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
我身无分文地出了门。回去取钱便要半小时,无疑会耽误上课的。
这时我已在地铁入口,心想不如就做个赤贫和魅力的测验,看看我空口无凭能打动谁,让我蹭得上车坐、赊得着饭吃。
“蹭”上地铁相当顺利——守门的黑人女士听说我忘了带钱,5个红指甲在下巴前面一摆,就放我进去了,还对着我的后脑勺说:“要是我说‘不你就惨了!”
12时59分下课,很想跟同学借点儿午餐钱,又怕他们从此跟我断绝来往。
所有同学都进了校内那个廉价餐厅,我只好去校外一家昂贵的意大利餐馆。
一个意大利小伙子过来在我膝盖上铺开餐巾。我点了鲜贝通心粉,吃最后几根时,我开始在心里排演了。吃不准笑容尺度,但人家小伙子忙了半天,至少该赚你一个笑容吧。我眼睛盯着账单,手装作漫不经心地在书包里摸皮夹,然后慌张地站起来,浑身上下逐个掏口袋。“灾难啊!”我说,“我的钱包没了!”
小伙子瞪着我。他耐人寻味地看着我搜身,一遍又一遍,然后摇摇头表示遗憾:“冬天穿得厚,扒手就方便了。”我表示非常难过,如此白吃还吃得那么饱。他连说可以谅解,都是扒手的错。他拿了张纸,又递给我笔,请我留下地址和电话。
我说这就不必了,明天保证把饭钱补上,连同小费。可他还是坚持要了我的电话号码。
我打算徒步回家。走在芝加哥下午3点的街道,风吹硬了街面上的残雪,每走一步都要消耗掉一根通心粉的热量。
很快,我放弃了步行,跳上一辆巴士。一上车我就对司机说我没有钱,司机点点头,将车停在一个路口,客气地请我下车。我对他笑着说:“明天补票不成吗?”他鄙夷地说:“天天都碰上你这样的!来美国就为了到处揩美国的油!”我正要指出他的种族歧视苗头,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是个老头。他掌心有4枚硬币……付完车钱,我立刻拿出我那支值10块美金的圆珠笔,搁在他手里。他说:“你开玩笑,我要笔干吗?”他摘下眼镜,给我看他的瞎眼。我问他在哪里卖艺,他说在公立图书馆门口,或在芝加哥河桥头。我说:“明天我会把钱给你送过去……”他笑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下了巴士,离我住处还有5站地,我叫了辆计程车。司机是个锡克人,我说钱包忘在家了,他微微一笑,点点头。到了我公寓楼下,请司机稍等,我上楼取车钱。更大的灾难来了:我竟把钥匙也忘在了屋里。我敲开邻居的门。我和这女邻居见过几面,女邻居隔着门上的安全链条打量我。我说就借10块钱,只借半小时,等找到公寓管理员拿到备用钥匙,立刻如数归还。
“汤姆!”女邻居朝屋内叫一声,出来一个6岁男孩。女邻居指着我说:“汤姆,你记得咱们有这个邻居吗?”小男孩茫然地摇头。
我空手下楼,告诉锡克司机我的窘境,请他明天顺路来取车钱,反正我跑不了,他知道我的住处。他又是一笑,轻轻点头,开车走了。
我想起田纳西·威廉姆斯的名剧《欲望号街车》中的一句台词:“我总是依靠陌生人的善意。”
这句台词在美国红了至少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