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兰
(黑龙江工业学院 人文社科系 ,黑龙江 鸡西 158100)
纵观中国文学几千年发展历程,不难发现,真正具有强大的艺术生命力,能经得起历史甄别和时光淘洗的大都是具有现实主义品格的艺术作品。这里所说的现实主义指小说的一种美学风格,这种美学风格的具体内涵和表现形式是什么,是值得探讨的问题。只有弄清楚这几个问题,并对现实主义这种美学风格的艺术价值作出判断后,才有可能对新世纪以来的短篇小说创作中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复兴的审美倾向有准确的认知。
现实主义是一个具有伸缩性,在文学批评界运用的最为混乱的批评术语。大致说来,本文认为现实主义的具体内涵主要包括三方面内容,一是现实主义指一种特定的文学思潮;二是可将它视作一种文学艺术传统,即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三是指一种“在全部赤裸和真实中来再现生活”[1]的创作方法,即正视现实,反映现实的创作态度。
第一,作为一种特定文学思潮的现实主义。19世纪三十到六十年代的欧洲文坛,一些作家出于反拨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需要,从而在作品的题材选择上,创作个性与风格上比较接近,逐渐形成了一种以人道主义精神为世界观,强调以人为本、尊重人性,强调精确描写和反映现实,提倡在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人物的文学潮流,这种文学思潮被称为现实主义文学思潮,代表作家有易卜生、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人。
第二,作为一种文学艺术传统、精神品格的现实主义。这个意义层面的现实主义,在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中有十分久远的历史。中国文学从《诗经》开始,包括杜甫的诗歌、《红楼梦》等作品,都是具有现实主义精神品格的伟大作品。客观地说,作为一种精神品格的现实主义,应该是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所具有的一种主观意识,这种意识具体指的是作家创作时应该具有“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的精神品格。这种精神品格被李建军理解为“正极性”创作,在他看来,“所谓正极性,指的是一部作品在价值观、情感态度和道德境界上表现出的一种高尚而伟大的性质。”[2]一部作品唯有具备正极性写作态度,才能具有一部分经典的品质。因此,所有对人间的不公不义和不堪现实充满了道义义愤的作品都应该是正极性的写作,也是具有现实主义精神品格的作品,如鲁迅、老舍等的创作。
第三,作为一种文学创作方法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素以密切反映社会生活、时代精神、人生命运的“现实性”和“现实感”为特征,它要求作家客观地、冷静地观察分析和研究并审美地反映社会现实,以对时代生活、人民疾苦和普通人的人生命运和生存境遇的密切关注,对民族品性和灵魂的深入剖析为己任,对现实中丑陋和不堪的一面大胆地发出自己怀疑和批判的声音,这种创作方法就是现实主义的。
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史中,现实主义是一种占据文学主潮的文学艺术传统。从“问题小说”到“乡土文学”,再到“雨丝体”杂文等,它们或探求人生社会诸种问题,或揭示农村破败现实,或从事社会批评与文明批评,无论是关注哪个方面,现实主义都有着强烈的关心国家和民族命运的使命感和忧患意识。上个世纪50年代,文学对现实主义的理解,多表现在呼唤书写真实、干预生活、直面生活的阴暗面等方面。新时期以来,文学作品以说真话,写真事的方式开启了现实主义传统回归的序幕。8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开始大量引入西方各种思想和文学潮流,尤其随着存在主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意识流等西方思潮接连不断地涌入中国作家的视野中,作家们开始着手一波又一波的文学实验,以“先锋小说”作家为最,他们将文体实验发展到极致。90年代以后,人们逐渐发现,其实真正具有永恒意义和持久阅读价值的文学作品,还是那些具有现实主义品格的文学作品。通过对近十年短篇小说的阅读,我们可以发现,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正悄悄地回归到人们的阅读视野之中,作家们对现实的关注和作品的社会批判性增强成为文学创作的一个显著特征,尤其是在短篇小说创作中,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关注现实生活诸种问题,直面当今时代和社会中各种不尽如人意的现象。可以认为,新世纪以来短篇小说领域,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复兴已经成为一种显著的审美特征,具体到创作方面,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复兴主要体现为关注底层、关注弱者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真实反映社会生活、时代命运、道德情感的创作方法,反拨虚空的内容和艺术形式的创作现状三个维度,下面结合具体作品分析一下。
关注底层,关注弱者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的回归。新世纪以来的短篇小说创作中,一大部分作家开始关注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社会底层和弱者的生存状态。随着经济的迅猛发展,贫富分化的趋势日渐加剧,中国社会出现了很多不公平和非正义现象。新世纪以来的短篇小说,许多作家最大限度地对丰富复杂的社会生活发言,着重关注弱者的生活,尤其是对社会中一些非正义现象进行发言,并且以明确的立场表达了对弱者的怜悯与同情,对腐败现象以及鄙陋之处予以揭露和批判。认真地扫描近十年中国短篇小说的整体创作状况,不难发现,若从创作精神这个角度来衡量的话,那么,出于一种绝对的艺术主流地位的,显然就是作家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在这些作家那里,他们主动将社会底层和弱势群体纳入创作视野,主要以农民工、城市贫民和悲惨命运的女性等为书写对象,注重揭示的是他们的生存苦难和精神之痛,并以此来体现他们的现实主义关怀。
铁凝的短篇小说《谁能让我害羞》[3]将目光聚焦于生活在城市的边缘群体,真实记录了不为城市人接收、认可的农民工们艰难的处境和被伤害的生存现状。小说描写了一个打工少年对平等的需求和对人格尊严的渴望无法得到满足时的羞耻之感和精神痛楚。飞花的《卖米》、葛亮的《阿霞》两篇将创作的笔触转向丰富复杂的现实人生中,从现实主义立场出发,写出了底层劳动者和打工妹的喜怒哀乐,表达了对社会现实的真切关注和忧虑之情。李治邦的《碰撞》[4]一篇,则通过一位模范交警与一位市领导漂亮的二奶之间因交通违规事件所展开的反复较量,反映出社会上的不良之风对法律法规的肆意践踏,以及官员腐化堕落的现状,作者运用了标准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表达对当今社会中某些不公不义现象的道德上的义愤和强烈的批判之情。范小青的《国际会议》[5]一篇,则运用反讽的艺术手法,对当前农村基层官员们好大喜功、弄虚作假、媚上欺下的行为和做法予以强烈地批判。在这些作品中,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作家们不加粉饰地“记录”了下来,从中体现出作家们敢于直面现实人生,大胆触及社会矛盾,热情讴歌真、善、美等美好品质,无情鞭挞假、恶、丑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这点是尤为可贵的。
作为参与和反映社会现实和人生的一种途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在文学创作中一直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巴尔扎克认为:“只要严格摹写现实,一个作家可以成为或多或少忠实的、或多或少成功的、耐心的或勇敢的描绘人类典型的画家、职业名册的编纂者、善恶的登记员。”[6]这里,巴尔扎克着重强调的是现实主义忠于现实、尊重现实这一点,因此,他的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作为创作方法的现实主义,是以客观、真实地摹写现实生活为基本前提的。在这个前提下,文学对社会生活、时代命运和人的心灵情感等方方面面的关注和深入剖析,以及大胆地干预和犀利地批判,才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全部内容。
新世纪以来的短篇小说创作中,一部分作家对当今时代中重大的社会矛盾、精神现象并没有采取回避的态度,而是充分运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从社会生活的多个侧面切入,如反映住房拆迁“钉子户”的尴尬处境和遭遇的短篇小说有迟子建的《野炊图》等,反映社会贫富差距日益严重化趋势的有裘山山的《脚背》等,反映农村土地流失问题的有曹多勇的《种上那块河滩地》、范小青的《接头地点》等,反映女性悲惨遭遇的有马金莲的《舍舍》、苏童的《垂杨柳》、盛可以的《淡黄柳》等,反映和平年代军旅生活的有王棵的《暗自芬芳》、陆颖墨的《海军往事》、温亚军的《划过秋天的声音》、衣向东的《走过的地方》等,反映当前社会中某些文化衰败现象的有范小青的《蜜蜂圆舞曲》、薛媛媛的《湘绣旗袍》、姜贻斌的《古祠堂》等,反映官场黑暗面和官员腐败的有《人民的鱼》(苏童)、《新房》(刘庆邦)、《火烧花篮阁》(莫言)等等。
《野炊图》[7]这篇小说中,作者运用幽默风趣的口吻,讲述了三个不断告状上访的“钉子户”令人啼笑皆非的行为举止和无奈遭遇,这种遭遇,只可能出现在新世纪以来的时代背景下和社会环境中。小说中,作者本着严格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对当前社会体制改革之中存在的弊端进行了逼真地描写。范小青的《接头地点》一篇,则对当今社会高房价、耕地流失、大学生就业困难等时代问题进行深入思考。小说通过对大学生马四季任村官的经历的讲述,不断呈现出当前农村黑色幽默般的现实状况,彰显了作者强烈的现实关注之情和深刻的社会批判能力。薛媛媛《湘绣旗袍》[8]这篇小说,对新世纪以来的文化背景下,民间艺术和文化形态无以为继的现象进行了关注。所有这些作品都瞄准了当今中国社会生活中某一领域或某一方面的现实状况,从中反映出我们生活的世界中存在的各种矛盾和问题,在书写社会生活时,作家们运用直率、真诚、毫不虚假的态度,标准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将那些丑恶的和美丽的生活内容一并呈现到读者面前。
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艺术价值在于,一方面它要求作家们从对社会现实和时代问题的关注出发,通过对现实生活中各种不完美现象和弊病的揭示和批判,使得假恶丑得到弃置,真善美得到弘扬。另一方面,它要求作家在关注现实的同时,也逐渐深入到现实世界的深处,通过对社会根本价值和精神指向的揭示,去审视普通人的人生命运、生存情状以及人性的复杂之处,实现文学艺术对人的根本关怀,因此,这种文学艺术传统具有恒久的艺术生命力和可贵的精英品格。新世纪以来短篇小说领域悄然发生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回归这一创作现象,应该算是一种比较令人乐观的文学审美风格的转变。毕竟,在全球化语境中,文学创作界遍布“消极写作”(李建军语),作家想象力和艺术创新性不足以及小说诗意因素的失落等问题的大背景下,作家们能平静地继承和发展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对短篇小说创作来说,无疑是一条可行并有着光明前景的艺术之途。
[1]转引自张德林.现代小说的多元结构[M].华东师大出版社,1998:7.
[2]李建军.经典的律则[J].小说评论,2007(5).
[3]铁凝.谁能让我害羞[J].小说选刊,2002(8).
[4]李治邦.碰撞[J].小说选刊,2009(10).
[5]范小青.国际会议[J].小说选刊,2009(8).
[6]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上)[M].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148.
[7]迟子建.野炊图[J].小说选刊,2006(11).
[8]薛媛媛.湘绣旗袍[J].小说选刊,200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