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楠
(铜陵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铜陵 244061)
《柳毅传》为唐代李朝威所作,由于独特的艺术魅力和较大的影响力,成为唐传奇的代表作,享誉后世。其中刻画了典型的儒生形象——柳毅,为后世称道。
最初“龙女”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其身份是商人,可以看出早期佛教与商人的关系很密切。商人从施恩报恩中最终受益,这也是报恩故事情节的定式。然而,龙女和商人的关系最后仅落实于以财宝报恩,在中国人看来有失浪漫。经过汉化之后,特别是经过中国文人之手的加工、改造,受传统“士、农、工、商”四民结构的影响,男主人公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社会地位高的书生。自唐传奇开始,随着小说戏曲的发展,才子佳人的故事往往是千篇一律,其中的书生有着相似的特点:贫寒落魄,酸腐无能;他们大都在某种机缘下又获得某种外力援助,再加上一些个人奋斗,结果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与这些苍白、类型化的书生形象相比,李朝威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书生形象。
文学作品是作家主观意识的体现,作家的创作心态直接决定了作品中人物形象的特质。李朝威的生平事迹已无可考证,《柳毅传》结尾处曾记载“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1]可知李朝威为陇西人,又有:“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蝦为京畿令,……殆四纪,蝦亦不知所在”的描绘,古时以十二年为一纪,因此李朝威应当生活在唐德宗与唐宪宗时期。唐朝是中国封建王朝的鼎盛时代,拥有开放、包容等时代特征,加上陇西又是当时最富庶的地区之一,在这样的社会背景及地域文化的影响下,陇西地区的民众生存状态中带有强烈的优越感,体现在李朝威的创作中就是主观色彩浓厚。柳毅是作品中的核心人物,他的身上自然寄寓了作者人生理想,体现着作者的意识形态。
首先,李朝威所生活的陇西地区主要包括陇山以西,黄河以东地区,即当今的甘肃省一带,是一个比较宽泛的概念。很多豪侠之士和著名将相都出自这里,包括秦汉时的李广、赵充国、甘延寿和三国时的姜维、庞德等都是生长于此,陇西地区自古以来就孕育着侠义气概。此外,陇西地区商业经济发达,丝绸之路的影响使得陇右地区不同民族居民相互杂居,唐代开始的各民族的大融合,使西域少数民族那种侠义豪爽的性格特征也影响到陇西当地居民,这种文化特点必然影响到李朝威的创作。其笔下的柳毅虽为一介儒生,却拥有侠肠义胆。“义”是作者在柳毅身上着力塑造的性格特点。当柳毅落第回乡,在泾河岸边偶遇龙女,二人萍水相逢,本应无关怀之意,可当柳毅观察到龙女“蛾脸不舒,巾袖无光”,猜想到龙女定有一番悲惨遭遇,于是主动询问。对不相识的弱女子有这样的关心,其侠义之情可见一斑。
当柳毅得知龙女受舅姑、夫君无端虐待之后, 义愤填膺,当即表示:“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1]此时柳毅并未顾及自己的凡人身份,将生死置之度外,为救龙女,敢于与泾河龙王一家抗衡,毫不犹豫地担起了传书的重任。未免“致负诚托,又乖恳愿”,他详细询问进入洞庭的方法,完全没有考虑到路途的艰辛和可能遇到的危险。他将书信呈与龙王后,还陈述了龙女悲惨屈辱的境遇,使其最终得以脱离困苦、骨肉团圆。挽救他人于危难正是柳毅忠肝义胆的体现。同时,柳毅没有考虑对于自己助人成功后的回报,只要求龙女“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这种毫无要求的要求既打消了龙女对柳毅传书的顾虑,又拉近了柳毅与龙女的距离,增加二人的信任度,更表现了柳毅的善良和细腻。
当钱塘君撮合柳毅与龙女成婚时,被柳毅断然拒绝。钱塘君提出了龙女的种种好处,先是明艳动人的姿色,又具有贵族的高雅气质,加上是为柳毅所救,和龙女完婚应当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更会大快人心。的确,龙女美貌善良、龙宫中华丽辉煌、珍宝毕集,能够与神仙结为伴侣,对很多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但柳毅的拒绝也是有理有据,充分显露了他品评事物的标准,泾河小龙因柳毅传书而死,杀其夫,娶其妻,与柳毅传书的义举背道而驰,以“义士”自视的柳毅怎能容忍这样的不义之举。
在此之前,钱塘君是一个充满英雄气概的人物,他果敢明决,又法力无边。但在柳毅这段大义凛然的拒婚言辞的衬托下,钱塘君俨然成为 “不闻正论”的小人,而柳毅的形象也瞬时更加高大。当然,钱塘君也是一个深明大义,性格“迅疾磊落”的人,受到柳毅的指责,他马上“退自循顾,戾不容责”,承认“词述疏狂,妄突高明”,而且“逡巡致谢”“其乐如旧”。柳毅也宽大为怀,不记前嫌,与钱塘君“遂为知心友”。情节发展到这里,中国文人极力推崇的气节集中体现在柳毅的形象上,堂堂正正的大丈夫气概使得柳毅形象放射出夺目光彩。
在唐代的传奇作品中,很多都是以书生为主人公,但由于书生的独特气质使得他们成为无能、懦弱和负心的代名词。《莺莺传》中张生对崔莺莺的始乱终弃,甚至视莺莺为“妖孽”;《李娃传》的结局虽然美好,但荥阳生的懦弱无能正是导致二人情感波折的重要原因;还有《霍小玉传》中李益的软弱与无情。但《柳毅传》中的落魄书生摆脱了柔弱的标签,变身成为“气血俱动”的义士,表现出了侠义之士才具有的精神品格。“义”的凸显也使柳毅成为在唐传奇众多的书生群像中最为称道的人物之一。
其次,唐朝开放兼容的时代氛围,也使得当时文人的创作心态更加复杂化。一方面,由于儒家思想几百年的浸染,他们自然带有浓厚的儒家思想,另一方面,他们又崇尚风流,不拘小节。“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1]是对柳毅的形象定位,他同万千儒生一样以积极心态入世。可“下第”至少也属于人生的一个缺憾,为让柳毅人生圆满,作者将贵族所拥有的财富、美女和门第都给了他。因为他勇救龙女,洞庭君为表达谢意,“赠遗珍宝,怪不可述”,回到家中,已是“财以盈兆”。当他分别娶了张氏和韩氏,两位妻子又都亡故后,柳毅最终得到了“殊有叹恨之色”的龙女。因为龙女的地位,柳毅成为洞庭君的女婿,自然跻身贵族之列。唐代拥有严格的封建等级制度,《户婚律》中曾明确规定“贱户”是不能与“良人”通婚的,否则会受到严厉的处罚,这是封建贵族观念在唐代婚姻制度上的体现。而贵族妇女的门第影响又能够帮助雄心勃勃的文人士子仕途通达,因此,成为贵族公卿之家的东床快婿是很多文人梦寐以求的美事。
崇尚风流的思想使得人物形象中还带有隐逸和长生的浪漫情怀。中国古代的封建士大夫大多具有隐逸的情节,东晋陶渊明所作的《桃花源记》千百年来一直传唱不衰,成为士大夫向往的美好境界。在目睹了人世间的各种苦难,经历了生活的种种艰辛后,他们心中郁积着对现实的不满和失望,所以李朝威让他笔下的主人公最终去往一个美好的地方,过一种美好的生活:“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1]幻想长生与道家在唐代的繁荣有关,唐代统治者为自高门第,自称为老子之后,大力扶植道教文化,信道求长生的氛围弥漫于社会上下。很多社会名流都曾求仙访道,当中包括大诗人李白、孟浩然等。《柳毅传》也流露出对虚幻的长生世界的渴望,卢氏表明真实身份时告诉柳毅:“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此时,柳毅得到了李朝威钦羡的长生不老。
柳毅形象在唐传奇的众多人物形象中独树一帜,富有阳刚之美,虽为文弱书生,实则有侠义心肠。柳毅形象塑造的成功奠定了《柳毅传》在中国小说史上的独特地位。他表达了李朝威作为正统文人的人生价值观,也反映了唐王朝的社会文化和价值体系。对柳毅形象的解读可以帮助我们透过文学作品感悟深层的文化内涵。
清初,著名戏曲家李渔将《柳毅传》改编为《蜃中楼》,篇幅加长,内容丰富,人物形象也更加丰满细腻。
《蜃中楼》中的男主人公是两个书生,一个是柳毅,另一个是张羽。两人成为视及第为唾手可得、自信自负自赏的才子形象,二人似“在天平上弹过”般德才相宜。他们分别承担着浪漫书生与豪气文人的角色。
首先,对柳毅、张羽的形象处理上,李渔淡化了义的色彩。与之前的柳毅形象相比,《蜃中楼》中的男主人公为龙女传书的目的是成就自己的美好姻缘,不能称为“义举”。作品中常写他们对情感的追求以及佳人不可得的苦闷。他们一出场,虽然同是怨悔“怀才不遇”,但想“遇”的内容却不同于一般的科场得意,而是“盼良姻”,等得个“绝世佳人”。在第二出《听卜》中,柳毅刚登场就吐露心声:“憎里巷,厌风尘,何地种情根?堪笑我诱人吉士,反自怀春”。[2]他邀请同病相怜的张羽一起占卜前缘。两人一出场即为情所困,在此后的情节关目中贯穿人物始末的一直是情。柳毅在蜃楼上看见舜华、琼莲时,首先想到:“国色难逢,良缘不再”,迫不及待地与龙女订百年之约,并要求龙女留下信物作为凭证,可见他对情感的渴求。与柳毅相仿,张生对佳人的期待也是溢于言表,第八出《述异》中,当张生再次遇到柳毅时便切入正题,询问婚姻之事,看到琼莲的信物时立即欣喜若狂。拥有美好的婚姻才是他们最重要的期待,两人被塑造成多情公子形象。
其次,与追求爱情不同,财富、门第等人生目标对他们而言似乎都不重要。第二十九出《运宝》中,虾兵蟹将奉洞庭君和东海龙王之命扛着人间罕见的诸色宝玩作为嫁妆,请张生验收,张生却说:“本院只要亲事,那里稀罕妆奁。”对于不菲的财富,他甚至懒得看一眼,由此可见其重情轻财的性格。他对亲事连连追问:“如今亲事在那里?为甚么还不见到?”门第也被置于较为次要的地位。与之前柳毅的科场失意不同,《蜃中楼》直到十六出,剧已过半,才交代他们中举点差。功名对他们来说,似乎是再轻易不过的事了。他们感兴趣的并非功名、门第、财富,而是真正的佳人、真挚的情感。因此,即使在中举后,他们对仕途也不是很重视。柳毅与张生没有贿赂权贵李义府,导致一个被派苦差,一个没有差出。然而,他们对此并不在意,更无失落之感,张羽还打算趁此机会“身闲正好求婚媾”,一句“金榜虽登,洞房未偶,终是未了心事”,[2]点明他们最在意的仍然是婚姻大事。两个恃才傲物的风流多情才子形象展现在我们面前,不染半点世俗之气。
再次,柳毅和张羽成为重情重义、个性鲜明、又充满智慧的新型书生形象。柳毅和张生的友情非比寻常,在第一出中,作者交代“柳子无妻,张生寡侣,两人义合同居。”在二人为自己婚姻着急之际,却都不忘为朋友的终身大事操心。在第六出《双订》中,柳毅在蜃楼上遇见二龙女,不仅为自己赢得爱情,而且不忘在琼莲面前为张羽美言:“若论才貌,小生还不及他”,以便撮合张羽和琼莲的婚事。在第十九出《义举》中,柳毅因为督理河工不能去洞庭湖送信,张羽挺身而出:“只要救得此女,便葬身鱼腹也自甘心。”可见,二人之间毫无芥蒂,是讲究兄弟情义的真朋友。对美满姻缘渴求使他们既不惧龙的威慑,又无视龙宫的财宝。张生在龙宫出奇地平静、坦然,面对钱塘君的暴戾,他非但不露惧色,而且编造泾河老龙的话,激钱塘君去平泾河:“他道大王谢事已久,手中没有兵权,即使怪他,也只好怪在肚子里,料想做不出什么事来。道是你虽多力,也少权,料得过这失势蛟龙,不敌他部中蜒蜓。”[2]为救龙女巧用激将法,表现出其聪明机变的性格特质。《蜃中楼》中的柳毅和张生是中国小说、戏曲中少见的意气风发、信心十足的书生形象,既具有相对于主流文化的边缘性,又具有相对于精英文化的大众性。
从书生形象的变化看,《蜃中楼》明显有向重个性、个体价值的转向。作为生活在明末清初的剧作家,李渔偏向于肯定人欲的合理性,所以使剧中书生形象比较有生气,格调虽不高雅,但人物形象的性情却有着世俗的活跃性,更加真实可爱。
[1]朱东润,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柳毅传》[M].上海古籍出版社:382,383,389.
[2]黄天骥,欧阳光,选注.李笠翁戏剧选·蜃中楼[M].岳麓书社,1984:136,205,229.
[3]俞为民.李渔评传[M].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
[4]黄强.李渔研究[M].浙江古籍出版社.
[5]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