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雅婧
(南开大学 经济学院,天津 300071)
在西方社会中普遍存在理性思维的崇尚观念,这点可以在西方哲学和社会学历史中找到痕迹。而经济学的“理性”概念除了在语义上同上述学科同解外,还有其自身的含义。
斯密是利益追求的呼吁者,他的著述和理论是应时代而生的。18世纪初期,英国已经先于欧陆国家法国和较为落后的德国进入了资本主义初期。此时的英国已经度过了原始手工业和独立手工业的生产时期,工厂手工业已逐渐发展成规模,直至18世纪60年代,英国率先启动了工业革命,工厂手工业时代逐步被机械工业时代所代替,英国真正迎来了资本主义的全面发展时期。斯密集前人智慧,出版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自此为西方经济学打下了后世不可动摇的理论根基。“理性”的概念在讨论自身利益和交换时被间接引入,尽管斯密没有采用“理性”这个词语来描绘经济社会,但他的案例和论述中蕴含了对人们逐利的肯定,包括对自利的肯定,这便是完全理性假设的雏形,正是这种对追逐自我利益的预设支撑后人走过了两百多年的理论推演。
若说斯密作为经济学鼻祖是商品经济下利益追求的倡导者,那么穆勒则是利益追求效行实践的设计者。伴随近代大工业时代的到来,欧洲国家所面临的生产及生活环境经历了纷繁复杂的变化,英国在商品经济初期所面临的较简单经济环境也随着工业革命的深入变得复杂,这主要是指经济活动中主体间的地位作用及其相互关系发生了巨大变化,劳资关系形成,经济行为主体在行为动机、预期、选择和实行上发生本质变化,此时斯密的理论不能自如应对客观变化带来的复杂问题,穆勒在肯定斯密“经济人”假设的基础上,把“经济人”描绘成会算计、有创造性并能寻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人。追求利益最大化被冠以“理性”的色彩,通过这种分析和选择,巩固了斯密的“经济人”预设和利益最大化理论。
可以说,到穆勒这里,新古典经济学的“理性”理论预设已经规避了伦理学的盘问,以其合理的对幸福利益的追求赞许了人们对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追求,某种程度上掩盖了道德考量,使这一假设如同羽翼般保护着西方经济学后人的理论拓展。此后,经济学开始陷入构建理论体系的方法论追求。
工具理性的概念由马克思·韦伯最初阐明。韦伯最早明确使用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二元范畴,他在社会行为的基础上提出了这对概念。韦伯认为,工具理性,就是“通过对外界事物的情况和其他人的举止的期待,并利用这种期待作为‘条件’或者作为‘手段’,以期实现自己合乎理性所争取和考虑的作为成果的目的”。持工具理性的人,不看重社会行为本身的价值,而是看重这种行为能否作为达到目的的有效手段,是否是最有效率、成本最小而收益最大的手段。这和现代经济学的分析思想不谋而合。
完全理性致思引领了经济学方法论的进化。经济学人逐渐从原始的案例和经验方法中抽离出来,意在通过一种科学的语言对经济进行一般性描述,这种语言就是相对严谨的科学和数学方法,是新古典经济学驰骋学界的一把利刃。在分析方法上,不同于斯密时期的案例引用和政策分析,马歇尔采用了试图解释经济运行原理的抽象技术分析,发展了市场理论和局部均衡分析方法,数学方法的大量运用替代了经验材料和案例的分析方法。在经济分析和决策上,马歇尔实际上是在寻求韦伯提及的“有效的手段”。关于“理性”的假设深深影响着经济学的价值判断,经济学工具化方法的大量引入也同时印证了这个预设对经济学方法论的影响。
不过在方法论上,马歇尔也并非一味的沉浸于技术分析,尽管十分有限,但是有关经验材料的引用和价值问题的关注在他的著述中也有涉及。同时西蒙发现,马歇尔舍弃了关于完全利己的假设,他也曾坚信商业道德在企业管理和社会公平方面的积极作用。
经济学科发展到马歇尔那里已完成了宏观经济学和微观经济学的分离,在完全理性的预设之下,经济学家们延续着新古典经济学时期问题的研究,经济学人致力于研究方法的科学和严谨性追求。但是人们对新古典经济学的理论质疑一直都未消散。
这些质疑往往从最基本的概念出发,延伸至现实的经济问题。对其理论的质疑集中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对完全信息假设的怀疑。在新古典的传统假设中,市场具有完全信息特性,这蕴含了两层哲学含义,一是人具备完全认知能力,即人对周围环境、事务和经济状况具有完全获取信息和处理信息的能力;二是在完全认知能力的基础上,人们彼此所作出的经济选择和决策是完全通透的,这种假设使得现实问题变得简单,便于分析和比较。
其次是对自利及其一致性假设的质疑。从斯密开始,自利性已被列为人类本性之一,长期以来,自利性更被称为人类经济社会向前发展的动力,对自我利益的追求在启蒙时代具有了解放人格和追求自由的进步意义,但对于它的经济意义则复杂得多,因为它始终面临着道德和传统观念的责难。而一致性假设则表明自利与利他不存在矛盾,这个假设必然要加以限度。个人不可能无限逐利,特别是这种逐利处在集体的范围之内。
还有对于极大化原则的质疑。边际革命的重要理论成果表明,个人对最大幸福的追求形成最大化原则。人们对于经济环境和决策具备完全认知,且自利与他利保持一致性,基于此进行的个人利益最大化追求成为经济学理性的现实表现。如果说以上的质疑停留在理论层面,那么现实中,新古典理论指导下的经济运行确有差强人意之处。理论与现实的矛盾使得原有理论不得不做出妥协,这为有限理性的发展提供了空间。
理论争鸣仅是经济学科发展的一方面。学术殿堂之外,资本主义社会蓬勃发展,一直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资本主义世界爆发的经济危机对西方社会的生产力造成了重大损失,此时正值垄断资本主义发展时期,社会矛盾日益深化最终在经济领域得以爆发,新古典经济学说面临理论和现实上的挑战,凯恩斯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在这时问世,建立了主张政府干预的宏观经济学体系,引导资本主义社会走出了这场危机。西蒙对凯恩斯的地位评价极高,“作为主流经济学家之一,凯恩斯不断运用主流经济学家的语言来挑战他们的领域”,这是指《通论》中的边际分析方法和分析中运用的新古典理论包含的假设及其模型始终没有完全脱离原有的经济学框架,凯恩斯承认在过去的经济分析中逻辑上是没有太多错误的,但值得商榷的是古典理论包含的假设几乎从未满足过,其解释现实生活的力量更是微薄。正因为如此,凯恩斯对完全理性假设提出了质疑,由于现实生活中的人并不是那样理性的,在判断、决策和预期方面更是甚少达成理想状态,而对未来预期的不确定性,更是成为凯恩斯挑战古典理论理性假设的基点。凯恩斯“接纳了古典理论的主体,但修改了关于理性的一些关键性假设”,他认为在经济学需要理性的时候可以尽可能的运用它,但即便是理性在最初也是依赖于“想象、情绪和机缘”,正是因为凯恩斯意识到了完全理性在现实中的局限性,政府就成功被引入了他的宏观经济学体系之中,政府承担了纠正完全理性造成的信息失误和克服完全理性局限性的大任。他制止了市场对经济纯自发性的支配,将政府引入经济活动并作为强有力的干预者制约和把控着宏观经济命脉。
凯恩斯之后,西方社会在经济上采取了政策干预,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的膨胀,与此同时,国际社会上社会主义阵营不断壮大,作为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执政理想和经济体制迥异的国家形式,中央计划经济和全民价值趋同这样一种社会模式给西方社会带来了很强的干扰(全民价值趋同是指社会主义国家在寻求社会发展和生产力进步的同时呈现出的政治信仰和价值观趋同现象)。20世纪后期,西方社会经济“滞胀”现象使经济学理论再次陷入窘境,这些问题引起了经济学界的反思。
这时,哈耶克理性学说的建立在政治层面巩固了市场经济的地位,同时给予了市场经济体制极大地信心。他的理论建立在知识分散论基础之上,认为文明是不断试错、日益积累而艰难获致的结果,是经验的总和;认为理性是有限的,没有生来就全知的人,他不曾贬低理性的作用,而是适当地强调有限理性的作用,他反对理性的全知全能论,申明理性之限度。人类的知识是在不断教育中积累起来的,“人能变得聪明,是因为存在着可供他学习的传统,但这种传统并不是源于对观察到的事实进行理性解释的能力,而是源于作出反应的习惯。它主要是告诉人们,在一定的环境下应当做什么或不应当做什么,但并不告诉他肯定能够期待发生什么”。就是说,哈耶克认为理性是人对外界事实理解和解释的能力,这种能力是在人类认识成长过程中形成的,并且是习惯性的定式反应,这种能力在处理当下环境中的问题时有效,但不代表这种能力足以预测未来将发生什么,发生的程度如何。所以,哈耶克排斥一切制度性的安排。他立场鲜明的反对社会主义和计划经济制度,认为只有自发自觉的发展轨迹才适合人类社会和经济运行。
除了哈耶克,西蒙同样持有限理性立场,但究其根本则不同于哈耶克的有限理性论,下面让我们进入西蒙的理论。
西蒙提出了实质理性和过程理性的差别。实质理性(substantive rationality)关注在给定条件下效用最大化的决策,重点在于“决策环境而非决策者本身”,它是关于“决策环境(以及效用函数)的理论,而不是关于决策者的理论”。过程理性(procedural rationality)关注决策者如何产生可行方法以及对方法的取舍,这以决策者信息知晓和认知程度为基础。完全—实质理性假设在面临客观环境且环境足够简单信息足够完全时能够有所成效,但事实是决策的信息环境具有很强的不确定性,些许变动也许会引起决策失灵。有限—过程理性假设则充分考虑了决策行为受信息环境约束,并顾及了决策产生的机制,把经济行为决策视为一种过程行为。所以,有限—过程理性才能够将经济理论与现实贴合,在此前提下的论点更具有现实说服力,一种符合实际的思想才能够对人类生存有所裨益。
就像西蒙基于有限理性引发的对利他行为的思考,成为判断经济行为的有效依据,有限理性理论不仅有其深刻的理论意义,也包含了丰富的伦理蕴味。
完全理性假设为经济学理论发展构建了一双保护羽翼的同时,也很大程度上制约了研究视野的扩展,在预先框定好的若干假设条件之下进行的模型设计和均衡策略研究,从一开始就从某种程度脱离了现实,这些先决性的假设条件很少能够被满足,使其在解释现实经济运行的问题上收效甚微,甚至捉襟见肘,本是一门源自社会,谱写现实的学问,却满是看似深奥的数学科学分析范式和技术性逻辑性极强的分析语言,这一切将经济学束之高阁,如果不通晓数学,不掌握相应的分析方法,便被认为几乎不能为经济学的发展做出贡献。
经济活动是人的活动。经济行为选择和决策取决于人的判断,绝大多数利益的得失背后反映的是人类思想的活动。人作为“社会人”,是一种必然的存在,人身上先天具备的社会属性决定了经济活动的“先天社会属性”,经济学应是一门描述社会与现实的学科,我们一方面对主流经济学在技术分析和逻辑推演上做出的贡献持肯定的态度,另一方面,必须看到,仅靠理想化情境的设计和严密却脱离实际的埋头苦干是远远不足以解释经济活动的,解释尚显力量微薄,更不要说对未来的预测,弥补这种不足就要转变统治经济学的固有思维定式,有限理性学说申述了信息之局限、认识之局限、决策之局限,提示经济学人将社会因素、环境因素、人的心理行为因素等“变量”引入经济研究,打开视野,拓宽经济学科自身的发展之路。
学科的属性决定它的研究方法,当人们致力于将描述社会现实的经济学像研究自然科学那样,提出严谨预设,使用逻辑推理的演绎方法的时候,本身就是一种过度的“任性”,这种“任性”和执拗甚至令经济学研究的道路越走越窄,其研究工具和研究内容有限,而研究成果的说服力日显牵强,这是因为经济学不是自然科学,它是一门实实在在的源于社会并描述社会的学问。
人类社会的发展是一部关于历史的学说,经济学的发展也是一部讲述政治、经济和文化传统在历史中交流碰撞的学说,对经济的研究就必然要重拾历史主义的研究方法。李斯特在其《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一书中,曾指出,人类经济活动不是抽象化的,而是具体化的,建立在阶段性分析基础之上的。经济社会活动也不是抽象的无差别的概念,而是分阶段有差别的活动过程,是一种蕴含了发展变化思想的历史性活动。这种差别源自人类社会发展的区域化过程、群体效应带来的文化差异,文化差异带来的则是价值观念、行为决策上的不同标准的共存,这种共存的价值形态才是解释经济活动及决策差异的关键。马克思正是在唯物主义历史观的思想上,解释了生产力理论,用历史事实的描述,归纳论证了生产力的形成,以及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理论。相对于演绎严密、略显机械化的主流经济学研究方法,这种深入历史的研究及其成果,更加富有理论的张力,为我们描绘了一种更为生动鲜活的经济学,重要的是,其揭示的普遍真理和客观规律,将人们引入腹地,犀利的揭示了并不鲜为人知的经济社会本质。
现实中,当信息不足时,人们便会求助于身处环境的其他方面,间接判断或者提炼出对自己决策有用的信息,这个过程貌似简单,却十分微妙,这些间接信息多数来自决策者对周遭环境客观信息的接收,对这个环境下风土人情的了解,对这个环境中人与人之间关系和价值观念的遵从等等,所有这些便是理性“有限”的所在,理性不容易变得那样完全,不容易被掌握,再如西蒙提及的对人类利他行为形成和操作的机制,这都是非理性的范畴,而恰是这些非理性的范畴,重新赋予了经济学伦理维度。
现代主流经济学的伦理道德缺失是不争的事实。经济学贫困的概念已由阿玛蒂亚森提出,现实佐证了这种市场经济繁荣背后的伦理学贫瘠。阿玛蒂亚森关于经济学伦理道德的缺失的判断,基于他多年研究贫困、饥荒、不平等问题的经历,同样也源自经济学“工程学方法”使用中只注重基本逻辑问题却对人类最终目的是什么、什么东西能够培养美德等此类问题的忽视,即对伦理相关方法使用的缺失。而“由伦理学提出的深层问题应该在现代经济学中占有一席之地”,经济学史上,斯密、穆勒、马克思和埃奇沃思等经济学家更加重视伦理问题,另一些经济学家则更重视工程学和逻辑问题,如配第、魁奈、李嘉图、瓦尔拉斯等。在这个问题上,两种经济学方法都为经济学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只是在谈论经济学的“贫困”这个问题的时候,伦理相关方法使用上的缺乏已经使现实经济学理论和经济社会身处窘境。阿玛蒂亚森曾经提出有三个层面的问题是目前经济学所缺失的:一是预测未来和对过去事件进行因果解释;二是对选择对过去和当前状态和事件的恰当描述;三是提供对事件状态,制度和政策的规范性评价。这三个层面问题的解释恰恰要依赖于有限理性思维赋予的非理性因素收集、整理和判断。经济行为的道德介入和伦理重拾,从对主流经济学完全理性的责问那里有了新的理论依据。
有限理性学说的确立对经济学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它从理论上颠覆了主流经济学的立说之本,即完全理性假设。因为信息完全通透、利益最大化的极端追求在现实社会中几乎是不可能的。在经济学发展之路上,斯密首肯了理性人对自利的追求,马歇尔尽管一直关注价值道德问题但仍效力于技术分析。自凯恩斯意识到市场操控经济的莽撞,到哈耶克尽管殊途同归但却对完全理性假设本质性推翻及其有限理性学说的确立,再到西蒙有限—过程理性的阐述及其对经济决策的重新审度,还有阿玛蒂亚森在面对“经济学贫困”问题上对非理性因素的召回,我们不难看出经济学方法论的多元化是推进理论发展的有效工具,而深入经济社会现实的研究视角才是深化和完善自身理论的能量来源。
[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122-125.
[2]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 [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43-245.
[3]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2:11-41.
[4]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上卷 [M].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55-56.
[5]西蒙.基于实践的微观经济学[M].孙涤译,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4-19.
[6]汤剑波.重建经济学的伦理之维[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128-129.
[7]哈耶克.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M].北京:北京经济学院出版社,1989:56-58.
[8]钟超.辨析哈耶克的进化理性主义[J].前沿,2007(2):34-38.
[9]费劳德.怀特海过程哲学及其当代意义[J].王治河,曲跃厚,译.求是学刊,2002,29(1):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