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百军,曲阜师范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日照276826
我国台湾学者张灏将19 世纪末20 世纪初视为中国近代思想的一个“转型时代”,即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变[1],不过引发这一转变的动力并非来自中国自身,它更大程度上源于西方这一外力因素。因而,在中国知识分子的眼里,“中国的现代化是被西方列强与西方世俗化逼出来的现代化”[2]。换言之,中国的现代化实质上是“命定地现代化(condemned to modernization)”或“被诅咒地去现代化(condemned to modernize)”[3]。在这种实力悬差极端不对称的博弈场域中,中国知识分子脆弱的心态也在不自觉地发生着某种程度的扭曲,而当他们以这种非正常的心态来看待整个世界以及中国的现代化时,富强被当做中国现代化的一个具有真理属性的核心命题也便成为他们视界中的一种真知灼见。就此而言,笔者围绕着下述两个问题展开:第一,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与富强的真理化之间究竟具有何种关联?第二,对于这种关联我们究竟应该如何评估与定性?
客观地讲,中国知识分子一开始就是“被镶嵌于(embedded in)”厚重的传统当中的,只有在传统的包裹下他们的思想行动才被允许实施,否则就会被视为一种“离经叛道”。出于对传统所附带的规制力量的畏惧,中国知识分子向来都不敢跨越传统给他们所设定的思维框架,在这一思维框架内行动则能够实现秩序的最大化效能。其实,恪守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实质上服膺的是“死人的支配权”,爱德华·希尔斯(Edward Shils)说:“死者成了活人的依恋对象,但是,更为重要的是,他们的作品和包含在他们的惯例之中的规范,影响着他们毫不相识的后代的行为。传统的规范性是惯性力量,在其支配下,社会长期保持着特定形式。”[4]32由此可知,在中国知识分子的视界里传统是一种恒定的而非流变的存在,他们对于传统既没有反思的可能又没有反思的必要。那么恒定的传统究竟为中国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什么样的思维框架呢?应该说,“天朝心态”是中国传统不可剥离的构成性部分,这种心态映射在中国知识分子的思维象限内就是“崇一尚独”[5],即中国文化在一切方面都优于别国文化[6]322-323。在渗透着浓重的文化中心主义(cultural centralism)认知倾向的传统所提供的思维框架下,中国知识分子是不可能考虑如何建构中国的富强图像的,在他们看来富强问题对于中国来说纯粹是一个伪问题。
其实,具有文化中心主义取向的传统在中国知识分子那里之所以能够获得恒定的价值性承认,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统治者对传统的工具性运用,或者确切地说,统治者将中国知识分子对传统的价值膜拜心态当做一种统治工具。那么统治者为什么要将他们的统治活动建基于具有文化中心主义取向的传统之上呢?在艾森斯塔得(S.N.Eisenstadt)看来,具有文化中心主义取向的传统为他们提供了统治的合法性资源,而且当他们将其统治行为直接诉诸于传统时,既可以大大降低统治的社会成本,又可以合理地降低知识分子对他们统治的心理预期,毕竟要实现诸如领土扩张、军事强盛和经济增长这样一些政治—集体性目标需要消耗大量的资源[7]233。故而,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统治者无视残酷的社会现实问题,极力拒斥知识分子对中国富强的理论探寻,声称当前中国面临的首要问题不是富强问题而是道统问题,即高举文化中心主义的传统大旗而抵御西洋的一切奇技淫巧。显然,中国知识分子心中那种具有某种神圣属性的传统已经发生了变质,它在统治者的话语粉饰下彻底变成了一种意识形态,而这种意识形态毫无遮掩地充斥着权力逻辑[8]238。
既然原本恒定的传统已经变质,那么中国知识分子又该作何选择呢?是继续奉行“过去优先性”原则而自绝于外界以自欺还是顺势而变呢?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这一时间段内,西方列强既加快了入侵中国的速度,又加大了入侵中国的力度,伴随着西方铁蹄的践踏一种“变革”的观念也被痛苦地根植到中国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当中,他们在外力的挟裹下逐渐认识到:没有任何东西是不动和不变的,一切都在运动、变化、产生和消灭[9]417。西方的入侵彻底打乱了传统为中国所预先设定的运行轨道[10]9,面对中国社会的轨道错位问题,中国知识分子更加的忧思中国的命运:中国要在失去传统庇护的社会境况下实现新的生存就必须转轨,但是中国究竟应该向何轨而转呢?显然,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看来,中国存亡的关键取决于能否打败西方列强,而要想打败它们中国就必须和它们一样富强,西方国家正是仰仗它们的富强才如此肆无忌惮地欺侮中国。因而,在理论上建构一种能够促使中国迅速实现现代化的富强道路问题便被中国知识分子公开地搬上了思想舞台。
虽然西方的冲击松动了传统在中国知识分子心中的分量,但是这种松动并非是瞬间完成的,它是在长时间内通过慢慢渗透而将冲击力量逐渐积聚起来的。首先西方抓住了中国知识分子对它们的所谓“形而下之器”的猎奇心态,进而逐渐打开了进入其深层次思维世界的缺口。尽管中国知识分子主观上对西方的“器物”并不以为然,但是这些“器物”犹如投入水中的一块石头,在他们的思维世界中已经不自觉地发生了一种“涟漪反应(ripple effect)”,因为它们实质上已经蕴涵了足以对整个中国知识系统提出颠覆性质疑的资源[11]447。当然,在西方器物进入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世界的时候,中国传统在他们的思维世界里依然还拥有话语主导权,也就是说,西方器物还不具备足够的力量来实现对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世界的殖民化(the colonization of life-world)”,不过,它也让中国知识分子看到了世界的另一张面孔:器物的现代化可以实现国家的富强。
相比较而言,真正给中国知识分子以震撼的是19 世纪中期以“坚船利炮”为传播媒介的西学知识对中国传统的正面宣战,这使他们发现原来西方不仅仅是一些只会生产“掌上玩物”的蕞尔小国,它们还拥有足以置中国于死地的邪恶力量。面对此情此景,中国知识分子逐渐认识到他们以前那种对西方不屑了解的心态是一种错误的偏见,他们心里明白:西方是中国富强道路上最具威胁性的敌人。于是,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圣贤古训,西方开始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编织的世界图像的一部分,而且是最为重要的一部分,这显明地表现在魏源的《海国图志》和徐继畬的《瀛环志略》当中。中国知识分子在认识“地理世界”的同时实际上也在改变着他们自身的“知识世界”,因为所谓“认识”并非单纯的仅是一种“获知”,它隐含着“西洋人关于世界的知识合理性被承认了”[11]452,如果中国知识分子要想真正的“认识”西方,那他们必然就得转换关于知识的立场和视角。当这种“知识世界”膨胀到一定程度时,中国知识分子也就自然对具有文化中心主义取向的传统提出反思,甚至质疑,正如柯文所说:“在1800年,中国人认为自身就是世界,认为可以环抱世界,直到1840年这种感觉仍然存在,但是到1900年这种感觉则消亡了。”[12]7
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这一时间段内,西方列强已经将它们的侵略性格彻底地呈现在中国知识分子的面前,而此时中国知识分子在心理上也在进行着一个具有“零和博弈(zero-sum game)”属性的思想斗争:承认富强的西方也就意味着背叛传统的中国。从感情的角度来看,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是憎恨的,因为西方的富强打碎了中国富强的“迷梦”;从理性的角度来看,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是羡慕的,因为西方的富强勾画了中国富强的“蓝图”。可以说,此时的中国知识分子已经放弃了中国传统所娇惯出的那种无端傲慢[11]453,他们甚至摆出了学习西方国家富强之术的谦卑姿态。不过,他们并没有完全抛弃中国传统,充其量他们所彰显出的只是一种尝试性的富强冲动而已,毕竟对19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而言,西方尽管可能是可信的,但是终究不是可爱的。不可否认,中国知识分子也曾试图维护传统的恒定性以便保持与国家富强这种世俗问题的距离性,他们甚至提出了“西学中源”和“中体西用”这样的化解之道。然而,无论是“西学中源”还是“中体西用”,都可以被视为中国传统松动的明显征兆,因为“西学”这一外来因素已经被客观地纳入到中国传统话语体系当中。实际上,国家的富强问题已经成为了19 世纪末20 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的思维世界中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
坦率地讲,不管中国知识分子如何在感情上拒斥西方列强,他们都必须接受中国传统已经松动了这一客观事实,而传统在松动的同时其实也为中国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近距离观察和认识世界的机会。从厚重的传统保护壳中走出来的中国知识分子真切地认识到了“力量”的重要性,在他们看来中国之所以沦为西方列强的“猎物”,就在于中国长期忽视了对“力量”的积蓄。而且,这种认识显明地包含着价值观念的转换,即“中国人开始从以伦理道德为中心的文明优劣观转变到以强弱为中心的文明优劣观,于是‘自强’也成了中国观念世界的重心所在。”[11]463不过,长期受传统禁锢的压抑心态一旦得到释放,很有可能就会走向另一个极端,那就是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在被“富强逻辑”彻底征服的同时还具有了一种将富强真理化的冲动:富强被视为评判一切的标准。那么失去传统依托的中国知识分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冲动呢?实际上,自19 世纪下半叶伊始,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始终被焦虑和紧张的心情所笼罩和控制着,焦虑和紧张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扭曲了他们原本正常的心态,他们特别热切地渴望战胜西方列强以便证明中国文明和中华民族的存在价值,而呈现这种证明的最好方式就是实现中国的富强,因为当时世界国家的强弱排序是以富与强为划分标准的,“富强”甚至被等同于“文明”,“这种关于‘文明’的思想引起一系列的观念转变。他们开始反省历史,从最直接的原因开始调整自己文明的视角,‘富’和‘强’成为最重要的价值标准。”[11]463如此看来,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的思维世界中富强话语已经替代了传统话语,逐渐成为了一种最为重要的主导性政治话语。
通过上述的分析,我们发现西方的入侵松动了传统在中国知识分子心中所固有的恒定性,而西方国家的富强甚至在感情上强迫他们放弃了中国传统。不过,遭受西方国家富强践踏的中国知识分子却不自觉地出现了明显的心态失衡现象,而这种非正常的心态在某种程度上又进一步遮蔽了他们理性的视线:所有的一切都要以国家富强为中心。可以说,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在松动一种传统的同时又在固化另一种传统,只不过这是一种关于富强的传统,因为富强已经被他们真理化了。
中国知识分子在知识系统的基础之上还构建了一个完满的意义世界,而在这个意义世界不仅寄存着他们的终极关怀,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存在的动力供养。但是,随着传统的松动,中国知识分子的意义世界也塌陷了,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们似乎在不经意间失去了习以为常的存在根基,一种强烈的无根感迅速地将他们的整个身心吞噬了。这种无根感产生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中国知识分子再也无法重建作为他们精神家园的意义世界了,他们彻底变成了一群“无意义(meaningless)”的人。
我们知道,中国知识分子的意义世界主要是由儒家伦理支撑起来的,这种伦理遵循的是道德的构成逻辑,也就是说士人的一切政治实践皆被涂上了一层道德的釉色,伦理宰制了他们的意义世界,而这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一种负面效应,那就是它促成一种平面性的惟伦理思维。对此,任剑涛分析指出:“如果说它造就人,可能造出的是伦理‘单面人’;如果说它支配政治,可能带来的是政治逻辑的完全遮蔽;如果说它影响了人的思维,可能使得人的思维干瘪化成伦理戒条的简陋仓库。”[13]然而,中国知识分子却把这个“简陋仓库”装饰成了一个意义世界,或许对他们来说伦理教条并没有什么不可以,至少它是维持整个社会运转的基本法则,他们相信“一个社会要是没有这样的信仰,就不会欣欣向荣;甚至可以说,一个没有共同信仰的社会,就根本无法存在。”[14]524
既然中国知识分子把这个意义世界看得如此重要,那么他们必定不会使其处于无根基的虚悬状态,下贯到政治制度层面也便成为一个不二选择。于是,中国知识分子通过演绎的方式打通了道德的构成逻辑与政治的构成逻辑二者之间的壁垒,从而使得道德与政治高度锁合在一起。这种锁合既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意义世界得以确立的一种结构性保证,同时也是它迅速沦丧的一种结构性缺陷。道德与政治之间形成了互证的圆圈,这个圆圈是封闭的,而封闭必然带有窒息的高风险,一旦外力击中其上的任一点,都将可能引起整体的崩盘。牟复礼(Frederick W.Mote)分析指出,中国知识分子向来认为他们的意义世界具有丰富性和完善性,而这却遮蔽了现实的贫瘠性和不完善性,因为以改善现实为借口而实施的一切行动都有可能影响政治秩序的稳定性和伦理上的正当性[15]59-60。所以,在西方对中国进行慢慢渗透的初始阶段,中国知识分子尽管对其有所察觉但却并没有真正认识国家富强问题的重要性。
此外,中国知识分子的骨子里还蕴含着一种过分自负的人格冲动,他们更看重的是人格的魅力,而非制度的功效,所以,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人性究竟是善的还是恶的并不是一个令人徘徊不定的问题,他们多对人性做正面的肯定。尽管张灏从中解读出了“幽暗意识(dim consciousness)”的潜存,强调我们应该正视和警惕人性中与生俱来的阴暗面以及人类社会中根深蒂固的黑暗势力[16]34-59,但是毕竟这种意识从未得到过正统性承认,它也只能被划归为一种“异端邪说”。在这样一种自负性格的驱动下中国知识分子很自然就会产生一种架空政治制度的人性冲动,最终形成了“有治人,无治法”的局面,因为在他们看来含情脉脉的人治逻辑要优于冷酷无情的法治逻辑。人治逻辑运行的一个必然结果就是精英主义(elitism)的盛行,但是精英主义本身不仅没有为他们的意义世界提供支撑力量,反而成为加速他们意义世界解体的一个重要因素,因为精英对于制度机构没有任何依赖性,他们随时都可以任意地打破一个结构,进而再轻易地建立另一个结构[17]。一旦他们的意义世界自我沦丧之后,中国知识分子就必然要面临着一个生存困境:他们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生存的渴望迫使他们去寻找新的意义平台,他们发现摧毁他们意义世界的西方富强同时也可以为他们构筑一个全新的意义世界,于是,充斥着法治逻辑的西方富强便被中国知识分子吸纳了过来,他们试图在理论上建构一种具有中国属性的富强图像。他们深切地体认到:只有实现中国的富强,他们自身才能拥有继续存续下去的意义。
虽然中国知识分子的意义世界本身存在结构性缺陷,但是在常规状态下它并不会被轻易地诱发,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诱发了这种结构性缺陷呢?根据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的“刺激-反应”模式理论,当西方器物之学刺激中国知识分子的理论神经时,他们便会本能地对其进行反应,而反应的一个突出表现就是他们普遍提出了对知识系统的重建需求[11]476。我们知道,中国知识分子的意义世界是建基于他们的知识系统之上的,知识系统之所以需要被重建是因为传统的、赖以支持他们的理解和解释的系统已经崩溃了[11]476。既然知识系统已经崩溃了,那么此时他们的意义世界又岂能安然无恙?即便我们暂时抛开这一点不予考虑,那么中国知识分子在对知识系统的重建过程中又能否保证不损伤他们的意义世界呢?具体而言,中国知识分子对知识系统的重建行动主要是在两个路向上展开的:一个是古文经学引导的“我注六经”式重建;一个是今文经学引导的“六经注我”式重建。就重建行动的指导宗旨而言,这两个路向上所重建的知识系统具有的不是重叠性而是敌对性。出于与时势的密切关联度,今文经学对知识系统的重建行为得到了更为广泛的认可,正如钱穆所说:“清代汉学考据之旁衍歧趋,不足为达道,而考据既陷绝境,一时无大智承其弊而导之变,彷徨回惑之际,乃凑而偶泊焉,其始则为《公羊》,又转而为今文,而常州之学乃足以掩胁晚清百年之风气而震荡摇撼之。”[18]525然而,对于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而言,今文经学的胜利并不是一种福音,这是因为处于今文经学理论内核的是一种在外部世界的制度调整中得以表达的儒家实用理性(the Confucian pragmatistic rationality)[19]23,而儒家实用理性自然地会支持这样一种主张:为了国家富强,一切都可以牺牲,甚至包括意义世界。
为了国家富强中国知识分子为什么会自愿承担意义世界沦丧所造成的成本消耗?当富强被真理化之后,它真的能够为他们提供一个完整的意义世界吗?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尽管把富强当做真理来加以追寻,但是他们的焦虑和紧张却依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善,似乎在富强能够为他们提供一个完整的意义世界这一问题上他们是一厢情愿的。其实,富强并不能为他们提供一个完整的意义世界,他们对富强的信仰也只是一种偶像崇拜[20]194,正如保罗·蒂里希(Paul Tillich)所说:“自称无限而不具备无限性的有限事物,是不可能超越于主客体图式之外的,尽管信者把它当做主体,它仍然是个客体。”[21]11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对富强的真理性认知,而这种认知实际上就是在他们的焦虑和紧张的心态境况下被加以确立的。在一定程度上,两者甚至形成了一种恶循环:他们越是将富强当做一种真理性知识,就越焦虑和紧张;他们越是焦虑和紧张,就越将富强当做一种真理性知识。
一般而言,所谓浪漫情怀是指一种有诗意、有激情、有幻想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而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内,中国知识分子所具有的这种浪漫情怀却被国家富强的现实社会议题所激化:他们怀揣着无限扩大的浪漫情怀而积极投身到国家富强图像的理论建构当中。其实,在中国知识分子激化了他们的浪漫情怀的同时,富强也被同步激化为一种真理。
那么,中国知识分子的浪漫情怀具体体现在什么地方呢?通常地,中国知识分子偏好于运用一种诗性逻辑(poetic logic)来观察和处理问题,这种诗性逻辑能够使原本相互矛盾的两个物体实现一种看似不可能的结合,或者说,他们浪漫地认为他们拥有了一种“化圆为方”的神奇魔力。其实,这种诗性逻辑突出地展现在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庸之道”的奉行上,我国台湾学者徐复观就认为中庸构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基本精神,他说:“在中国中庸的理念中,永远是把个体与全体看做是互相涵摄、互相成就的每一个人的德性的两面,而决不像西方文化,自古以来,始终在个体与全体的两极中,互排互斥,颠来倒去。”[22]3假如中国知识分子没有一种浪漫情怀的话,那么他们又怎么可能认为个体与全体可以实现通约呢?或许正是由于浪漫情怀的发酵才使得中国知识分子没有及早地觉悟到西方知识的侵略性,他们甚至还幻想通过“体用语言”来实现两者的和谐共存。
随着西方国家不断地展现它们的富强优势,中国知识分子心中的激情也被点燃了,他们强烈要求统治者必须学习西方国家的富强之术而实现中国的富强,进而达致“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效果。当然,清王朝也实施了一个以“求强”、“求富”为目标的官方现代化方案,这就是历史上所谓的洋务运动。不过,中国知识分子并没有认清统治者实施这一现代化方案的真实意图,他们浪漫地认为一旦官方现代化方案真正的付诸实践,那么中国必将迅速实现富强。出于对这一官方现代化方案的幻想,很多中国知识分子甚至还积极投身到富强中国的实业建设当中。试想一下,如若中国知识分子不被浪漫的情愫冲昏了头脑的话,那么他们又怎么会主动去参演清王朝所导演的这一场富强闹剧呢?我们之所以称洋务运动为一场富强闹剧,这是因为洋务运动本身是一场跛脚的现代化运动,它试图用一种前现代化的思维观念来指导一种现代化的经济结构调整[23]13。或许如此低估统治者的现代化努力有失历史的公允,毕竟这一富强运动客观上也带来了些许的改变。尽管它只是一种“有限的现代化(limited modernization)”,但是它至少传达了这样一种信念:中国需要富强。必须承认的就是,浪漫情怀使得中国知识分子错误地将清王朝幻想为一个思图中国富强的进步政权,而实质上它之所以同意实施富强政策完全是为了防止其统治合法性资源的流失[24]202。应该说,中国知识分子的浪漫情怀被统治者无情地加以利用了,他们心甘情愿地掉进了统治者为他们精心编织的富强幻梦当中而难以自拔。
尽管中国知识分子清楚地知道中国要想实现自身的富强必须经历相应的政治变迁,但是他们却浪漫地认为这种变迁只要通过一个和缓的适应性调适过程就可以实现。相比较而言,他们不认为中国需要一种总体性变迁(general change),因为总体性变迁必然带来高昂的社会成本支付,而中国不并具备接受这种变迁的承受能力。再者,中国政治制度体系中的某些因素不仅不需要而且是不能更改的,而总体性变迁将不可避免地会碰触到这些因素。因而,在他们看来总体性变迁是一种矫枉过正的变迁模式。然而,适应性变迁(adaptive change)真的能够像中国知识分子浪漫地想象的那样将中国顺利地导向富强轨道吗?真实的情况是,适应性变迁不仅没有将中国顺利地导向富强轨道,而且还成了一种阻碍中国实现富强转轨的反力量[25]169。可以说,浪漫情怀促使中国知识分子选择了一个不该选择的富强路径。那么,中国知识分子究竟为什么会浪漫地认为适应性变迁是一条最优化的富强路径呢?这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中国知识分子没有在两种富强之间做出区分:一种是朝廷的富强,一种是国家的富强。他们想当然地认为两者是一回事,其实不然,适应性变迁很大程度上是以前者而非后者为服务对象的。通常地,在两者无法实现交叠的地方,适应性变迁为了更好地维护前者就会毫不犹豫地牺牲后者,所以,清政府实施的仅仅是某些有限的且为它自己所控制的现代化[26]263-264。如此看来,中国知识分子浪漫地把清政府看做开拓国家富强事业的朋友,而清政府却把他们看做阻碍朝廷富强事业的敌人。显然,浪漫情怀导致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犯了施密特(Carl Schmitt)所谓的头等政治错误: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中国知识分子的浪漫情怀向来都是平静的,那么究竟是何种因素最终激化了它呢?随着洋务运动的失败,清政府的“现代化挫折(the frustration of modernization )”开始让中国知识分子逐渐警醒:在国家富强事业的追求过程中朝廷并不是他们真正的同道人。实际上,中国知识分子与朝廷两者之间的利益始终是无法真正融合在一起的,一旦将他们结合在一起的局势发生了剧变,那么决裂便是在所难免的[27]506。即便中国知识分子的情怀如何浪漫,现在也无法再说服他们继续向朝廷奉献他们的忠诚。残酷的现实是否会迫使中国知识分子放弃浪漫情怀呢?诚然,在感情上他们确实被残酷的现实深深地刺痛了,但是他们的浪漫情怀不仅没有消退反而在这种伤痛中被激化了,他们将所有的怨恨和责任都发泄和归咎到清廷身上:中国之所以没有实现富强就因为朝廷的阻挠,一旦将朝廷推翻了,那么中国的富强便指日可待。中国知识分子甚至还浪漫地认为,只要中国实现了富强,那么中国所遭遇到的一切问题和麻烦都可以瞬间得到解决。显然,激化的浪漫情怀已经将富强同步激化为一种真理。
在构建中国的富强图像时,激化的浪漫情怀并没有为中国知识分子提供一个冷静的头脑来思考这样的问题:中国究竟是否具有实现富强的资质呢?他们的逻辑其实很简单:既然富强是真理,那么真理便适用于所有的事物,自然包括中国。应该说,“应然富强”与“实然富强”两者之间横亘着一条很深的鸿沟,可是怀揣浪漫富强幻想的中国知识分子却轻视了这一跨越的实际难度。客观而言,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富强的认识是不够深入的,因为西方的富强不仅仅是“用”的富强更是“体”的富强。尽管富强之“用”能够轻易地被加以移植,但是富强之“体”的移植却并非易事。如此一来,中国知识分子可能只是在为一种“虚假的富强”进行着不懈的理论努力,而激化的浪漫情怀则扩大了这一理论努力的现实价值,并以此来平衡他们内心的自卑感和挫折感。
同时,在中国知识分子实现浪漫情怀的激化过程中,乐观主义的人生处世哲学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或许正是由于这一丝尚存的乐观才支撑着他们不至于被残酷的现实所击垮,并且继续浪漫地幻想着中国的富强崛起。其实,乐观主义与浪漫情怀本来就是相通的,一个悲观主义者又怎么能够浪漫得起来呢?但是,过度的乐观可能造成对时势的错误判断,从而在激化的浪漫情怀中迷失了自我。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尽管中国正在遭受着西方国家高强度的持续性欺凌,但是中国知识分子却依然乐观地相信中国拥有富强崛起的能力,只是这种能力还没有机会得到释放而已。假如失去了浪漫情怀的话,那么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是不是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中国的富强图像呢?事实是,正是由于浪漫情怀的存在才使得他们不可能知道中国的富强图像,因为浪漫情怀意味着“主体把自己长期受到现实逆境压抑而产生的愿望与理想,不自觉地投射到某一他并不真正知道的对象物上去,人们经由这种潜意识的愿望投射,通过这种‘主体向外扩张’的移情作用,来宣泄、抒发、寄托内心的深层愿望。”[28]34可见,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已经将“想象的富强”当做“真实的富强”,富强便自然地被拥有了一张真理面具。
上述三部分完成了我们的第一个主要任务,我们着重从传统的松动、意义世界的沦丧和浪漫情怀的激化三个方面揭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与富强的真理化二者之间的内在勾连:一方面,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主观上导致了富强的真理化;另一方面,富强的真理化客观上又刺激了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由于社会政治语境的挤压与磨砺,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发生了扭曲,试问扭曲的心态会不会盲目地引导他们去寻求中国的真理化富强呢?这就是需要我们解决的第二个主要任务,而我们将通过第四部分来着重完成这一任务。
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文化中心主义取向的传统形构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逻辑视界,而在这样的视界里他们主观地认为中国是惟一的主体,他者是不存在的,或者说能够与中国相对应的他者是不存在的。基于他者的缺席(absence)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的富强做出了一个错误的认知判断:富强问题并非中国的问题。随着作为他者的西方在他们的视界中逐渐得到承认,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发现中国已经错失了及早处理富强问题的最佳时机,因为中国在他者眼中已经成为了一个在场的不在场者(present absentee)。面对这样的窘境,中国知识分子从未如此强烈地期求中国的富强,他们清楚地知道中国只有富强了才能重拾曾经失去的话语权,从而可以扭转一度失衡的对话。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已经习惯性地将富强自我暗示为一种真理。客观而论,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对富强的理解更多的是一种情感的宣泄,而非一种理性的分析,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据此怀疑他们对真理化富强的寻求是一种盲动呢?
对此,可以从下述两个方面来分析:(1)厚重的传统是中国知识分子无法摆脱的一种客观存在,他们生于斯并且长于斯。如果一张现代化的富强图像要想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被得以建构的话,那么中国知识分子必须实现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creative transformation)。然而,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根本没有为中国知识分子提供进行这种转化的思想设置,毕竟他们所承袭的传统认知结构、思维方法和语言概念都是在没有接触现代西方事物的封闭性的历史条件下独立产生、发展并规范化、定型化了的,现代西方事物根本不可能被直接同化到他们原有的认知结构、思维方法和语言概念当中而被加以客观认知[29]65-66。由此可以说,中国知识分子那种在感情上直接复制西方富强的理论企图缺乏必要的心理底蕴,这表明富强在中国的内生性缺乏生命力。尽管中国知识分子对富强充满了无限的期望,但是他们却没有办法真心接纳它,毕竟它带有西方国家所赋予它的邪恶本性。不可否认,19 世纪末20世纪初初的中国知识分子对真理化富强的寻求完全是一种非理性的被动行动,一种工具主义思维(instrumentalism)则显明地催动着他们对富强图像的建构:中国之所以要富强,是因为富强本身蕴含着抑制邪恶力量的邪恶力量。(2)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确实是在西方富强的刺激下才开始从理论上对中国的富强问题加以思考的,但是中国的富强并不是西方国家主观上所需要的。马克思就曾敏锐地指出西方进入中国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只是想降服它,想用低廉的商品压倒它”[30]73。因而,中国的富强问题不仅仅是一个内部问题,同时还是一个外部问题,在艾森斯塔得看来西方所主导的国际环境是中国富强问题解决过程中的一个利坏因素。如此看来,富强的外生性对于中国知识分子而言也只能是一个虚惘的期待。那么,为什么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还对西方国家抱有幻想,甚至天真地认为中国会在西方富强的帮助下富强起来呢?一方面,他们认为在寻求真理化富强的问题上中国与西方是具有共识的,西方国家也希望中国能够接受富强这一普适性价值,从而承担起对话者的角色责任。另一方面,他们受到了“格式塔心理(Gestalt psychology)”的认知性支配,这种心理迫使他们将真理化的富强这一认知对象视为一个各个组成部分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于是,中国知识分子提出运用“全盘式输入”的方法来学习西方的富强之术,从单纯地引进西方的科学、制造和政制扩大到对西方学术、思想和文化的接纳[31]13-14。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还形成了一种制度主义(institutionalism)思考模式,在他们看来围绕着真理化富强所建立起来的制度具有普遍的适用性,它既适用于西方又适用于中国。显然,假如中国成功移植了西方的富强制度,那么西方富强的效能便被同步转化为中国富强的效能,一切困难也就迎刃而解了[28]115。
根据(1)和(2)的分析我们可以判定,无论是从富强的内生性还是从富强的外生性来看,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在西方富强的刺激下盲目地将富强当做一种真理性知识来加以寻求,他们甚至不理性地认为中国完全具备掌握这种富强真理的资质。尽管中国知识分子对真理化富强的寻求从理性上来说确实是一种盲动,但是当时中国的社会困境却根本没有给他们提供对富强进行理性分析的机会。通常地,情感的直觉性体认是人内心最真挚的一种表达,或许正因为此才使得中国知识分子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对中国富强图像的理论建构具有了不可抹杀的历史性价值。
[1]张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转型时代》,载《二十一世纪》199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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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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