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赵氏喜剧《乡村爱情圆舞曲》伴着过年的爆竹声在若干省级卫视同时开播。这是《乡村爱情》的第七部,从2006年第一部算起,这个系列剧已经拍了200多集,创造了国内电视史的纪录。
任何文艺作品都包含两重功能:审美的、意识形态的。《乡村爱情》也不例外,虽然该剧小品式的风格将故事情节打得很散,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思想倾向,但它“不走心”的表面下仍然包含着坚硬的内核。这个内核可以概括为对两个“长”的膜拜:乡(村)长和董事长——前者象征权力,后者代表资本。不仅《乡村爱情》如此,赵本山的很多作品中都贯穿着这条“图腾崇拜”的主线。
符号化的权力
社会包含着一个支配性的权力网络,网络的各个结点上都有一个“长”。赵本山对乡村的权力结构是非常敏感的,他在1990年参与拍摄的头两部电视剧,就分别叫做《一村之长》和《一乡之长》。无论是村长(村委会主任)、乡长,还是镇长、县长,在赵氏喜剧中都是权力的象征。
要表现乡村社会,就无法绕开乡村社会的权力体系。在不同的时期,权力发挥作用的方式不同,表现的方式也有所不同。在赵本山早期的作品中,对权力关系的刻画是相对较实的,各种“长”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主要人物,乡村的事件围绕着权力中枢展开。这基本上符合当时的社会现实,即乡村社会中基层政权组织的功能尚存。
2003年以后,农业税费取消,这一方面减轻了农民的负担,另一方面也基本弱化了基层政权履行职责的经济基础。《乡村爱情》虽然没有关注到这个趋势,但这构成了剧情的背景。在《乡村爱情》中,普通农民走上了前台,各种“长”从舞台中心退却,不再是主要人物,也不再承担乡村公共生活的职能,除了掺合一些家长里短,就只剩下招商引资,为投资者服务了。
有趣的对比是,乡村社会的权力在实际运行中弱化的同时,《乡村爱情》所表现的对权力的态度却“升华”了,将其变成了一个图腾般的符号。或者说,正是权力在现实中的弱化,为权力表达的神秘化提供了条件——各种“长”失去了实际的功能,就更适合作为想象的载体。
表现对权力的态度的赵本山早期作品,典型的要数1998年的春晚小品《拜年》:赵老蔫找乡长谈继续承包鱼塘的事,一开始唯唯诺诺;在误以为乡长被撤职后,立马挺直了腰杆;然后得知乡长高升为县长,吓得从炕上掉了下来,腰又弯了下去。在这里,仔细品味的话会在笑料中发现一丝批判色彩,批判对象既包括官的虚伪和霸道,也包括民的油滑和懦弱——这两者是互为因果的关系。
但是到了《乡村爱情》,批判的色彩彻底褪去,权力成了一种审美化了的东西:它不仅仅是普通人日常生活中追逐的目标,更是精神世界里膜拜的对象。如果说前一方面还可以理解为常人在现实理性支配下的正常行为,那么后者就近乎一种病态的精神毒瘾了。比如,谢广坤的自豪感一部分就来自于与权力的接近(跟镇长有亲戚关系);赵四在儿子赵玉田当上代理村委会主任后不再让他干活,敦促他一定要背着手走路,锻炼当官的派头;刘能每次费尽心机得到一个头衔后,都要买套新衣服,目的是和“身份”相匹配。
实打实的资本权力
赵本山表现的农村文化,既有其淳朴的、原生态的一面,也有其“进步”的一面。这里的进步之所以要特别强调,是因为它是指向特定方向的,即拥抱和接纳市场的逻辑,主动纳入资本的轨道。
《刘老根》系列和《乡村爱情》系列有一条相同的主线,都是如何让农村富裕起来,而最终的选择也都是外来的资本进入农村,开发农村的旅游休闲资源,开办度假村,吸引城里人来消费,所以在两部剧中“山庄”都是高频出现的词语。不同的是,在《刘老根》里,赵本山扮演的是一个为村里拉来投资的农民;到了《乡村爱情》,赵本山则以一个外来企业家的身份入主农村。
资本进入农村,既改变了农村的权力结构,也同时在原有的社会体系之外形成了一套新的权力结构。资本的强制力来自于对个人赚取工资收入的机会的独断权。可以这么说,老板的权力来自于对职工饭碗的控制力。
同样地,《乡村爱情》没有触碰这个社会背景,但自觉地把情节置于这样的背景下铺陈。“你还想不想干了?”是《乡村爱情》中多次出现的台词,是控制资本的权力拥有者不时发出的威胁。
赵本山在精神世界深处对资本权力的迷恋和膜拜集中地体现在对“董事长”这个词的使用上。董事长是个职位,在现实生活中极少用作人际交流方面的称谓,但在《乡村爱情》里,除了家庭成员,其他人对王大拿的称呼一概是“董事长”;即便王大拿不在场,也几乎都是以“董事长”代指。“董事长”还是王大拿的自称,他会在电话里说,“喂,我是董事长啊。”
以违背生活逻辑的方式时刻强调董事长(这也是赵本山在真实生活中的身份)这个位子,其实是在强调资本家作为“人格化的资本”的属性。这是赵本山将资本图腾化的典型标记,当然,这也是赵本山“土”的表现,比尔·盖茨就决不会要求员工称他为董事长或者老板。
“现实主义”变奏曲
将赵氏喜剧的风格批判为“伪现实主义”是一点也不为过的。赵本山虽一再声称他“就是个农民”,但他表现的农民和农村是虚假的。虚假之处在于他把农村描绘为一个悬浮于时空之中的乌托邦,取景在农村,演员的穿着打扮很农民,却唯独不见农业的踪迹。
王大拿在象牙山村经营度假山庄,谢大脚打理超市,王小蒙开办豆制品厂,谢永强弄起了一个果园,赵玉田一家打理花圃,刘一水两口子和李大国都搞养殖场。剧中没有一个纯粹的农民形象,象牙山村没有因土地引发的纠纷,没有粮价波动带来的烦恼,没有一连串的“一号文件”对“三农”产生的影响。人物的精神世界与脚下的土地无关,他们全天候地忙于家长里短,他们的烦恼和喜悦没有一项与农业相关。
但换一个角度看,《乡村爱情》也是“现实主义”的——权和钱难道不正是当今最大的现实吗?
不难理解,赵本山就是这样的“现实主义者”。他的名气来自中央电视台的春晚,中央电视台正是体制的象征。赵本山拥抱市场,建立起了自己的商业帝国,他本人变成了资本的化身。带给赵本山甜头的,正是权力与资本这两样东西;出于对这两样东西的喜爱,借助特有的艺术表达手段将其审美化,奉为精神图腾,实属顺理成章。
不知不觉间,从第一部到第七部,农民的居住条件和生活水准都大幅提升了。剧情没有对此做出交代,但镜头传达的暗示是非常清楚的,这一切与农业无关,都是接受市场逻辑的结果。
为了美化资本,赵本山给了资本一副慈祥的假面。王大拿以投资者的身份扎根象牙山村,不但没有与农民发生诸如占地之类的利益冲突,而且关心村里的发展,给村里捐了500万。这就一点也不现实主义了。
《乡村爱情》是一部看不到农业的农村题材作品,它对了解“三农”问题毫无帮助,但通过它,可以管窥到当代中国的社会文化—这部戏呈现了其中最腐朽的那部分。当然,它也可以带来一些简单的快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