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内瑞拉的危机

陈君

进入3月，委内瑞拉官方举行一系列纪念查韦斯逝世一周年的活动——包括多个国家和国际组织领导人以及数万民众参加的特别阅兵仪式。

美国CNN的镜头中，查韦斯的继承者、总统马杜罗高举手臂，高呼口号，但气势与老师相比弱了很多；镜头另一边，反政府的示威游行席卷多城，失业游民、高校学生以及更多的被高通货膨胀、物资短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们，用标语、木棍、石块表达愤怒。

3月12日，在首都加拉加斯阿尔塔米拉广场，参与游行的一些学生和警方发生冲突，有的头部受伤，被同学搀扶离开。“学生们要上街，我怎么阻止呢？他们的父母破产了，他们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只能问责政府。”玻利瓦尔大学教授多迪·费尔南德斯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

乱局继续，华商李兴为还不打算撤离，“再看看吧，毕竟在这里有了产业。只是现在物资太少了，比二十多年前咱们那里还差劲，什么都买不到。”

2013年，委内瑞拉通胀率创历史新高，国内生产总值却增速放缓。而2014年初至今，央行公布的经济数据并没有太大起色，外汇储备同时降至近年最低点，部分基本食品和药品短缺，物价高位运行。分析人士认为，这是近期持续抗议活动爆发的直接原因。

这场冲突始于今年2月初。委反对派利用民众对食品及基本生活用品短缺、通货膨胀和恶性犯罪严重的不满，组织示威游行，要求马杜罗下台。“没有查韦斯的这一年，南美石油大国委内瑞拉不得不在寻找新方向。”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一篇评论写道。

“我们真的怀念查韦斯”

3月5日16时25分，查韦斯一年前去世的时刻，委内瑞拉军人在他墓前鸣响礼炮。

当天，马杜罗主持盛大纪念阅兵式。广场上，精锐部队和坦克车列阵通过，战斗机在空中呼啸；游行人群高喊口号“永远的查韦斯”“查韦斯活着”，目光所及，遍布印有他形象的报纸、T恤衫和宣传画。

“我当时在广场上，我们的嗓子都喊哑了。我们真的怀念查韦斯。” 加拉加斯市民卡尔洛斯·维拉路德说。2008年，居无定所的他分到了房子，“他给了我和孩子住的地方，那些原本都是资本家的，他痛恨他们，他是人民的总统。”

也就在隆重纪念这位前总统之日，反对派领导的示威活动在多个城市继续——加拉加斯东部查考区是反对派最集中地区，一些示威者从拂晓前就开始焚烧垃圾，设置路障，封锁道路，试图阻挠纪念活动。国家警卫队向人群发射催泪弹，多人在混乱中受伤。

圣克里斯托瓦尔市，一些反对派人员在交通灯上悬挂马杜罗形象的木偶，还阻断委内瑞拉与哥伦比亚之间的一条边界通道。

直至3月12日，在中部城市巴伦西亚等地，冲突加剧，已造成至少25人死亡，数百人受伤，另有1000多人被捕。

分析人士认为，从临危受命以微弱优势赢得大选，到高调地与反对势力打“政治战”“经济仗”，在没有查韦斯的一年里，接班人马杜罗走得艰难。

“公交车司机出身的平民总统马杜罗正面临重大危机，他要借纪念国父，来维护自己的权威。”委内瑞拉《侨报》记者柏军说。但也有观点认为，即使查韦斯现在依然健在，情况也不会有太大的改观。

回望强人时代，查韦斯执政14年，的确留下了一座“政治富矿”：推行国有化基本国策，土改、免费医疗和教育等政策，政府预算60%以上都用于社会和民生支出，大幅降低贫困和赤贫人口比例，国内大学注册率居世界前列，得到中低阶层广泛支持，执政党支持者占全国人口的一半以上；拥有古巴、智利等邻国以及俄罗斯等战略伙伴的鼎力相助……

然而，危机也在累积。委内瑞拉长期依赖单一的石油经济模式，90%的商品依靠进口，社会民生支出持续过快增长加剧财政入不敷出，而查韦斯式强势经济调控政策，也使不少企业难以生存，经济发展屡遭打击。

马杜罗政府背负着越来越沉重的负担。

拉美问题专家徐世澄认为，此番动荡的根本原因是代表中上层利益的反对派抵触查韦斯—马杜罗政府所实施的“玻利瓦尔革命”，因为很多措施触犯了他们的利益。

成也石油，败也石油

两年前，查韦斯通过提高工资、为低收入者修建房屋等措施，以11%的优势击败反对派领袖卡普里莱斯第三次当选总统，但这些惠民政策花费巨大，使国家负债严重，以致2012年四季度出现了自2009年以来的首次经常项目赤字。

按照查韦斯的设想，继任者可以继续依靠石油收入填补亏空，可有专家认为，“不当的政策使石油资源像一口被渐渐抽干水的井”。

本来委内瑞拉是世界上第五大产油国，凭此，查韦斯当政前期外汇储备雄厚，经济状况高枕无忧，柏军认为“政府支配石油资源的政策是有问题的。委内瑞拉国内消费者消费石油，价格低廉，政府炼油，多年来大量补贴，这当然也换回来选票；委内瑞拉还靠石油出口来清还债务；此外，委内瑞拉牵头成立加勒比海石油联盟，向古巴等国大量提供廉价石油，甚至还通过机构，给美国穷人捐石油。长此以往，渐成亏空”。

另一方面，由于生产水平有限，委国内消费品七成以上要靠进口，庞大的日常开支自马杜罗就职以来不断侵蚀该国的外汇储备。数据显示，从2012年12月到2013年12月，其外汇储备从298亿美元降至214亿美元。

其实，2008年7月之后，国际油价连跌，委内瑞拉石油收入剧减，政府财政收入不足，“但查韦斯仍维持扩张性的经济政策，对国有大型企业实行赎买，为穷人谋利的一系列补贴计划没变，预算也一点儿没减。这些政策都要求政府必须拥有足够的钱。”中国社科院拉丁美洲研究所研究员王鹏说。

在大量依赖进口的委内瑞拉，“手里缺钱”的多米诺骨效应开始显现。

欧洲航空、加拿大航空等多家国际航空公司已拒绝使用委内瑞拉货币“强势玻利瓦尔”（俗称玻币）付款的订单，厄瓜多尔航空甚至取消了飞往委内瑞拉的航线。这些公司表示委内瑞拉外汇管理机构未能将他们持有的玻币货款兑换为美元，这些货款高达数千万美元。

今年年初，委最大私有食品加工企业EmpresasPolar也宣布，由于拖欠外国原材料供应商4.64亿美元，没有能力再进口生产所需原材料，只得削减生产。

数字能说明问题。委内瑞拉去年三季度经济同比增幅仅为1.1%，较二季度的2.6%大幅下降；对照2012年，国内生产总值3800亿美元，增速为5.6%，在拉美地区遥遥领先。2013年委官方公布的通货膨胀率却高达破纪录的56%，居民日常生活用品供应短缺率也有28%。

很快，通胀和物资短缺危机在社会中搅起漩涡，很多家庭都卷入其中。

“国家和我们都疲惫不堪”

3月9日上午8点，加拉加斯居民迪克斯·费尔南德斯来到离家不远的一家超市，超市还没有开门，但等待购物的人们已排成“长龙”。常用家电和卫生纸都成了抢购对象。

据报道，加拉加斯很多商家因无库存或示威游行的影响关门停业。政府规定，只要有库存，任何商店不许关门，未停业的大多商家也选择缩短营业时间以节省成本。

所以，有人凌晨4点在超市门口排队，等待早上8点钟商场开门。而通常至少要等到10点才能买到商品。由于购买日用品的队伍太长，必须在手腕上写上身份证等号码，轮流购物，保持秩序。政府还一度规定每个人只能买4升牛奶、2升油、2公斤糖。

“我现在不关心政治，只是下课后，就电话亲戚朋友，询问哪个超市可以买到食用油、面粉和牛奶，最好没有人均购买限制。”多迪·费尔南德斯抱怨道，“你知道，不久前的狂欢节长假，我们一家是怎么过的吗，开车去几个超市，排队购买必需品，但收获少得可怜。国家和我们都疲惫不堪。”

“我最担心的是政府的赎买政策哪天落到我们头上。此外，如果玻币继续贬值，进口商品价格又会随之翻倍，而且很难买到了。”

有报道称，为缓解市场上缺乏卫生纸的情况，马杜罗政府曾派军队接管最大的造纸公司Manpa的卫生纸生产工厂；大型电器连锁商店Daka的卖场也被军管，强令商家降低商品价格，引起疯狂抢购。

这些措施，收效有限——政府虽占领了这些工厂和商店却难获得新的库存。“从查韦斯到马杜罗，国家都太干预经济了。很多政策实际是不奏效的。到现在，通货膨胀、商家提价、百姓囤货，恶性循环。”李兴为感叹。

反对党派则指责，正是政府长期执行的不良汇率政策造成严重通货膨胀和供应短缺。

查韦斯就职初期，实行本国货币对美元的固定汇率制，以遏制资本外流。但玻币实际币值长期被高估，一些投机分子在国外通过官方汇率换美元，再拿回国内黑市变卖，赚取巨额利润。玻利瓦尔兑美元的黑市汇率比官方规定的6.31高出大约10倍。

“我周围的很多商人都这样钻汇率的空子，商人就是唯利是图，货币贬值是机会。”李兴为透露。

去年2月开始，为降低中央政府和国有石油公司的财政赤字，玻利瓦尔贬值32%。

马杜罗曾承诺不会再次贬值货币，为保住2013年12月的全国市政长官选举，他不得不信守诺言，延迟汇率制度改革。

执政党统一社会党在12月的选举以微弱优势再次胜出，但国家经济已近悬崖。

当月，标准普尔将该国主权债评级降至垃圾级，长期外币及本币债信用评为“负向”；同时，穆迪亦下调其主权评级，并警告很可能因经济及金融崩溃风险上升而再次降级。

媒体此前报道，今年1月22日，政府宣布改革施行11年的汇率制度，实行双重汇率制，即生产基础物资的企业仍使用官方兑美元汇率6.31；到国外旅行的委内瑞拉人及在委投资的外资企业将不再使用官方汇率，而是使用每周央行根据最新拍卖价格制定的汇率，目前这一汇率大约在每11玻币兑换1美元。

为增加美元储备，政府将在近期推出第三套汇率方案，鼓励个人或公司将持有的美元出售给银行，汇率完全由市场决定。

“政府调整政策，现在还没有产生效果。但民间各种投机分子都在发财。”柏军说，“很多人向邻国哥伦比亚等国走私商品，获得暴利。”马杜罗不久前也在电视节目中坦言，现在走私食品的利润，已超过贩卖可卡因。

政治危机的导火索被迅速点燃

经济危机蔓延之时，政治危机的导火索被迅速点燃。在2013年总统选举和全国市政长官选举中，均告失利的反对党派民主统一联盟抓住机会。

市政长官选举是一个风向标，虽然马杜罗险胜、反对派失利，但后者在包括加拉加斯在内的四个主要城市当选市长，特别把查韦斯家乡巴里纳斯拿下，士气大振。下一次类似规模的选举将是2015年底议会选举和2018年总统大选。“他们等不急了，要求政府改弦易辙，甚至不惜通过暴力抗议手段迫使执政党下台。”徐世澄分析道。

也有观点认为，马杜罗当选是借助查韦斯的人气，但事后证明他缺乏查韦斯那样的个人魅力和政治眼光；而且，查韦斯“21世纪社会主义”路线遗留很多问题，马杜罗却完全照搬，依然依靠社会对立面的一方，导致经济恶化、社会分裂加剧，民意基础也被动摇。

“马杜罗应该承担大部分责任。”柏军说。

反对派借势而为，聚集社会压力，成为游行示威的牵头者。特别是，2月18日反对派领袖、“人民意志党”党魁莱奥波尔多·洛佩斯被捕，激发了更多抗议示威。

冲突频发，治安问题也日益突出。数据显示，委内瑞拉去年有2.4万人因谋杀丧生，比2012年高出14%，其中每10起案件有9起都未获侦破。1月6日，曾当选委内瑞拉小姐的模特斯皮尔一家人在高速公路上遭歹徒抢劫并枪杀，引起民众哗然。

“打开报纸，我们也很担心自身和家人的安全。”李兴为说。

遗传查韦斯基因的马杜罗不能坐视情况恶化下去。

3月11日，他宣布在国家民族电台启动个人栏目，名为“联系马杜罗”，“这将是在另一层面上与民众对话的基地。”马杜罗表示，公民可以直接在节目中向他提出建议和批评。他在Facebook上也开通个人主页。

与民众直接交流始自查韦斯。1999年委内瑞拉电台播出“你好，总统”节目，之后发展为电视形式，查韦斯每周日都会回答听众的各种问题并发表对重大事件的意见。

半个多月来，马杜罗不断召集以和平为主题的大会，邀请全国各界人士对话，号召人民争取和平、反对暴力。他接受企业代表的提议，建立政府与企业家组成“经济真相委员会”和“经济和平委员会”，讨论和反思过去执行的重要经济政策是否达到预想效果，为今后决策提供参考。

观察家发现，马杜罗秉承“总统遗训”，一直抨击反对派阵营的重要力量私营企业，但如今也逐渐意识到，完全由国家采购和投资主导的经济发展模式行不通了，私人资本是拯救经济不可缺少的因素。因此，他主动向企业界伸出橄榄枝，这也是日后与反对党联盟建立有效对话的筹码。

委内瑞拉局势将“乌克兰化”？

有人断言，委内瑞拉局势将会“乌克兰化”，但拉美问题专家徐世澄并不认同。

在他看来，委内瑞拉不会是下一个乌克兰。不同于亚努科维奇，马杜罗仍控制着委内瑞拉的国家机器，包括执政党、国会、军队、司法、官媒以及国有石油公司等，执政党得到占人口多数的中下层民众的拥护。在国际上，如古巴、玻利维亚、厄瓜多尔等国家都对马杜罗政府表示声援。

3月12日，南美洲国家联盟成员国外长会议在圣地亚哥发表声明，支持委政府为推动全国对话并达成社会和解所作的努力，敦促各方通过对话方式和平解决危机。

巴拿马是个例外。3月5日阅兵式上，难掩激动的马杜罗曾发表讲话，痛斥美国以及巴拿马干涉委内瑞拉内政的行为，“面对巴拿马政府驻美洲国家组织代表的公开阴谋，我决定断绝和巴拿马的政治与外交关系。”“我们不接受任何人的干涉，我们的外交政策是和平、合作、尊重和团结拉美反对帝国主义。”此前，巴拿马外长向美洲国家组织提交申请，要求召开外长会议讨论委内瑞拉情况，引起委方不满。

舆论认为，与巴拿马断交，一方面是重申委方在维护国家主权方面一贯强硬的立场，另一方面是给美国及其他企图用“民主”方式插手委内瑞拉国家事务的势力下马威。

就在国内示威活动爆发初期，马杜罗曾宣布驱逐3名美国驻委使馆外交官，原因是他们煽动学生进行示威活动。近期，迫于国内外压力以及美国制裁的可能性，马杜罗对美国态度产生转变，还任命驻美大使，希望恢复两国大使级外交关系。

美国《时代》一篇分析文章承认，马杜罗支持者众多，查韦斯阵营势力依然强大。在查韦斯多年强势打压下，反对派力量则相对薄弱，目前仍无法将国际社会注意力从乌克兰吸引过来，胜算不大。

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也发现，不同反对派领袖间意见不合，如现被监禁的反对派领袖莱奥波尔多·洛佩斯和大选中败给马杜罗的恩里克斯·卡普里莱斯，后者倾向对话而非暴力，“即便马杜罗下台，上任者可能仍出自查韦斯阵营，仍担当与查韦斯类似的责任。”

尽管马杜罗正处在严峻的经济形势和国内外、党内外压力的夹缝中，也有观察家对比查韦斯和军队的密切关系，怀疑马杜罗能否最终控制住军队，但更多观点认为，如果马杜罗政府改变查韦斯“不妥协”的政治基因，促进对话和解，通过调整外汇及石油政策，尽早实现国家经济的改善，局势尚可控，“马杜罗有能力继续执政下去。”徐世澄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