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海燕
前天中午,我骑着单车又走了一趟郑州市黄家庵,想去里面买点吃的。小巷子依然熙熙攘攘,我随着搬迁的人流向前,从东门一路滑行到西门,竟再也找不到一家营业的摊点。沮丧地掉头,无意间抬头朝北看了一眼,才发现不几日前我们正居住的一幢幢房子都被卸了大门,破了窗户。
黄家庵西门口的地上放着一个黑色的旧式音箱,不停地播放着这座都市村庄拆迁的限期时间,同时也象征性地表达着相关部门对外来务工人员为郑州城市建设所作贡献的谢意。
我从西门口仓皇返回,心碎如满地的渣滓。
这是自2008年我参加工作以来,都市村庄居住史上最悲怆的一幕。
2008年,在我心中的分量举足轻重,差不多每一个重大节点的回首上,我都会或多或少提到那一年。
那年我初到郑州,柳林村是我的第一个落脚点。我从郑州火车站下车,提着两大包行李,挤上32路公交车摇摇晃晃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一个叫“天荣国际建材港”的小公交站。
我身上仅有的1000块钱,是当时的男友现在的老公支援的。那年他大四,从新乡到郑州的那天早上,他约我在学校的田家炳教学楼前见面,把大学期间做兼职挣的1000块钱给了我,还给我准备了十几个一块钱的硬币,让我坐公交。
妹妹海湾在离郑州市不远的一个县城读农校,为了陪我,她决定那年暑假在郑州打工。当时全郑州市我俩最熟悉的地方只有两处:一个是河南省新闻出版局,那是我工作的地方;另一个是郑州火车站,我们来回倒车的地方。
火车站附近有个小商品城,对于我们这样的柴火妞来说,那里简直就是人间天堂。几乎每一家店都会有那么几样充满奇思妙想的小玩意儿,经常令海湾激动地大叫。后来我才知道,那里是全国有名的小商品集散地。周末闲来无事,我们会坐着32路公交车,从二七广场下车,到德化街溜达溜达,重又晃到火车站。
我的实习工资是800元,柳林的房租150元,是个七楼的标准间,扣去水电和公交车费,远远不够我俩吃饭。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带着海湾到金林商场批发了几十个毛绒玩具(海湾叫它们“毛毛”),准备到火车站附近叫卖,记得当时本金花了72块钱。
《柳林村的日子》是我在人人网上写下的第一篇正式日志。我在开着空调的办公室想着还在火车站卖“毛毛”的海湾,不知她今天有没有顺利混进候车厅,她热不热,有没有坏人欺负她……那段时间,每天下了班,我就马不停蹄往火车站赶,那里人流量大,我会跟海湾一起再卖几个小时的“毛毛”,赶最后一班32路公交车回到柳林。
可能我们姐儿俩面善,海湾的嘴又甜,即便是夏天,买“毛毛”的人也不少。唯一的一次,遇到几个外地男人,他们一人挑了一个毛绒玩具,却不想给钱。眼看他们所乘班次要发车,我情急之下掏出手机,威胁他们要找来“同伙”,那伙人才慌忙给了钱。我攥着手机,手心里全是汗,实在是不知道那通电话该打给谁。
那天我们没有赶上最后一班32路公交车,忘记了转的哪路夜班车,下来公交才知道离住的地方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需要打的才能回到住处。那时我才知道,晚上十点以后出租车要在起步价基础上多收两块钱。
即便如此,我也从来没有当着海湾的面掉眼泪,我怕泪水决堤无法控制。跟她一起抱头痛哭——绝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2009年春,我已转正并涨了工资。新闻出版局对面的核勘院家属院里有一套老旧的大一室正往外租,我走进卧室,看到窗外杨树正俏。房东是个和善的女医生,一个季度要800元,我又还下去20元,当场交了定金,那个周末便搬了家。
夏天来了,每天早上五点多钟窗外就有鸟叫和蝉鸣。
按捺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我提笔写下了《少女的蝉声》。我的少女时代,紧紧连着老家的一片杨树林,还有那树林里震天的蝉声。
我的家乡在洛阳市宜阳县一个僻静的小山村。村子整体搬迁之前,那里简直就是个世外桃源。家家户户的房子都依山而建,每一家都有几孔窑洞,再以窑洞为中轴线盖起平房或厦屋。村人还合伙打了一口井,儿时的我常常拿根皮条棍,学着奶奶担水时屁股一扭一扭的样子。听爷爷说,我们这个董姓大家族,是躲“老日”(日本人)的时候繁衍下来的,当年为了不被发现,家族里的先辈专门挑了树木最稠密的地方建起了自己的家。
长大一些之后,我站在唯一通往县城的乡间土路上往我们村的方向探看,果然,在一片绿树掩映中,很难看出我们村的模样。
沿着那条土路一直往前走,翻上一个趔趄的大坡,就到了我们家。坡底下,就是那片杨树林了。“我就是在那片小树林里成长起来的,进去的时候是个小孩童,走出来时已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我在《少女的蝉声》里这样写道。
有人说,20岁之前待过最多的地方,会成为你一生的牵念。
窑洞,老井,杨树林,蝉声……是我来到这个世上自发而天然地拥有的东西。每年四月,人们络绎不绝地赶到洛阳,只为一睹牡丹芳容。而我最爱的,却是老家那条缓坡上星散开来的迎春花,她们摇曳的风姿让我永生难忘。
异乡漂泊的我,愈加想念家乡。哪怕只是听到了一耳朵蝉鸣,也足以让我身心震颤。
然而好景不长,我只在那里住了不足三个季度,核勘院的老家属楼便通知拆迁,我不得不面临一次被动搬家。离那里最近的都市村庄是东西两个关虎屯,当时西关虎屯拆迁在即,我只得到东关虎屯去找房。房源相当紧张,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几乎将东关虎屯的犄角旮旯都找遍,才勉强找到一家四楼的标间。由于房子盖得过密,四楼的房间几乎见不到光线。
我犹豫了,那是一个难眠之夜。
第二天天不亮,我从梦里惊醒,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从今以后我就要搬进一间小黑屋了。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吃过早饭,定定神,我还是决定去交订金。没想到,一夜之间,四楼的小黑屋已有了新房客,这让我悲喜交加。
就在我决定撤出东关虎屯另觅他处时,忽然发现了一条“漏网之鱼”,其他地方还有个九楼的标准间。我绕着房东家的天井一路爬上去,光线越来越充足。爬楼的当口,我已拿定主意要在这里租住了。endprint
东关虎屯位于郑州市农业路与花园路两条主干道的交叉口处,白天黑夜都是车水马龙。盛夏时节,大胆的我常常一个人卷着凉席爬到房顶上睡觉。
高中之前,我差不多每年的暑假都要回老家待上一阵子。那时我常常喜欢躺在平房上张开双臂,任那广袤的夜空将我相拥。我对星座的认识是从老家的平房上开始的,后来我开始根据自己所学的自然知识给恒星划等级,查数量。数着数着就睡着了,早上醒来总发现自己身子超出凉席一大截儿,奶奶说那是小孩儿在长身体。
关虎屯的夜晚没有星星,城市热岛效应带来的热风拂过我年轻的身躯。我每天就那样怀想着家乡的凉意和温存,倦意就来了。
我在关虎屯住了大约两年,期间记不清自己读了多少书,写了多少篇日志。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到大学路淮河路附近的旧书市场转转,买回一大堆各色书刊。两年后搬家的时候,我的书在地上整整齐齐码放了长长的两排,从房门口直排到卫生间,成了所有家当里面最沉重的负荷,我老公看我的眼神都是“愤愤的”。
老公晚我一年毕业,落脚在离郑州不远的一个县城。2011年年初,刚拿到红本本没多久的我们意外有了宝宝。因为没有电梯,所以九楼是不能住了,又得搬家。东西全部搬回了老家,我只身到大学同学那儿挤了几个月,开始回去待产。产假结束后,是否重回郑州上班,在我的内心深处产生过激烈的斗争。
再次漂回郑州,意味着我要面临更加艰辛的生活,我已经不再独属于我自己,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可我终究割舍不下我所挚爱的行业,通过阅读和实践的不断碰撞,积累起人生经验和阅历,建立起自己对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认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最终,我的理想主义再一次占了上风。
我,又回来了!
2012年年初,我重新上岗。
新的住处是同事帮忙找的,在黄家庵,紧邻着金明路的一条僻静街道。房东家还有个小院子,同事考虑得周全,说天暖和的时候孩子可以在院子里玩。
我不止一次地提到2012年,那是我工作生涯中一个巨大的转折点。那年我得到了杂志社一位前辈相当专业的指导,从业热情蓬勃生长,积蓄多年的职业理想瞬时迸发,整个人生的方向感和存在感都更强了。
白天上班,夜里带孩子,借用我的很多采访对象说过的话,“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
那年“十一”前夕,我大伯因车祸去世。我当时在医院照顾高烧不退的孩子,没能随老公一起赶回老家参加他的葬礼。
老公说,他替我看了大伯最后一眼,“很安详”,这是他传给我的原话。
我听后泣不成声。
夕阳西下时,在老家的红豆坡,大伯带着我点玉米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记得那天我跟他的聊天内容关于我的一节自然课,名字是《耳朵的科学》。
我结束高中学业时,我们村响应新农村建设的号召,整体搬迁到了一处平坦的开阔地带,原先的村子平成了土地,种上了庄稼。唯一留下的,只有那些窑洞,因为没法填满,也没法带走。
严格意义上来讲,大伯去世时是不能土葬的,村里也不让我们再扩老坟。可大伯死得突然、死得惨烈,我们家人将他的遗体送到老宅那孔残存的窑洞时,村人默许了。
大伯永远地睡在了我们一家三代人都曾经住过的窑洞,他应该安详。
大伯安葬之后,窑洞封了。如此,家乡留给我观感上可资寻找的印痕越来越少。
算上今年,我在郑州市已待了六年,这个时间不算太短。如果不是黄家庵也要拆迁,如果不是我一次又一次面临被动搬家,我想我顾不上对郑州这座城市有太多的回望和思考。
在河南省的城市规划和建设蓝图中,新型城镇化建设是题中之义。2015年,让全省一半以上人口成为“城市人”是政府给我们指明的前进方向和奋斗目标。
搬家前的那天晚上,我走在黄家庵的主街道上,那里依然人声鼎沸,歌声混杂着叫卖声,比往常更加喧嚣。恍然间,我才发现,这个地方竟让我如此动情。它就要拆了,而我却要眼睁睁看着它变成一堆废墟。它的样子,将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成为历史。
据说整个金水区,只有我曾经住过的柳林和东关虎屯暂时不拆。而东关虎屯由于地理位置优越,房价飙升,我已经租不起了。我重新搬到了北三环以外的柳林,2014年年初,柳林的房租,已是2008年夏天时的将近三倍。
六年之后重回柳林,心情已大不一样。给新房东交过定金的那天夜里,我走出柳林,发了一条微博:在我的开始即是我的结束。
在整个郑州市城市建设的大格局之下,金水区所有的都市村庄都将拆迁。有消息说,柳林熬不过明年。
那天之后,我没敢再去黄家庵买吃的,下班回家,好几次都拐错了方向,真是触景伤情。
记得2009年时,网上疯传着一首打油诗,叫做《死守郑州》。里面这样调侃过都市村庄:
如果你没钱,就来郑州吧/老鸦陈里200块的单间你可以住上一个月/陈寨蔬菜市场,10块钱让你吃到忘记自己吃了多少菜
健康路的夜市/除了彩电冰箱,你可以用200块置办到一切生活所需/如果你是女生也没有关系/健康路可以满足你一切花里胡哨的装扮需要
敦睦路5块一件的衬衫、20块一件的西服,爱怎么买怎么买、爱怎么败怎么败
未来路商城路的二手市场里/30块买辆来路不明的自行车/会忠诚地陪你走遍郑州的大街小巷
……
我是如此地热爱郑州/所以,我死守这里了
毫不夸张地说,是都市村庄给了一拨又一拨年轻人死守郑州追求梦想的底气。
可如今,都市村庄要成为历史了。正如黄家庵西门口那个音箱里的滚动广播所称,相关部门也十分感谢外来务工者对郑州市建设所做出的贡献,他们做出这样的决断,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很伤感地说,作为外来务工者的一员,我十分愿意为大郑州的建设付出个人牺牲。可我不知道,下一次,下下一次,我该情归何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