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走出去”摭拾

2014-03-31 17:17张振涛
人民音乐 2014年2期
关键词:音乐家墓地

一、欧洲“练摊”

从来没在公开场合卖过东西,更甭说“国际贸易”了。随中央民族乐团赴欧洲巡演,竟然体验了一把“练摊”而且是“国际贸易”的滋味。第一次“国际贸易”是于2010年1月29日的布鲁塞尔,乐团在比利时“国家展览馆剧场”演出。大厅衣帽间里站满了井井有条挂大衣的观众,他们在通道口摆放唱盘的地方巡视,礼貌询问,并不购买。演出休息和结束后,刚刚在现场了解了中国民乐的观众,立刻采取了亲近行为,一哄而上,争先恐后,购买唱盘。剧场内的“交流”在滋长,剧场外的“交易”也在滋长。摊位上的寂静,马上转为一场真金白银、兑换现钞的“国际贸易大战”。带来的CD和DVD,半小时内售出125盘真让人想不到,我手脚并用,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把所有能找到的零钱,全部掏出来,还是不够找零,也来不及把纸币抹平,一团、一把,填进迅速胀满的布兜。

125张唱盘和光盘,每盘15或20欧元,一千多欧元,一换算就是一万多元人民币!想着流进来的都是一比十的欧元,心里能不美吗?动作能不快吗?反应能不敏捷吗?脑门子上能不热汗满流、热气腾腾吗?最后,“贸易顺差”,一路上扬,一堆零钱,换成一张张百元大票,一夜之间变“大款”的升腾感,妙不可言。回到车上,兴奋地向同事显摆:平生第一次“练摊”是在比利时,第一回交易是“国际贸易”,第一笔买卖成交上万元人民币,起点和层次,高得很呀!

2011年8月,中央民族乐团到瑞士首都伯尔尼、奥地利萨尔斯堡、意大利罗马三地巡演,故技重施,斩获日益壮大。与去年一样,入场时大部分观众看货不购货,已有经验,静待高潮。果然,中场休息和演出结束,买卖开张,高潮迭起,财源滚滚。

看着一把把欧元,自然开怀,静下来的思考却有点沉重。外国人不了解中国音乐,不轻易出手,不懂的背后自然隐藏着欧洲人自视甚高的历史景深。随着综合国力提高,文化交流日益频密,零距离接触日益平常。中国音乐的神奇大力,开始化解隔阂。北京大学王岳川教授于2002年提出“文化输出”的概念,现在已然成为国策。以往只是西方向东方灌输,东方无力回流,呈“半导体”状。外国人大都为中国人对西方文化了解的程度之深而惊叹,从哲学领域的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到音乐领域的莫扎特、贝多芬、施特劳斯,中国人如数家珍,说起卡拉扬指挥的贝多芬交响乐某个版本有什么特点,甚至会令外国音乐家发呆。反过来,我们问及外国音乐家是否听过《二泉映月》时,人家却问“二胡有几根弦”。

没有输出,西方人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自然少而又少。许多人第一次听中国音乐,第一次见中国乐器,当然不知道这支百八十号人的乐团到底能够奏出什么动静。一场音乐会听下来,才大吃一惊,原来中国乐器像欧洲乐器一样具有翻云覆雨、洞彻幽冥的表现力。开始不屑一顾的根源,当然在于欧洲主流意识将东方具化为“穿长袍、留长辫、音律粗糙、旋律简单”的单一形象,根本不指望从中国音乐中听到些什么。

一旦听下来,素质高的欧洲观众就明白了。中国音乐没有从西方二元论哲学分离出来的双主题对打,冲突折腾,纠结痛苦,而是另辟蹊径,自成一格,把内心冲突化为天人合一。流畅匀称的韵律,清微淡远的意境是民乐最善长的,这种表达既符合当今世界对和平的追求,也是化解人类心灵疾痛的另一幅解药。这种境界让西方吃惊。于是,引来了探寻目光,于是,引来了出手大方。因为他们知道了,中国文化值得尊重、值得认真倾听。尤其传统风格鲜明的乐曲,老外更是情有独钟,他们选择曲目的标准几乎相同,哪一盘传统曲目最多,就买哪一盘。欧洲观众初次面对东方,音乐中到底表达了什么,自然打个问号,一时还不会主动找上门来听。我们送上门,让他了解。当年西方人输出文化是一手拿毛瑟枪,一手拿小提琴,我们也用“两手抓”的方法,一手拿乐器,一手拿唱盘。效果如何?争先恐后购买光盘的举动便解释了一切。转化为手中现款的背后自然是渴望了解中国文化的需求,这使我们深深体会到文化交流的重要。

在欧洲“练摊”,权当是难得一遇的与国外观众面对面接触的机会。我们听到了刚刚听完中国音乐的欧洲观众的第一声反馈。大概是极端敏感的专业探秘感作祟,竟然觉得付出的“体力劳动”换来的“秘笈”值得总结,所谓“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红楼梦》语)剧场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十几分钟,就发现自己已把音乐厅变成信息进进出出的“风道”。虽然溜过一边的团员见到我“敛钱”的投入神情禁不住嗤嗤发笑,但无悔来此,毅然“练摊”,的确获得了比欧元更值钱的东西。

二、告别方便面

无论如何想不到艺术院团出国演出是不管饭的,一日三餐说不准怎么填肚子。一般来说,早餐是饭店包,午餐和晚饭都得自己解决。第一次跟中央民族乐团赴欧洲巡演,闻听此说,一下子担心起来,在国内养尊处优的艺术家会不会饿得像难民一般?没想到,团员超大的旅行箱中,不仅装的是服装和日用品,还有轻便炊具:面条大米、面包榨菜、香肠罐头,甚至小型炉灶,火锅调料,一应俱全。舌尖上的战斗,绝非单打独斗,而是规模巨大,普及率极高,到了大家一起上阵时让灯火辉煌的大饭店瞬间跳电闸的程度,真可谓“遍地英雄下夕烟”。你可别以为演奏员是一群长期颠沛流离、应对演出、生活中仅能凑付一碗泡面的主儿。对于音乐家来讲,国外巡演与上山下乡没什么区别,都得先填饱肚子。就像年轻人只想到浪漫爱情没料到实实在在居家过日子一样,一般人也想不到舞台上光鲜靓丽的艺术家,下了台也得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从五星级饭店出出进进靓丽雅致的艺术家,打开房门,原来正蹲在那里撅着屁股下面条。如果说从欧洲五星级饭店门缝里飘出来方便面的味道是普遍现象,那么飘出来中国明火炒菜的酱油醋香乃至火锅调料的味道可就大大超出想象,就地取材与洋为中用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艺术家的烹调技术和生存能力,绝不次于摆弄琴弦。不但笙箫聒耳,而且酒炙并陈。适者生存的能力之强大,令人刮目。这股味道不但飘在与我们菜系相似的东京和首尔,而且飘在与我们菜系迥异的维也纳和巴黎。豪华饭店与平民厨房的嫁接让人忍俊不禁。怨不得他们晚上在台上个个精神抖擞,琴声健朗,原来刚刚喝完精心炮制的滋补靓汤。endprint

乐师们习惯于上午闷头大睡,不知什么时候插进午饭,一顿饱餐,胃里大概就没有空间接纳正常晚餐了,所以不怎么讲究晚饭。卸妆后的宵夜,才是最受重视的正餐。无论是独酌、对饮、小聚、设局,这顿饭,无论如何不凑合。千变万化的旅程,构成一个个地点的饭局,路途打尖、生日庆宴,遇到亲戚故交的接风、叙别、送行、留客。讲乐团的故事,既少不了名都锦城,更离不开大家凑份子、你一菜、我一汤的觥筹交错。背景就是吹吹打打后少不得的宵夜,这是“文化走出去”连带的味道,饮食衣着,和光同尘。

谈起乐团巡演当然不止于说说这类小事,而是由此体察的生活巨变。如果把2010年与2011年乐团赴欧巡演的个人行李对比一下,两者的最大不同点就是:前者包含大量的方便面,后者找不到方便面!再也不操心下一顿饭做什么、吃什么,到了各国遍布的中餐馆,虽然隐藏于静僻小巷里的饭店不那么富丽堂皇,菜蔬也不一定样样可口,至少一日三餐、四菜一汤是有的。

团里老人告诉我,20世纪80年代初,乐团第一次出国,年龄大的人因为舍不得发到手里的那点“外汇”,整个白天躺在床上,为的是不消耗体能,少吃一口,精打细算的目的就是要从嘴里抠出来一“大件”。今天的年轻人会觉得不可思议,但30年前刚刚走出国门的人都知道,那是共同经验,没人例外。说“中国人富裕起来了”的大话题,不着边际,举个实实在在的事例,就是出国时告别了方便面!

三、静 音

舒曼在《贝多芬》一文中写道:“贝多芬在两个城市的教堂里都登记。莱茵河自诩是他的摇篮,多瑙河则因为他葬身的处所而引以为荣。”维也纳“中央公园”,其实是片墓地,面积巨大,绿荫覆盖,非但没有墓草凄芜,反而鲜花盈地。外围是一战、二战的死难者和大屠杀中死难的犹太人,中区是欧洲统治时间最长的哈布斯堡家族的王室成员,核心区域则是伟大艺术家和科学家的长眠之处。不同行业的人都到此寻找心中圣贤,音乐家瞻仰的自然是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施特劳斯家族。不同时代的音乐家,“扎堆”一处,“荟萃”一地,肯定不是“原生态”,但当地人做得连点人工痕迹都没留。维也纳人知道,远道而来、在一望无边的墓地里摸不清路径的朝拜者,一个个寻找“乐圣”不容易,迁至一处,方便游人。人性善意,人性美丽,足以得见。伫足一群乐圣墓前,既对伟大的艺术家无比敬仰,也对细心的维也纳人无比感佩。

每个城市广场都分布着众多英贤雕塑昭示其魂魄根植于此的无言宣告,让人感到把内心敬仰外化表达并借此彰显家乡荣誉的西方习俗,效果多么有效。法国巴黎的“先贤祠”(Pantheon)宏伟庄严,长眠着伏尔泰、卢梭、雨果、左拉、大仲马、柏辽兹、居里夫人等七十余位对法国文化和人类文明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伟人,英国的“西敏寺”(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更是如此,莎士比亚、乔叟、雪莱、哈代、布朗宁、狄更斯、亨德尔、拜伦的长眠之处,让这座教堂具有了非同一般的声名。教堂与墓地连体,墓地与雕塑连体,是西方传统,值得效仿。自20世纪末期始,杰出的中国音乐家也获得了西方音乐家数百年前就享有的待遇,树碑修墓、雕刻塑像,表达了人们对音乐文化做出过杰出贡献的音乐家的敬意。源自西方的习风,越来越得到认可。音乐家终于成为国人崇敬的对象,也为普通民众了解历史,接受文化带来益处。近二十多年来,江苏无锡建了阿炳雕塑和墓地,云南玉溪建了聂耳雕塑与文化广场,河南沁阳建了朱载堉墓,四川建了王光祈墓。中央音乐学院树立了洗星海、赵沨雕塑,上海音乐学院树立了萧友梅、黄自、贺绿汀雕塑,中国音乐学院树立了马可塑像,四川音乐学院有了王光祈雕塑。广东建了马思聪纪念馆,福建成立了李焕之纪念馆和雕像(最早建立音乐家纪念馆的是中国音乐研究所的“聂耳、冼星海纪念馆”,后因搬迁撤消)。

尊重音乐家、艺术家的习俗,中国人不但欣仰,而且认同。传统上中国人把音乐家视为“下九流”,不但不会树碑塑像,甚至不屑提上一笔。如今,阿炳被视为最伟大的音乐家,在无锡最繁华的街区,老图书馆前的广场正中,手执二胡的高大雕像,成为城市地标。旁边“雷音观”旧址设立的“阿炳纪念馆”也是城市一景。当代人不但突破了把音乐家视为“下九流”的老观念,而且突破避讳,塑之公堂,这自然是接受开明的西方文化的结果。音乐家的塑像之所以能够树立于大庭广众之下,有赖于历史进步和世界视野。

当然,文化还有另一面,根深蒂固,不易改移。按照中国传统,墓地离居所越远越好,越隐蔽越好。奥地利人把墓地作为公共旅游资源称为“公园”,游人如织,鲜花铺地,唯恐外人不知,非但没有“锦官城外柏森森”的阴冷,而且没有“映阶碧草自春色”(杜甫)的寂寞。这种态度多多少少让只有在清明节才去墓地的中国人觉得别扭,而那些显然已经进入艺术范畴的雕塑和墓碑,更让初至的中国人愕然:原来墓地可以这样招惹视线、色彩斑斓呀!世界变得越来越相互理解了,中国人在人来人往、亮亮堂堂的地方树立艺术家雕像,没有人觉得不合适,但还是小心翼翼把墓地建于绿荫覆盖的群山之中。我们既部分接受西方习俗,也把已故圣贤与居住空间区别对待。每个人都渴望瞻仰先贤,拜谒故居,凭吊墓地,这没什么不妥,但还是把生活空间与敬仰之所,适当保持距离为好。

中央民族乐团到维也纳演奏西方音乐家作品的行为也说明了文化交融的程度。前人写过,如果有人篡改作曲家的作品,“他们在坟墓里也会伤心的”。但有人把作品传播到包括中国在内的全世界,“他们在坟墓里也会开心的”。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施特劳斯,听到中国人用中国乐器到他们生活过的城市演奏自己的作品会说什么?用西方人听得懂的方式把东方化的“西方”讲给作曲家后代听,旋律不变,音色迥异,让古典流进全球化词典,他们应该不会“伤心的”。

张振涛 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 荣英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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