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忠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571158)
今人关于海瑞的研究,较多地集中于其品性的刚直与为官的清廉,《明史》本传说他一生为学以“刚”为主,自号刚峰,人称“刚峰先生”,敢犯逆鳞且不畏豪强;虽累官至南京右都御史,但死时家贫,竟无钱可治棺椁,靠同僚救济方了丧葬。凡此,数百年来评说者甚众,不拟赘言。海瑞亦好文,他生前自编文集,先后刊行了《淳安稿》一卷,《淳安县政事稿》上中下三卷,《备忘集》上下二卷,《续备忘集》二卷。其后,清康熙、光绪年间有不同的海瑞文稿的刊刻本传世。今人陈义钟1962年编校《海瑞集》,采各本,尽收海瑞之文及海瑞所传不多的诗歌,计文273篇,另有专著《元祐党籍碑考》,诗歌27首。2001年《湖南档案》第三期发表贺芳林“发现海瑞遗文”的信息,言及湖南攸县贺氏家族在续谱时,发现《送贺君崖致政序》一文。其下署名海瑞,文章风格与海瑞赠序一致。笔者没有具体考评这篇小文的真伪,即使不算这篇文章,海瑞传世之文实不算少。海瑞自称“生平拙于为文”[1]454,但在所作之文中,却流露了对作文的看法。尽管现行的诸多《中国文学史》、《中国散文史》一般言不及海瑞,然而海瑞之文终究可以构成我们审视他的另一角度,对海瑞之文的文学探讨,可谓是海瑞研究的别一路径。总的看来,他的文章以《论语》、《孟子》为范式,主要在于发乎本心的求善、求真、求用以及平易畅达,而没有用《论语》的语录体和《孟子》的论辩体。
海瑞曾在《严师教戒》(一题《自警词》)里说:“瑞,女知女之得生于天地之间乎?有此生必求无忝此生而后可。无忝者,圣人我师,一一放而行之,非今所竞跻巍科,陟膴仕之谓也。……天以完节付女,而女不能以全体将之,亦奚颜以立于天地间耶?俯首索气,纵其一举而跻己于卿相之列,天下为之奔趋焉,无足齿也。呜呼!瑞有一于此,不如速死。”这番类似于座右铭的话虽是他对自己说的,但说得极重,自我告诫不要辱没了现实人生,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保持节操,一心为他人,而不是追求高官厚禄。海瑞以此自我规范,浮沉于仕途宦海,情性不移。而他在这里说的“圣人我师,一一放而行之”的“圣人”,读海瑞文章可知是孔子和孟子。他在道德与政治上均好孔而宗孟,初任福建南平县教谕时所作的《教约》里,叙及学问之道,以南宋朱熹在白鹿洞书院施教所示“五教之目: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为学之序,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辩之,笃行之。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修身之要。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处事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接物之要”。这些思想都源于孔、孟。
孔子的君臣父子及仁孝礼义诸说,在《孟子·滕文公》上篇里演化为这里的“五教”即人伦五说;为学之序的“博学”诸说来自《礼记·中庸》的子思之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孔子著名的“恕”道。这些多少表明海瑞是怎样在奉行孔、孟精神,尽管他对孟子有所批评,如在《孟子道性善》一文中说孟子主张“性善”,却将“理”“气”分离以致人们不信服他的信善论。然而这并没有改变海瑞精神中的孟子色彩,他以圣人为师,尤其是以孟子为师,将孟子的仁政措施贯穿在自己的政治方略中,且更重现实的运用而不是效圣以复古。海瑞身后,其侄女之婿梁云龙为海瑞撰写了《海忠介公行状》,说海瑞“视斯民由己饥寒,耻其君不为尧舜,言动必则古昔,称先王,莅官必守祖宗成宪,挫折不磨,鼎镬不避,即伊尹奚让”?执着地好古并赋予言行,自然彰显了海瑞的刚毅鲠介,使他在明代嘉靖、隆庆、万历年间的官场上不同凡俗。
海瑞四岁时丧父,赖母亲谢氏鞠育成人,自幼习儒学,以《孝经》《大学》《中庸》等为读本,受孔、孟的影响至深。就作文论,他曾说:“孔、孟之文,天下之至文。《论语》、七篇,后人之文之法也。今则舍此不务,不求之心,而求之讲章墨卷。临文则取夙所记忆者,改窜首尾,影响模范,就文求题则题意不可得,求人则人品不可知。将举而见之行事间,所言又无著实地步。”[1]13-19《论语》为孔子弟子及再传弟子编纂而成,以之为孔子之文,实因《论语》为孔子语录构成,本质上仍是孔子之文;“七篇”则为《孟子》梁惠王、公孙丑、滕文公、离娄、万章、告子、尽心七篇,为孟子及其弟子万章等人所著。海瑞以孔、孟之文为天下至文,最重的是什么呢?他在作文当以《论语》、《孟子》为范式之前说:“孔子涵养至到,《论语》之言,莫非中和气象。孟子善养浩然之气,论七篇者曰‘泰山岩岩’焉。盖自所见所养出之,莫加毫末于间也。”这里提到“养”或“涵养”,孔子之言的“中和”与孟子之论的“浩然之气”,都出自“养”的功夫。“中和”本出自海瑞少即学习的《中庸》第一章,其较完整的表述是:“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和本源于孔子的中庸思想,被《中庸》发展为“中和”,更强调处事的适中妥贴。“浩然之气”出自《孟子·公孙丑》上篇,孟子说自己善养浩然之气,进而解说道:“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由此看来,二者虽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但最终都归于“道”。
类似于韩愈《原道》探寻儒学的道统,海瑞在《朱陆》里则数说过儒学“危微精一,允执厥中”的承传。他说在尧、舜、禹之后,这一思想为孟子继承,孟子之后,继承者是陆九渊,随后有王阳明。“危微精一,允执厥中”见于传为《尚书·虞夏书·大禹谟》,其中舜对禹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书》的虞夏之书,向来被视为后人伪托,但没有影响这一思想成为宋明儒学的“心脉”而究人心的中正之道。海瑞在这篇文章中论述南宋朱熹和陆九渊之学。陆九渊的心性之学源于孟子,其中说到孟子不舍本心而求“放心”。《孟子·告子》上篇记载了孟子关于“放心”的原话:“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是对孟子之论的阐发。海瑞说,学在于对事物的考索,问则是质疑而辨。因为“天之生此人也,赋之仁德具于心,既生之后蔽于物欲,形而后有,亦或拘于气禀,心放而仁非己有矣。古之经典,先王精神心术在焉。事事物物,天地间又莫非仁之呈露也。”所以,“学问之功,为求放心而设”最根本的是要收束自己的欲望,回归于人原本的善心或说恻隐之心。并说唯有“大人”即君子可以不失赤子之心。陆九渊领悟了孟子之学而有心学,在海瑞看来比从《大学》里引伸出格物致知的朱熹思想更为深刻,陆九渊的致良知多在心性上,而朱熹之说在学识上,且陆九渊的心学至明代的王阳明谓为大成。海瑞说到王阳明,进而批评朱熹舍弃本心而务古本册子的章句之学,是私心好胜,且为好名所累。海瑞一反世俗的是朱非陆,而是陆非朱,突现出他受孟子和王阳明的影响很大,但他并不是心学家,思想渊源更多更直接地来自于孟子,如他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1]153-157及“仁爱之心,人人有之”[1]25-26之类的观念,都是孟子思想的再表达。他对朱熹的批评和所欲求诸本心,理论的根本就在这里。
话说回来,海瑞认识到孔孟之“养”或涵养,他求本心,也是需“养”或“涵养”的。他还说过养仁,即“苟使君子自失其仁,实丧而名浮矣。何以永君子之誉哉?然仁养之为盛,全于养然后能全于仁。是养也,功在未事之先,功不分于有事之际。仁不息,心亦不可息。”[1]494-495他这里说的外在之“仁”必本于内在之“心”,仁不息心也不息是要养心而致仁。这些说法无不归结为养心,最基本的途径则是为学,即他说的“圣人不废学以为涵养”[1]323-326,他主张博学慎思、学以致知、循序渐进、虚心涵咏等,关键就在这里。
所以,他认为作文的出发点是道德,“文章由道德发出,事功从学问做来,有裨于国家,有济于生民,亦以见‘学而优则仕’之明验也。”[1]148这话有两个层面,即作文的出发点和归宿,其归宿为利国家和生民,留待下文再说,这里的“道德”是人本心的仁义,所以他要求真。这“真”,一是人的“真性”,如说“夫人莫不有真性,率真而行之,即古所谓仅得一官,亦可小试。苟不尽分称职,金玉其外而败絮其内也,即陟巍科,登膴仕,徒玷官常耳。”[1]146尽分称职,应是率性而行,海瑞爱民得民心而不得官声,这不能不是一个原因。二是做事的“认真”,即“事必认真,九分之真,一分放过,不谓之真,况半真半假者乎!”[1]241-242所以,他像自己说的重忠信而不求合俗,从而成就了他的刚直。这求真的最高境界则是道重于生,孔子有“朝闻道夕死可矣”说,孟子有“舍生取义”说,海瑞在《子贡问政》里论述了孔子的为政之道,孔子说的足食、足兵、民信,三者当去其二,以民信为重。在海瑞看来是因为“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他评述了唐代张巡、许远在“安史之乱”中守睢阳以全江淮,不惜慷慨赴死之事,二人虽死,但“可以死视之乎”?“圣贤原论道理,不论死生,卒之得道而死,死之未始不为生也。后世谓死义可以责君子,不可以望民庶,昧于夫子信民之义,害道而祸人国矣。”
自然地,为文也当求真,求真当出自本心。他说:“大凡人言语文字,皆心为之。”而韩愈“因文以见道,而非明道以为文”;“大抵天下得意忘言,区区于文义讲说之间,真趣薄矣”[1]322-326他希望或说要求文章有“真趣”,实质上是作文要表现人的真性情,这与《庄子·渔父》借渔父和重塑的孔子认真地讨论了“真”的问题有些相近,渔父对孔子说:“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庄子强调“真”是求真者的“精诚之至”,唐成玄英释为不矫情伪性,其意为不自我掩饰的真实表达。而“强哭”、“强怒”、“强亲”之类的超越真情的勉强,是非自然的表现,不懂动于内而形于外的真悲、真怒、真亲才能唤起人们情绪上的共鸣,给人以真及自然的审美享受。不过,《庄子·渔父》将“真”归于天受的自然,海瑞将“真”归于可以修炼的本心,庄子从自然走向无为而无不为,海瑞则沿着孟子精神走向社会实践。他的同乡王弘诲说他:“其平生所学,惟务识真,必为圣贤不为乡原,力破夫无害从俗之说、猎较受赐之说、仕不为道为贫之说。”[1]530-545都是将知行合一,将知赋诸行的必然结果。
海瑞的《教约》说:“文也者,所以写吾之意也。吾平日读书,体认道理明白,立心行己,正大光明,吾之神也。作而为文,不过画师之写神者耳。”他这里的以文写意,以文传神,并不在于为文的艺术化,而在于以文字表现体认的道理,“立心行己,正大光明”是基本原则。在这一原则之下,人皆可以为尧舜,但这需是他说的:“夫人生天地,有是耳目口鼻之形,付之以天地万物之性。天地以生物为心,生人之理尽生意也。天地间尽此生意,是故君子出而仕人,不负天与,性在是,道在是,人皆可为尧舜亦在于是。”[1]318-320“人皆可为尧舜”说见于《孟子·告子》下篇:孟子在回答曹交“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时说“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其实,这里的服、诵、行都是外在的表现,这些都当本于“孝弟(悌)”的心性,人皆可以为尧舜才是切实的。海瑞立足于此,说人不当负天,固然在于天赋人之形和人之性,根本则是人当遵善性而守仁道,从这里出发,作文有两种用心。
一是以文章辅儒学。海瑞自己说:“瑞平昔妄有所作,滥称文章者,欲效近代唐山人置瓢弃之江流之中,以还造化。而又私念以为出之吾心,本诸性命,造化赋予我而我为泄之,或于六经、《语》、《孟》有辅翼焉。”[1]36-37他拟将文章付于造化之说,意为让文章自然淹没,不必流传。但他转念所想到的以文章辅佐《诗》《书》《礼》《乐》《易》《春秋》,它们和《论语》《孟子》,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均被视为儒学经典,后之学者,诸如汉的古文经学派与今文经学派、宋的理学家,对儒学经典的解读,亦为辅佐。海瑞说辅佐,是强化儒学的道德观和社会理念,将其运用于现实的生活中,使儒学继续得到彰扬。如他的《四书讲义》,主要是阐发孔孟之学。其中《巧言令色足恭章》是对孔子之言的阐发。《论语·公冶长》记载孔子说:“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海瑞说:“夫子之意,盖谓三代直道而行,有其事,事如其心。……情之不可已,本自有当然之则也。乃巧好为言,容悦为色,周旋举止,悉邪为之。夫岂独无人心者哉?以为不如是不足以取容于人,为有迎合之私,忍自坏其心情之正,羞恶之良,丧于是矣。”在这样的阐发中,他认为巧言令色失了人的本心,将孔子不曾尽言的思想揭示出来。又如《乐天者保天下》,在《孟子·梁惠王》下篇记载:齐宣王曾问孟子,与邻国相交有方法吗?孟子说有,仁者以大事小,智者以小事大。“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海瑞说:”仁者为之道,不安于尊卑大小之常机,自融于至诚恻怛之际。吾固曰乐天之心也。然是乐天也,满腔子恻隐矣。故恢恢乎天地之为大也。”他强调乐天者保天下不在于以大事小还是以小事大,而在于保持恻隐的乐天之心。
海瑞的阐发当然是自我的理解,既维护孔孟之学,又一再地表明自我的养心论,希望人们的道德能够自我完善。不过,与海瑞同朝的南直隶提学御史房寰曾以“大奸极诈,欺世盗名,诬圣自贤,损君辱国”十六字为海瑞罪名,其中提到海瑞批评孔孟,自称“为孔孟而仇瑞”。而当时顾允成三人认为,海瑞批评过孟子,不过是为救时矫世,不免愤世过激,“其言虽非孔孟,而其情其理则不失为孔孟之正脉也”;随之驳斥道:“寰谓海瑞不仁不知,无礼无义。臣等谓瑞巡抚应天,江南数百万生灵,戴之如亲父母,可谓至仁。当世庙时一疏格君心,定国是,挽回一代气运,为万世人臣忠君者之法,可谓大义,去就进退,一惟君命是共,可谓知礼。爱君爱国一念,皎如白日,不以毁誉生死眩其心,可谓大智。”[1]625-631从这里可以看出,海瑞是怎样的道德践行者,他以文章辅六经和《论》《孟》,最终落实在现实政治与民生中,依然是在忠君爱民,经世致用,与下面要说的以文章经世致用在本质上是一体的,只是这里没有明言罢了。
二是以文章经世致用。他明确地表示过:“夫朝廷养士,盖欲异日为天下用。诸士日逐营营,必小有裨补后可。乃今一生读书作文,于家国身心无毫毛补益,谓之何哉?昔之评诗者曰:‘可惜一生心,用在五字上。’愚于此亦云,竟为滥恶之物以欺人,非工之良也。”[1]13-19读书作文,应补益于国家身心,自然是反对皓首穷经,而他在这里批评诗歌创作上的“苦吟”即“可惜一生心,用在五字上”。这是盛唐杜甫“为人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所示的创作追求,其后中唐出现“苦吟诗派”,并影响到晚唐诗坛。海瑞不以为然,乃因为“可惜一生心,用在五字上”终究是纸上的工夫,他所求的是文章经世致用,而不是停留在语言的琢磨、文字的精美上。同时,海瑞的文章补益家国身心说,让人想到北宋力主“熙宁变法”的王安石。王安石曾在《上人书》里说:“且自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这何尝不是海瑞所说的补益于国家身心?王安石重文章的适用,是作文的现实需求,海瑞所说意也在此,彰显出力主社会变革者的共同情怀。而作文的补益家国身心,决定了海瑞文章的基本内容体现在社会批评、政治方略、道德建设诸多方面。
海瑞在参加乡试时曾上《治黎策》、《平黎疏》,在《治黎策》里说:“夫琼黎中处,环海州县,譬之人则心腹之疾也。失今不治,后将浸淫四溃,而为四肢之患,皇甫规所谓‘虺蛇入室,不可一日安焉’者也。”类似的话海瑞在《平黎疏》里也说过。他是海南琼山人,那时深知黎患之苦,并斥责海南的地方官吏道:“武臣惮难畏寇,文臣养望待迁,图目前苟安,不为地方永久谋虑。黎小寇害,则隐匿不申请;大寇害调兵,又苟且奏功,姑以应事塞责。”海瑞言一方之事,而有天下之思,地方平则天下平,否则会像他说的“浸淫四溃,而为四肢之患”。那时他尚未主事,待他为淳安知县,作《淳安县政事序》,自言下车伊始,体察民情,深痛百姓不堪赋役之苦,逃亡者过半,以求“究竟利弊,粹乎圣贤中正之道”,所作《兴革条例》《参评》诸文,关乎地方治理的指导思想、规则与具体实施的方法,无不在兴利除弊。诚如他自己说的:“卑职自揣得官后,每自誓上不负吾君,下不负吾民,中不负平生所学,一介不取,抱守终身。”[1]164-165
海瑞作文的经世致用,最突出地表现在上面提到的“格君心,定国是,挽回一代气运”的《治安疏》里。那时他入京为官,较之于早年就职地方,更能放眼天下,且贴近国家的整体利益与前途。他的《治安疏》受西汉贾谊《治安策》(又名《陈政事疏》)的影响,思想的基点和贾谊相似:进言者认为天下已安已治,而臣认为没有。贾谊陈辞,称天下事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太息者三,深沉之思形于文有战国纵横家的骋辞之风。而海瑞骋辞不及贾谊,但语言的锋芒则过之。他在《治安疏》里先叙汉文帝等帝王治理国家之功,进而直截了当地批评嘉靖皇帝:“陛下则锐情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遥兴可得而一意玄修。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弛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赋税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悬磬,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陛下改元之号,而亿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治安疏》洋洋二千余言,是海瑞文章中的长篇,最能体现海瑞对嘉靖皇帝的一片忠心,也最足以看出他对嘉靖皇帝的作为和社会现状的痛心疾首。嘉靖皇帝痴迷于礼佛崇道,深刻影响了国家纲纪和安宁,官吏贪墨而百姓困穷。当他上疏直陈肺腑之言时,又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明史·海瑞传》记载,嘉靖皇帝读了《治安疏》,怒掷于地,下令“趣执之,无使得遁”。宦官黄锦秉报海瑞上疏前遣散了家人,与妻子诀别,并备了一口棺材,嘉靖帝惊愕不语,再三读之,感动叹息说海瑞可比商纣王时的比干,但我不是纣王,仍把海瑞打入皇家监狱。
海瑞为文的现实追求与归宿,充分体现了他的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的人生精神。所以他对生活中的“乡愿”有猛烈的批评。“乡愿”说最早出自孔子,孔子曾说“乡愿”残害道德,孟子将“乡愿”解释为言行不一的谄媚。海瑞有《乡愿乱德》一文,他说:“今天下惟乡愿之教入人最深,凡处己待人,事上治下,一以乡愿道行之。……乡愿去大奸恶不甚远。今人不为大恶,必为乡愿。事在一时,毒流后世,乡愿之害如此!”他是不为乡愿的,平生以刚直行事,方能在得了时名之后,又得了史名。
清代陈瑸重刻明代海瑞的《备忘集》,为之作序,其中说:“世知先生之政事绝人,未知先生之文章尤绝人。未尝不言经术而无道学气,未尝不言理学而无头巾气。古淡拗折,真能于唐宋八大家之外,自辟门户者。先生之书不可湮没而不之传也。因订其鱼鲁,次其篇目,而授之梓。俾学者知有先生之文章,始有先生之气节;亦惟有先生之气节,始有先生之文章。盖先生之文章气节,皆圣贤之嘉言懿行;圣贤之嘉言懿行,即人心自有之天理也。人苟不昧乎天理,则知先生之行,虽至奇而实至庸。先生之言,虽至淡而有至味。”[1]619-620陈瑸这段话可谓是对海瑞文章较为全面的评述。他认为海瑞的文章出自海瑞的气节,这是文如其人的常理,而海瑞一生行事,重的是实践而不为空言,自然言经术而无道学气,言理学而无头巾气。关于海瑞的文风,陈瑸用了一个“淡”字,或说“古淡”,或说“淡”,这“淡”并非是无味之“淡”,而是有“至味”之淡,那么所谓“淡”其实是语言的平实。同时陈瑸评说海瑞之文“拗折”,就语义论本当是为文的曲折,但其义在于海瑞之文的刚而不柔,与海瑞以刚直闻名天下相吻合。至于说海瑞之文“于唐宋八大家之外,自辟门户者”,这也是真的,他的文风绝不同于唐宋八大家之文,但他自辟了怎样的门户呢?
陈瑸说海瑞之文“古淡”,与海瑞作文好古相关。稍说远一点,为文而好古,在明代以前是常有的事,深具影响的是中唐韩愈和北宋欧阳修。韩愈曾在《答李诩书》里明确地表白“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且所好之古文为散行单句之文,以显志而明道;欧阳修好古文而尚韩愈之文,在《记旧本韩文后》里说过“韩氏之文之道,万世所共尊,天下所共传而有也”,且以平易的古文反时文和新奇险怪的“太学体”古文。故韩琦在《欧阳公墓志铭》中说他:“嘉祐初,权知贡举,时学者务为险怪之语,号‘太学体’,公一切黜去,取其平淡造理者。”“平淡造理”是欧阳修的审美原则,也体现了当时古文的基本风貌。可为佐证者甚多,如欧阳修提携的苏轼在科考榜上有名后,曾对当时亦为主考官的梅圣俞说:“轼长于草野,不学时文,词语甚朴,无所藻饰。意者执事欲抑浮剽之文,故宁取此以矫其弊。”[2]
韩、欧的好古,显然是以“古文”为旗号,故后人常以文体和文风革新视之。海瑞的好古,同样不是亦步亦趋,他反对陈辞滥调和韩愈说的务去陈言有一致的地方,但更多、更明快地强调社会责任。海瑞说“圣贤以识真诲人,其说备在方册,踊跃于讽咏而不能以自己,昂昂然张胆明目,直欲毫发终行之日新之地也。行之而牵于俗,不免有怯心焉,则志立而气不充也。仲由不耻緼袍之立,孟轲藐大人,伯夷之敢于非圣人而不顾,时举而服之心胸之间,往来不置,或者充养之有机乎?不然,徒缀酸文,识陈语,为日后富贵故乡之计,视百责于我何如!”[1]3-4他鄙视无用于社会现实之文,对章句之学怀有明显的偏见,强调要学圣贤之真,追求“日新”即《大学》所言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日新”说,朱熹注很贴其义:“言诚能一日以涤其旧染之污而自新,则当因其已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不可略有间断也。”[3]海瑞也是日新以求进的人,因此应避免为世俗牵扯累,而能做仲由、孟轲和伯夷那样的人。并以《孟子·离娄》下篇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批评识陈语以缀酸文者,说如此而求利达,就像乞讨于坟墓间的祭品而自以为富贵者令其妻妾感到耻辱一样,也是让人引以为羞的。其意在于作文应紧贴社会生活,作者当虑及自己的责任所在,不承担社会责任的“酸文”,是不必作的。
孔、孟对诗文有一些论说,其论诗者不论,关于文,孔子有文质彬彬的君子论被引伸为作文的文质彬彬论、言以文远论及辞达论,前二者似乎强调为文当有文采,然孔子述而不作,故不见其亲作的文采之文。相形之下,这三论最切实的是辞达论,何晏《论语集解》引西汉孔安国注“凡事莫过于实也,辞达则足矣!不烦文艳之辞也”。南朝梁代皇侃义疏称:“子曰‘辞达而已矣’,言语之法使辞足宜达其事而已,不须美奇言以过事实也。”可见“辞达”在于表意的准确明快而不是语言的文采。孟子有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说,主要关乎人的修养,进而影响为文的气势。他还说解诗,认为说诗者,当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而是以己之意去理解诗人之志。在表明说诗的基本态度和方法时,他注重说诗者的思想表达而不是文辞的华丽,所以孟子之文以气势见长,同样保持着语言的平易。
很有意思的是,海瑞深知“诗者心之声”[1]336-337,他还在《注唐诗鼓吹序》里说:“盖人禀天地之精,言语文字之间,天地精神之发也。约而为诗,不多言而内见蕴藉,外著风韵。天地精神以诗而骋,骋则袭物感人,变化因之。”这些大体概括了诗歌、诗人及天地万物之间的关系,与传统的诗言志说、诗歌的触物感兴说相一致。但诗为心声说与上面提到的“大凡人言语文字,皆心为之”相通,说明其作诗与作文的立场相吻合。但他的诗写得较为华丽,如《游归上之滴水岩》“露磴盘纡郁万岑,碧山飞映翠华临。鳌飞玉栋浮云烂,鹊隐琼岩对雪深”;《春日阻风部中限韵》“涛生宫掖沙惊树,花覆苑墙春隐楼”;《病中立秋》“燕倦客思违绿野,莲花老欲褪红衣”等,在对自然景观的描摹或自我情感的抒发中,海瑞用语之美显然有雕琢的痕迹,从而彰显出以诗为娱倾向及其对诗文风格的不同态度。
海瑞在强调作文当有益于国家身心时还说过“作文……不流之胸中以之他人者,纵极词华,亦加扑戒。”[1]13-19这话强调作文当发自内心,如果发自内心,文词可以华美,反之文词不能华美。海瑞只作发自内心之文,实际上重理而不重词采,也没化诗的文采为文的文采,其说理本身所具的逻辑推演往往环环相扣,无华丽可言。如君子之仕,海瑞在嘉靖年间任淳安知县时,作《淳安县政事序》,其开篇道:“君子何为而仕于人哉?天生一物,即所以生万物之理。故一人之身,万物之理无不备焉。万物之理备于一人,故举凡天下之人,见天下之有饥寒疾苦者必哀之,见天下之有冤抑沉郁不得其平者必为忿之,哀之忿之,情不能已,仕之所由来也。”他认为君子入仕,乃为百姓的饥寒疾苦、冤抑沉郁,恻隐与求平。随之又在淳安县的《兴革条例》里说:“夫天地所以生一物,即所以生万物之理。故一人之身而万物之理备焉。万物之理备于一人,故万物之责亦萃于一人。君子之仕也,彼万物之责身有之,故身求以尽之。如饥之必食,渴之必饮,有负而必求其酬,有约而必求其践,不得已而然也。今人不以行义视君子之仕,以荣身及亲当之。意向一差,是以百端施用,无一而可。”其后,海瑞还写了《孟子为贫而仕议》,对孟子的士人因贫而仕有所批评,认为天地间的士、农、工、商,士居其首,乃因“士在行道,天地间惟道最大”。这道固然是个人的抱负,但也是社会的责任,是他说的万物之责。海瑞在这里说理,在天地、万物、君子的逻辑过程中,把抽象的万物之理归结为现实的君子责任,率性直陈,所用的“如饥之必食,渴之必饮”这样的明喻,也浅近易晓。他曾在《赠王朋江升宁波府太守序》中说:“君子一体万物,不以时而加损;率性而行,不因人为作辍。是故立本于田宅树畜之先,和心于庠序孝弟之后,文为经纶,武以保障,仁兴利,明诘奸,随事而应,应于其方,莫非为民计也,亦莫非自性而来也。”这一以民为本、先温饱后教育的思想源于孟子,所言虽是政治方略,但其体物的“率性而行”,为民的“自性而来”,也是他现实立场的告白,蕴含了为文“率性”的必然性。
同时,海瑞为文也反对夸饰,他在《贺李东城荣奖序》里说:“今世官于其地者,治下人往往粉饰词说,借贵人为文,架无为有,增细以巨,裂采书其言进之。谀风行而天下无公议矣。”这关乎为文的夸饰,海瑞之前,就此论说者代不乏人。有完全相反的意见,如东汉王充在《论衡·艺增》里说“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实。著文垂辞,辞出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是不赞同作文夸饰的;然南朝梁代的刘勰《文心雕龙·夸饰》则说,为文宜“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壮辞喻真,只是不要夸过其理。海瑞是求真者,他在《治安疏》里说:“臣受国恩厚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容悦,不过计,披肝胆为陛下言之。”其言如上所引述者,可见风格之一斑。本来,这里的不虚美、不讳过是他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早就有过,东汉班固曾说西汉司马迁作《史记》“不虚美、不隐恶”,但那是历史的写作态度。不过,海瑞将自己的人生态度渗于了文章的写作,文章绝不夸饰。他撰《乞终养疏》恳请明穆宗让他回乡侍奉母亲谢氏,类似于西晋李密的《陈情表》。李密陈情,恳求晋武帝让他先侍奉祖母刘氏,然后入朝做官,其中说道:“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祖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而海瑞写道:“臣母今年七十八矣,臣年五十有四。以计之,正李密尽臣节之日长,报刘之日短之谓。长者可以补酬,短者不容于多得。”相较之下,李密以夸饰作的渲染,更能给人想象与感动,而海瑞之文借用李密来说自己,虽然有助于思想的表达,但其文的直白平易也是不庸讳言的。
海瑞有一首《游蜂叹》诗,咏蜂采花以说物候变化,最后四句写道:“物态无终穷,天道有生灭。功成身乃退,何事中肠热”。他的“何事中肠热”化用了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的名句“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似乎功成身退的人生境界与忧民情怀在内心纠结,晚年还上疏明神宗,希望严惩贪吏,以实现社会清明。他死于任上,一生为国为民,虽未能功成身退,但足以让后人景仰不已。而其作文的理念也让人看到他怀有怎样的人生理想,并是怎样赋予社会实践的。
[1]海瑞.海瑞集[M].陈义钟,编校.北京:中华书局,1962.
[2]苏轼.苏轼文集·谢梅龙图书[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1424-1425.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