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珍燕
(重庆邮电大学移通学院,重庆401520)
钓鱼城(今重庆合川钓鱼山)是13世纪蒙宋的主战场之一。自1243年四川安抚制置使兼重庆知府余玠主持修建以钓鱼山为重心的川东山城防御体系,到1279年钓鱼城归元,历时36载,经历大小战役200余次,期间大规模战役有3次:一是1235年蒙军从京湖、两淮及四川分三路攻宋。窝阔台次子阔端领军进攻四川,1236年10月夺取成都。①《通鉴纲目》记载,1252年蒙古人重新掠夺成都,由此可见蒙人占领四川后未能实际控制四川。二是1258年蒙军分三路攻宋,蒙哥汗自率蒙兵四万亲征蜀地。从1259年2月始,蒙军20余万人对合州围困长达半年,②《合州·钓鱼城》载,当时蒙古大军由5部分组成:蒙哥汗亲率蒙古征蜀大军4万,原征蜀蒙古军、汉军4部约3万,应诏从征的各地镇戌之军队30余部约10万,宗王攻两淮之兵数万,新附军数千,共20多万人。结果蒙军损兵折将,蒙哥汗战死合州城下。三是元世祖忽必烈定都大都后逐步荡清南方诸城,1267年再次大举攻蜀,对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钓鱼城展开诱降攻势,至1279年南宋政权覆灭,钓鱼城乃最后归元。
在13世纪的世界历史上,蒙古铁骑曾是一支叱咤风云、无往不胜的常胜之师,中亚、西亚、欧洲等地40余国未有敢抗其师者。作为南宋抵抗蒙军之最后的堡垒,钓鱼城能前后抗击蒙师36年之久,实属罕见。
1234年蒙元政权灭金之后,随即拉开45年蒙宋战争的帷幕。宋都南迁后,四川为其主要财政来源,故蒙宋战争爆发以来,四川一直为蒙军重点进攻对象。宋理宗端平年间(公元1234~1236年)蒙军大举侵蜀,1238年蒙军再次袭扰西川,1239年进掠川东,1241年再破成都、沪州等20城,史称“西州之祸”。因蒙军连连侵袭,四川主要地方官员战殁牺牲,地方政权土崩瓦解。为恢复统治秩序,朝廷及时遣官入蜀主政,把四川政治中心从成都移至重庆,并加强川东防御体系之建设。1243年南宋朝廷任命余玠为四川安抚制置使,修筑以钓鱼城为首的20座山城要塞,建立川东山城防御体系,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四川局势。
蒙元军队吹响征宋号角之时,其内部政权频频更替、派系斗争不断,以致不能全力攻宋。窝阔台汗1241年12月11日去世前,委任其遗孀脱列哥那摄政(公元1242-1246年)。成吉思汗几个儿子之间矛盾重重,致使脱列哥那摄政期间纷争不断,政治根基动摇。
从1241年窝阔台汗去世到1264年忽必烈继位,历时23年,历经5位执政者。[1]王权频繁易主,致使蒙元政权经历了最严重的动荡期。内部矛盾激化自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忽略外部问题,这是导致钓鱼城之战持续36年的一大缘由。
靖康之变后,南宋朝廷偏安一隅得过且过,政治昏庸腐败,用人失察。宋末著名学者、思想家,曾经长期出任地方官的黄震分析,导致宋朝灭亡的政治原因在于宰相非人、台谏非人、边阃非人。
但由于蜀地闭塞,自古以来为官者避之不及,国难当头之际,奸佞之徒自然也不会主动请缨前往蜀地做官,因而南宋后期被派往蜀地为官者多为廉洁奉公之士。如四川安抚制置使兼重庆府知府余玠,兴元都统制兼合州知州王坚,兴元府驻剳、御前诸军都统制兼合州知州张珏和合州守将王立等,都曾为钓鱼城之战作出巨大贡献。在钓鱼城抗蒙战争中,正是这些蜀地守将的大公无私、精明能干,领导蜀地军民成功阻击来势汹汹的蒙元铁骑,支撑起了钓鱼城这个南宋抗蒙的最后堡垒。这虽然不是南宋朝廷有意为之,却取得了蜀地政治清明、官民同心的结果。这在一定程度上为钓鱼城之战的胜利提供了一大历史良机。
一个国家或地区之经济发展状况与所处的地理环境以及气候特征息息相关,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社会更是如此。
13世纪成吉思汗建立的统一蒙古国,整体上处于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转型期,此时依然以原始游牧经济为主,经济落后导致蒙军没有稳定的财政经济来源。亚欧大陆腹地适宜游牧,沿200毫米等降水量线,从亚欧大陆向西、向南地缘上相邻的区域都适宜农业生产,[2]而蒙古高原因缺乏足够降水,只生长草本植物,造成蒙古高原人口密度小(大概每平方公里1 -5 人),[2]92人口总量少。同时,蒙军在窝阔台汗统治期间,从1234年征宋开始一直到贵由汗统治结束,蒙军的战略重心均在西方。蒙古人少又处于两线作战状态分身乏术,故对南宋的早期侵略一直处于游击状态,直到蒙哥汗继位这一状况才得以改观。这也是导致蒙军征宋时间跨度拖长的原因之一。
南宋虽然移居江浙与蒙元政权划江而治,但江浙自古富庶,南宋都城临安地处江浙财源稳定,有力支持了川东战役。“川蜀之地……地削势弱,兵粮皆仰给东南,故死守以抗我。”[3]2421加上蜀地自古有“天府之国”之美誉,钓鱼城之战所需物资得以保障。
从地理环境来看,川东地区属于热带湿润气候,夏季酷热难耐、疫病流行。蒙哥汗亲征钓鱼城之际正值盛夏,为治疫病,蒙古统治者曾派畏兀儿人月举连赤海牙制曲药治疗疾疫。[3]2538蒙军骑兵的军事行动又具有季节性,一般春夏出动、秋冬回营。蒙元军队来袭之时,钓鱼城军民撤入城内;蒙元军队撤退后,钓鱼城军民则把收割的粮食搬入城内备战。周而复始,致使钓鱼城之战持续36载。地理环境的差别,致使蒙宋的经济结构各异,双方在战争较量过程中自然会受其影响。
蒙宋政权在军事方面的主要差别在于:蒙元政权尚武,具有极强的侵略欲;宋朝统治者历来尚文,安于现状。虽然南宋军力不强,但到了国破家亡之危急时刻,南宋军民依然能够奋起一搏,给予蒙军重创。
战略战术问题关乎战争的胜败,也决定着战争的进程。蒙元军队灭金伐宋之时信心满满,决心一举荡平中原、灭掉宋朝,却在名不见经传的钓鱼城受阻。其原因在于其战略战术上的失误。
战略方面,蒙军长期以西线为战略重心。从成吉思汗西征到1248年贵由汗去世,蒙古王廷的战略重心一直在西部。自1251年蒙哥继承汗位,其战略重心才东移以宋朝为重心。从1243年钓鱼城抗蒙到1258年蒙哥亲征钓鱼城的15年间,蒙军只是断断续续骚扰川东,钓鱼城幸免于难。
战术方面,骑兵之迂回包抄法不适宜川东山地。蒙元政权崛起靠的是骑兵之军事优势。“骑兵的产生极大改变了整个世界政治经济格局,中世纪欧洲的骑士制度、阿拉伯帝国的产生以及蒙古帝国的对外征服,无不与此息息相关。”[4]“蒙古马能在极短的时间奔驰到很远的地方。”[2]379-380蒙元史专家拉铁摩尔曾在《成吉思汗和蒙古人的征服》提到,在牧区用套索捕捉一匹蒙古马,装上马鞍,不需要再喂食,能连续骑一百多英里。但山地、丘陵则不适合骑兵运动。蜀地崇山峻岭山高路险,自古有“车不得方轨,马不得成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法。这种地理条件阻碍了蒙古骑兵的优势发挥。另外,蒙古骑兵擅长迂回包抄术,作战“不计师之众寡,地之险易,敌之强弱,必合围把鞘,猎取若禽兽然”。[3]2916而在山川险谷之间,钓鱼城守将余玠常以“不满五万人之数”的军队来对抗“每岁深入,步骑不下三数万”之蒙古铁骑。这也是川东要塞钓鱼城抗蒙甚久之原因。
观念方面,蒙古人掠夺意识强而征服意识淡薄。他们“周期性的侵掠(和相应的定居人的反攻)只是突厥-蒙古人和中国人之间的通常关系,而真正的入侵即征服,只是例外的偶然事件,大约有百分之一的机会”。[5]1235年窝阔台次子阔端率军入川,四川54州被攻破,仅泸州、合州得以保全。蒙军此次入川仅以掠夺杀戮为主,并未就此占领四川。[6]蒙哥汗在位时虽其战略重心已开始东移,但对南宋的策略依然以洗劫、破坏为主。这一状况直到1260年忽必烈执政时,才“突破襄汉地区……直趋临安;并在四川屯田积粮,恃险筑寨,步步为营,进逼宋军”。[7]此时钓鱼城才真正成为南宋后期蒙宋在川东的主战场。由于钓鱼城军民齐心协力,积极反击蒙元大军,坚持抗蒙前后达36年。
四川地处长江上游,是进逼下游南宋都城临安的咽喉之地,加之四川能同时牵制、支援关陕与荆襄这两个战略要地,若蜀地被蒙军战领便可顺江而下进取襄阳、钳制临安,南宋危矣!所以,川蜀安危关乎蒙宋之战全局,自然成为蒙宋争夺的主战场。
鉴于蜀地天然优良的地理条件,当时许多官员极力反对宋高宗赵构定都临安。和州(今安徽和县)防御使马扩提出“愿陛下幸巴蜀之地,用陕右之兵,留重臣以镇江南,委健吏以抚淮甸,破敌人之计,回天下之心,是为上策”①见《续资治通鉴》卷104。之建议。有人更是明确提出:“天下者,常山蛇势也。秦蜀为首,东南为尾,中原为脊。今以东南为首,安能起天下之脊哉。将图恢复,必在川陕。”②此为监登闻检院汪若海所提,见《宋史纪事本末》卷68。南宋降将杨大渊和刘整先后提出:“取吴必先取蜀”[3]2993的建议。正是由于钓鱼城是川东咽喉,因此钓鱼城便成为蒙宋必争之地。
南宋朝廷的有识之士早就意识到这一点,积极依山沿江设防。钓鱼城位于“嘉陵江、涪江、渠江三江交汇处,山高坡陡,位置极为重要。1240年,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以为蜀根本”,[8]4640开始在重庆筑城布防,并在钓鱼山筑城,以此作为前沿阵地。1243年,四川安抚制置使兼重庆知府余玠主持修建以钓鱼山为重心的川东山城防御体系,使其与防御带相关的几十座城池相互联系紧密、互相照应,“如臂使指,气势联贯”。[9]正是因为川东有利的地形和钓鱼城防御体系之坚固,才使钓鱼城之战持续36年之久。
蒙宋钓鱼城之战也是两种不同文化冲突的结果。蒙人自古生活在蒙古高原以游牧为生,形成了独特的游牧文化;宋人生活在南方以农耕为主,形成了高度发达的农耕文明。法国著名史学家布罗代尔认为:“不管是历史的变迁还是经济的变革,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必然会发生、难以避免。这种冲突会随时出现,并常常以暴力的方式展现出来,这恰恰是文明带来的问题。”[10]
蒙人以萨满教(Shamanism)为核心形成了特有的草原文明。他们崛起于漠北,从伐金开始便向中原扩张。但对蒙人来说,汉地不过是大蒙古国的殖民地而已,他们主要着眼于眼前利益。这种文化基因使蒙人一直以劫掠财产为主,对蜀地的几次大规模征伐依然没有改变。元太宗窝阔台的近臣别迭等人就曾经建议:“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11]“一直到忽必烈于中统元年(公元1260年)即位,五十年间,蒙人迄无在汉地建立中国式王朝的计划。他们对汉地文化及社会传统,不仅认识肤浅,而且漠不关心。”[12]
蒙古人杀戮劫掠的征伐文化在忽必烈身上有所改观。即位前的忽必烈在征宋前线就曾严厉约束部卒的杀戮行为:“军士有擅入民家者,以军法从事,凡所俘获悉纵之。”[12]7245忽必烈是蒙古建国以来受汉文化影响最深的一位大汗,对汉文化怀着无比的仰慕之情。他“即位后打算在汉地建立中国式政府,并已有继承历代正统的观念”,[13]因此加强了游牧文化与中原文化的融合与交流。
蒙人内心的文化优越感以及对汉地文化的偏见,是导致钓鱼城之战持续36年的重要原因。从1243年蒙宋钓鱼城之战到忽必烈继位大举征宋的1267年,期间24年,由于几任蒙古大汗并无强烈的征服意识,更无继承中原正统之打算,故仅凭武力自然无法解决钓鱼城问题。
任何一种文化的产生都受其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地理环境的影响。南宋后期,为抗蒙军入侵而建立的川东山城防御体系,东起夔门(白帝),西至嘉定(乐山)。这一代属于山地丘陵地带,不少地方深沟险壑、地势险要;加上该区域地理封闭,自然条件极其恶劣。艰苦的自然条件养成了巴蜀人不畏艰险、质朴豪爽的独特性格,同时造就了他们强悍勇猛的尚武文化。《华阳国志·巴志》载:“阆中有渝水,賨民多居水左右,天性劲勇”,巴东郡“与楚接,人多劲勇,少文学,有将帅才。”巴人“性质直,虽徙他所,风俗不变”,①参见《华阳国志·巴志》第84页对蜀地人文地理的介绍。其“天性多暴乱,依林走险,若履平地”。“好相杀害,多仇怨”,“男即蓬头跣足,女即椎髻穿耳,以生处山水为姓名,以杀为能事。”②参见《太平寰宇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88、卷178)中对蜀地民风民俗的介绍。可见,蜀地人民自古以来民风彪悍、以武为能事。
1243年蒙宋钓鱼城之战拉开序幕,在南宋政权号召和蒙元铁骑屠掠政策的刺激下,巴蜀子民长期积淀而成的尚武精神被激活,在钓鱼城抗蒙战争中立下不朽功勋。如“当时居住在播州的冉氏兄弟,直接投入余玠幕中出谋划策,为川东纵深山城防御体系的建立立下了大功”。③参见徐中舒1981年版《论巴蜀文化》中对播州二冉修筑川东防御工事进行的相应介绍。由此可见,巴蜀地区自古以来积淀的人文文化精神也是促使钓鱼城之战持续36年之原因。
综上所论,蒙宋钓鱼城之战之所以能够抗衡、对峙36载并非偶然,而是蒙宋双方政治、经济、军事及文化等诸多因素形成的结果。从蒙元方面看,成吉思汗开启的西征之旅一帆风顺,兵锋所指之处无不令人心惊胆战,成功创建地跨亚欧非三洲的大帝国、建立盖世奇功,却在征宋的川东抗蒙重镇钓鱼城止步。从南宋方面看,南宋朝廷偏安江南一隅、不思进取,在整个抗蒙进程中战线一再溃败,唯独名不见经传的钓鱼城撑起南宋王朝的脊梁。以古鉴今,文化是一个国家的脊梁,传统文化更是我国文化之精髓,21世纪的今天,我们应大力弘扬传统文化,以增强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助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使我国能稳固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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