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延迟退休吗

【主持人】近段时间，延迟退休的问题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和议论。今天就这个话题，我约谈了十来个人。不说政策是否合理，也不辩强弱群体的利害得失。我只跟他们谈阅历和感受，倾听这些普通人讲自己的故事。这一谈，花了一周时间。现实录其中三位的讲述，请阅读，请聆听。

1 旧体制的寄生虫

翟先生 48岁

音乐教师

【诉说】对这个话题有共鸣、有嗑唠的，肯定都是1970年代前出生的人。像我，生于1965年，10年前离异，6年前再婚，跟前妻育有一子，跟妻子育有一女。我可不算超生，妻子嫁我是头婚，她还是独生女，按计生政策，我们得到了指标。我现在一儿一女，儿子在念大三，女儿才4岁，比那个什么安吉拉萌多了，羡煞朋友们。

我本在一家剧院的乐队当小提琴手。这家剧院是省属事业单位，管理松散，行政化、官僚化严重。有能耐的，不是奔着官位，就是出国或者南下北上广深。我是平庸打酱油的，辞职没胆，更没官命，就跟着留在院里的这堆人，过着吃财政饭的日子。一年演不了几场剧，工资能保证，社保组织给交，我再教几个学琴的孩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女儿的出生平静被打破了。儿子考上大学，需要钱；老妈得了胃癌，治疗需要钱；刚会走路的孩子，更需要钱。儿子念的是艺术大学，花钱像流水似的；癌症则像吸钱机，一万块两三天就没了。女儿出生时难产，剖腹产后又有了并发症，不到10天就吸金两万……那阵子，我银行卡里快速归零，没办法，只好贱卖了别克车，这才度过难关。

屋漏偏逢连阴雨。一天，人事科来电，说我在院领导组织的综合考评中，弦乐乐手排名垫底。本着定岗定编、末位淘汰的原则，得下岗了。这当然是坏消息，但对我的冲击不大。下就下吧，那个破岗位没啥舍不得的。我是文艺二级，省直事业编，档案工资你得给发吧？三险你得给上吧？上岗的那点收入，我多带几个学生就出来了。

不用上班，还有人给开工资、上三险，我何乐而不为？没了规章制度的约束，没了人际纷争，我全身心投入教学，辛苦一点没什么，挣钱才是硬道理。我不仅在家里教，还四处挂职。企业庆功演出，各类中老年音乐班，大学新设艺术系的客座老师，甚至周边小城的邀请……我来者不拒，并专心履职，赚了好名声，也赚了好价钱。

跟我学琴的孩子越来越多，每年又都有几个考艺术院校的。我在北京有点关系，老同学里有在综合大学音乐系当领导的，有在师范当教授的。在他们的帮助下，我接连把几个学生送进北京的大学。现在的家长，为了孩子不放过任何机会。“翟老师在北京有路子，学生个个能考中”，家长们一传十、十传百，慕名而来的孩子排成队。到了去年10月，翟氏门徒已有247人之多了。

按现有的退休制度，我得干再10年呢。我当然希望晚退几年，像现在这样不上班，但照拿工资，多少无所谓，关键是解决了养老金和医保，没后顾之忧了。当然了，单位的人恨我牙根发痒，因为我挣得比他们多得多，更因为我占了一个文艺二级的编制。一批想在职称上捞一把的人，早就盯上我了。如果我哪天突然死了，他们会乐翻天，然后为争我空出的编制，打个满脸花。

我知道，我是旧体制的寄生虫。但没这个体制，就凭我门徒二百，谁敢说在艺术教学的市场里不会玩？体制那东西，确实有问题，要不怎么总谈改革呢。但是，我还没高尚到自我开刀，拱手出让应得的利益吧？如果改革，那就请快点、再快点，比我害怕的人多去了。如果国家要断我的编制，让我尽快退休，那好，我认，马上执行。我是上下横竖都不怕，因为我有本事在体制外游泳，能当自己的家。

2 一听延迟我全身发软

于女士 47岁

打工者

【诉说】我当年是电焊工，再加个女字，很荣耀很牛气。工厂是2003年转制的，我36岁，拿到一笔买断费。当时女儿读初中，第二任丈夫又有了外遇，他提出离婚，让我和女儿搬走。他是省直机关一家事业单位食堂的厨师，3年前妻子因病去世，有一个男孩。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他本有一处单位分的福利房，1998年参加了房改，名下有自己的房产。我离婚多年，跟女儿在妈妈家相依为命。认识他后，他非常积极主动，本人条件又不错，我决定再婚。

时机赶的不错，他们单位第二次分房，说是出售，其实是对内部职工的低价出售，优惠挺大的。他银行没存款，拿不出一分钱，想把购房指标卖掉。我二话没说，拿出多年积蓄买下来，还主动提出产权证上用他的名。我让他把旧房留给儿子，新买的房子作为婚房。他感激得什么似的，发誓照顾好我和女儿。

很快就拿到了钥匙，84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我特别高兴，奔儿都没打，又从家里借了两万装修。我是胡同里长大的，一直住平房，没上下水，方便得到街口的公厕。第一任丈夫是工人，家也在胡同里，我们的婚房是他家平房外又搭出的小棚子。第二次能跟省直机关里的人结婚，还住上了两室一厅的楼房，简直就是嫁豪门了。

可好日子过了不到两年，丈夫就出情况了，还出得理直气壮。两口子的事，本说不清谁对谁错，我就不多讲了，还是说房子吧。他说只要我和女儿搬走，他一次性给我5万现金。我说房子是共同财产，5万太少，我要平分。他急了，打了我，下手特别重，还跑到单位拿出一堆证明，证明这房子是单位分给他的福利房，跟我无关。

如果他当时对我公平一点，考虑到我的付出和今后的生活，不那么贪和绝情，我是不会出损招跟他争房子的。我当时思维乱了，不知该怎么办，被他这么一逼，使劲的方向竟出现了，目标一下子明确起来。

我用那笔买断费请了律师，把买房子的各类票据凭证都找出来，律师又用跟踪之类的阴招，搞到他有外遇的铁证。最后，法院判决房子不但分，还要向我大幅倾斜。他不服，上诉到市法院，二审仍维持原判。官司打了近两年，他不得不认。结果是我一次性付他15万，房子归我。

我有一女工友，买断后一直做生意，是我的好姐妹。正是她借我15万，帮我度过了难关。拿到房产证时，房价大涨。这套房在黄金地段，我转身就卖了，是15万的好几倍。我还了好朋友的借款，然后在偏僻地段买了个40平的二手房，剩下的钱补齐了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

这番折腾说着容易，做起来竟用了三四年的时间。乱事理顺后，我开始全身心找工作。年龄不饶人，电焊做不成了，我别无手艺，只能当保姆，做保洁。辛苦难熬就不细说了，我现在打了三份工，每月能挣2300元，除去缴纳的社保钱，勉强过日子。

精疲力尽的时候，我就梦想着50岁。那时我可以领养老金了，算一下，每月一千多一点，自己够用了，不用这么辛苦了。退休对我来说是个美梦，不干活还能领工资，这对我妈那辈人来讲，是想都不敢想的事。第二任前夫的日子过得也不太好，他把糟糕的局面都赖到我身上，说我是狼，下狠手夺了单位分给他的房。他们单位的一些老职工，说起这事，还把我说成狐狸精，通过一场婚姻，偷到一套房子。

现在想想，我和他其实都是苦命人。离婚后，那个小三也没跟他结婚，他又被单位退养，还得了严重的糖尿病，曾失明住进医院，儿子混得也不行，快30了，还没正式工作。我们本可以相互帮扶着走下来，唉，不提了，没用，只有伤心。

我唯一欣慰的是女儿。从小学到中专，再到找工作，然后结婚生子，都没让我操一点心。看着比她条件好百倍的同龄人，有的找不到工作，有的快成剩女，她却工作顺心，老公体贴，儿子可爱，婆家喜欢，我可以彻底放下心。

听说要延迟退休，我稳当没几天的心，再次七上八下起来。一想到还要拼命干上五六年，我就浑身发软。我实在太累了，支撑不了多久了。

3 上班到死

何大姐 57岁

公务员

【诉说】去年，32岁的女儿离婚了。这丫头，脾气跟我一样倔，死活要孩子的抚养权。她在公司客服部当经理，挣的挺多，但特别忙，我就说把孩子接到沈阳，她不干，偏要让孩子在北京接受最好的教育。可一个单身女子，在大北京城又工作又带孩子，艰辛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盼到十一黄金周，她有几天假，带着儿子回来了。我和她爸准备两天，忙活了一桌饭菜。这是她离婚后一家四口第一次聚会，我们边吃边唠。看着小外孙的小脸蛋，我想起女儿这么大的时候，眼泪不争气，止不住地流。

临走时，我把一张3万元的银行卡塞给女儿，她倔劲又来了，死活不要，说你退二线了，挣得不如以前，老爸又病着，我没能力帮，还让你们为我操心，怎么能要你们的钱？我俩推来搡去的，她爸也加入，但女儿就是不要，把卡往床上一丢，抱着孩子就走了。老伴看着她的背影，冲我说，这脾气，跟你一样。

万没想到，这一走就是永别。回北京后，女儿娘俩在车祸中一起丧生，我的天瞬间塌了，得了心肌炎住进医院，躺了半个月才下床。多年脑血栓的丈夫从此瘫在床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班我是不能上了，我受不了同事们的关切目光，他们也因我家的巨变，在我面前小心翼翼。有一次几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一见我进来，马上打住，一个个看着我不知说什么好，有一位还冒出一句，何主任，对不起，不知道你进来。

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好心。我悲伤，不能让整个办公室都愁云笼罩吧？我生出提前退休的念头。按规定，我60岁退。现在57岁，我不想再熬3年了。但一把手说，你是悲痛之下的情绪应激反应，不真实。这样吧，先休干部假，休完假看心情再说。

就这样，我不用上班了，天天在家跟保姆一起照顾老伴。可不到10天我就发现，这样的日子更让我心焦。对女儿33年的养育经历，点点滴滴全在心头，止不住地在眼前过电影，过一遍哭一遍，哭完再过，直到一个月后我心如刀割、眼泪流干，心肌再次发炎，又进了医院。

单位的领导和同事都来看我。这回见到他们，我突然想大哭。跟我同龄的一位女同事说，你想哭就痛快地哭出来，千万别憋着。小我15岁的小姚说，何大姐，您还是上班吧，单位需要您，我们这些年轻人更需要您。忙起来会忘了回忆的，成天呆在家中，还要照顾卧床的姐夫，对身心都不利。

这些话冲破了我的心理淤结，我彻底绷不住了，哇地一声痛哭起来，直哭得惊天动地、地动山摇，把病友和医护人员都震憾了。别说，哭完心里舒服多了，晚上竟睡了一个久违的踏实觉。出院后，我假期未满就上了班，尽管痛苦依旧，但正如小姚所说，一忙起来，坏情绪被分散了。

转眼女儿、外孙过了周年，我获得了一笔不小的赔偿金，想拿出一部分给老伴好好治病。但他不同意，逼急了就说不想活了，花钱干啥，早死早解脱，跟女儿、外孙早见面。我知道，他比我心里更苦。记忆的波涛涌上来，我可以出去散步，可以在单位忙碌，他却不能，瘫在床上什么都需要人照顾，那种苦，只能自己硬消化，他生不如死啊。

从这个角度讲，我是自私的，我应该陪在老伴身边，但我真的不愿意天天跟他活在愁云里。上班，见到朝夕相处的同事和一些一起共事30年的姐妹，感觉格外亲。这个集体成了我的救命稻草，不光给我物质保障，还给我活下去的勇气。

我当然不想退休，干得时间越久越好，盼望国家延迟退休的政策快出台。这么说肯定要遭许多人的骂，好在我的言论连小风都算不上，我只说给自己听。因为太痛苦，所以我需要永远工作，直到死亡。

责编 / 陈洁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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