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到对自己都陌生

2014-04-01 08:28文/法布赫斯·厄高特译/盛立宇
博客天下 2014年7期
关键词:梵志画作艺术家

文/法布赫斯·厄高特+译/盛立宇

我第一次去曾梵志工作室的时候,注意到一幅小画,上面画的是一双笨重的鞋。我见过这幅画的复制品,并不以为然,觉得这一定是在向梵高致敬。我对他那些大画幅、半抽象的风景和自画像更有共鸣。在工作室里,它们是迷人的存在,也稀释了这幅画谨小慎微、内在暗黑的形象。之后,我又拜访了曾梵志两次,他似乎能读心,告诉我这件小幅作品与另一件大幅自画像有直接的联系。那幅画里,他将自己描绘在一张扶手椅中,那种风格于我而言,是一种中国式的克己。他边做手势,边解释着其中的因果关系:那张扶手椅是一张传统的静坐椅,动笔之前,他会坐在上面凝神。这是他的一种习惯,每次他都需要脱下鞋子,放在一边。我顿时感到困惑,并且内心不得不承认,观看他的画,必须对中国文化有所了解,而这正是西方的眼睛难以做到的。

10年前,中国艺术家尚未出现在国际艺术舞台上。中国艺术家的作品被认为是本土的,也并不遵从世界艺术的准则和传统,要么太过“中国”,要么不够“中国”,它们的存在提示着中国渊源,但又总是迎合着西方艺术传统。西方的艺术机构也并不可信。如同守门人那样,它们宁愿等待中国艺术变得更独特,更富创意。它们的信念里有一种谬误,认为中国艺术将会去适应西方的眼睛,屈服于旧时殖民主义映射出的痕迹。他们所忽略的是,这些艺术看起来要更中国,同样取决于西方人观看的方式。在我们面前的这种艺术来自于一个特定的经济体,它所发源的那个文化和国家正在改变世界。现在看来,要更完整地理解中国艺术,重要的是选择一位艺术家,赋予他各种欧洲或者西方艺术家会采用的形式和工具,像一名西方艺术家那样来呈现他。这不是一个新的观点,但对并不熟悉情况的博物馆来说,这还是个大胆的观念。

曾梵志在巴黎市立当代美术馆的艺术展,呈现了他20多年绘画生涯的作品全貌,观众可以从中体会它们的深度,以及作品更为重要的多元性。这种多元性从艺术家的生活经历中汲取养分,而这些经历也或多或少地在他作品全貌中展现踪迹—作为一位有着令人费解的中国文化背景的艺术家,这或许是他最主要,同时也最出乎人意料的方面。

孩提时代,曾梵志经历了“文革”,大人们赞美着英雄主义、牺牲精神以及高于一切的爱国情绪。对他和同时代的艺术家来说,这或可构成他们世界观的基础。这种思维范式以一种西方难以理解的方式,渗透在他的知觉当中。他作品的特征之一,是他从个人经验中探索中国历史。这或许是他作品中最具原创性的元素。他以自己的立场演说,并不故作姿态,也没有将自己作为一种思潮来表达。在他复制和再现欧洲名作的过程中,正是这种个人主义—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内在属性—在向西方接近。

强势宣传是我们生活之平常。作为艺术家的他,尝试着理解那些画面蕴含的力量。他转向了西方艺术,那时的西方艺术比中国传统艺术更容易接近。而在西方艺术中,20世纪德国绘画最让他感兴趣。他的第一批大幅画作描绘了医院和屠宰场。这反映了艺术家眼观的现实:他的画室紧邻医院,而屠宰则是城市日常景象的一部分,和许多其他活动一样,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

艺术家所感兴趣的,是个体之间复杂的关系。在贫困之中,他们面对暴力,而其自身又是这种暴力的实施者和受害者。这些幽暗而迷人的画作绘制于1990年早期,并自然引出了后续的“面具”系列。这些人像站在那里,展示着意味欢乐的姿态。艺术家说,他想再现他在街道上的观察,那就是1990年代中国社会的西方化。那时,西装领带刚刚开始代替毛式衣领。画作中人为的西式快乐表情与中国社会传统的含蓄相调和,展现着两界交汇时个人的分裂,而这种分裂甚至体现在人的个性上。这一主题产生的影响超越了中国现象的界限。在一个更大的维度上,这些画作直指个体价值参照的缺失,在人群中的孤独。在更深的层面上,甚至言说着个体如何变成自己的陌生人。但是,曾梵志并非想要推销这些观念。作为一名言辞含蓄的艺术家,他始终专注于工作,等待作品的降生。他似乎对于艺术的力量有极大的信心,宛若认为作品本身足以为自身辩护—而艺术家本人只是这个过程中的组织者,一位临产时的助产士,并不介入当下的发生。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风景系列。

21世纪的最初10年里,他最主要的主题之一就是再现童年最常见的媒介形象:一名解放军战士与北朝鲜军队并肩作战,英雄般经受着烈火灼烧,坚守领土。这一壮举构成了中国人的一种身份认同,代表一种坚忍不拔的品质:不论面前是烈火还是洪水,顽强抵抗,不惜一切代价。如埃菲尔铁塔之于巴黎的联系一样,这一形象深深地根植于生活在那个时代中国的个体记忆中。为人熟知的程度好比罗丹的“思想者”和丢勒的“野兔”在西方文化中的地位。

2011年,我首次访问曾梵志的工作室,看到他的原作,眼见并且理解了我以前在画册中不曾见到的东西。这些一度对我所熟悉的艺术评判标准,甚至对中国人来说都是陌生的。而时至今日,仍有不少西方人依旧这么觉得。为何我会停下脚步,留意他的作品?可能是因为作品强烈的气场,简明的观感,以及色彩和笔触所开启的新的可能性。或许也是因为艺术家本身—他沉静的面容已经排除了任何强制给作品的权威,他知道作品走在艺术家自身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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