇去文明发展的大都市,因为那才是她认为成功的舒适的生活。但是,在莫里森的《柏油孩子》中,“森无法在白人世界生活,雅丹不愿向落后的黑人世界妥协”[6],他们的拯救都失败了,所以一个留在田边的“柏油孩子”和一只隐没在荆棘丛的“野兔”从此分道扬镳。但是他们的爱情乃至相互拯救的失败,恰恰是莫里森匠心独运之处。他们的爱情的失败,是种族文化冲突造成的结果;通过他们失败的营救行动,莫里森想要向读者传达这样一个信息:在这样一个白人主流文化对黑人文化不断渗透和颠覆的困境中,忘记过去,忘记历史甚或忘记自己的传统而全盘接受白人文化必然会导致自我的异化和身份的缺失;而全盘否定拒绝白人文化,固步不前,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不与外界接触的黑人小社区里,必然会带来整个社区,整个民族的落后,进而加速整个文明的衰落。因而,非裔美国人既不能孤立自己,也不能抛弃自己的文化。只有回归过去,以黑人文化精髓的宝库为基础,找到黑人灵魂的寄托,再积极学习吸收白人文化中先进的优秀的东西,从而丰富自身的文化,才是黑人护持和弘扬黑人文化的真正道路,黑人民族才能得以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存活下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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