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看英国启蒙时期的女性教育观

2014-03-31 06:33
关键词:女权教育

吴 攸

(上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英语系,上海 200444)

女性教育是启蒙运动后期的一个重要话题。随着洋溢着自由平等博爱的精神、强调人类普世进步观念的法国大革命见证了人类的社会体制开始由君主专制变为共和政体,以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1759-1797)为代表的一部分知识分子秉承着勇于质疑权威与传统教条、不加束缚地运用理性的启蒙运动精神,提出了改变女性不平等的状况、发展新型女性教育的主张。本文以分析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女性教育理论为主线,探讨了启蒙时期英国的女性教育现状、在她之前的女性教育家的主张及对她的影响以及她与启蒙时期主要思想家就女性教育展开的争论,从不同侧面展现与分析启蒙时期英国社会中的女性教育观。

一、十八世纪女性教育现状与早期女性教育家及其主张

有关女性智力、道德与天性的争论拥有很长的历史,在西方历史上“女性的争论”①“女性的争论”是欧洲历史上一场围绕女性进行辩论的长期、连续的文化运动,始于法国,故以其法语名“La Querelle des femmes”为人所熟知。这场运动持续达数个世纪,1650年后运动影响力开始大幅减弱,作者们撰文或批评女性,或为女性辩护。这场运动一开始便与教士的“厌女主义情怀”(misogyny)密不可分,早期许多文章由教士所撰写,运动也带来一些女性文学的涌现,然而并未吸引到大量最具盛名的作家参与。这场运动涉及到主要欧洲国家与多种语言,相关文本反映了当时欧洲大学、文学圈、教会乃至上流社会家庭中围绕女性进行的严肃的或滑稽的争论。 Françoise Barret-Ducrocq,Le mouvement féministe anglais d’hier à aujourd’hui.Paris:Ellipses,2000,P.1-.(LaQuerelle des femmes)至少可以追溯到十二世纪。②Phyllis H.Stock,Better Than Rubies:A History of Women’s Education.New York:Capricorn Books,19-8,P.82.长期以来,女子教育的模式主要是家庭的非正式教育。十四到十七世纪,教育的开展在很大程度上脱离了日常生活,教育形式主要是对祈祷文与教科书的死记硬背,女性被排除在外。③Natalie Zemon Davis and ArletteFarge,ed.,History of Women in the West, Volume III: Renaissance and the Enlightenment Paradoxes.Harvard: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3,P.101.直到十七世纪,即便是上流社会女性的教育程度仍然普遍较低,然而也有一些可喜的变化发生,这一时期社会上逐渐开始出现一些女子教会学校。更为重要的是,一些女性开始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她们自己努力寻求受教育的机会。④Stock,Better Than Rubies,P.82.随着启蒙运动的发展,到了十八世纪,社会的教育程度有了普遍提高,女子寄宿学校这一新型教育机构开始兴起,一些中产阶级家庭将女儿送进寄宿学校,希望她们接受贵族化教育。⑤Christina De Bellaigue,Educating Women:Schooling and Identity in England and France,1800-186-.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PP.14-15.然而,即使是这些为数不多的女子学校,其教育理念也未能挑战传统的社会观念——比如两性之间的不平等、家庭是女性既定的活动范围,因此这样的女子学校并未给社会上的女性教育观带来任何改变。⑥MarcelleMaistre Welch,“Madame de Maintenon’s Resigned Strategy,” in Women Writers in Pre-Revolutionary France:Strategies of Emancipation ed.Colette Winn and Donna Kuizenga.New York:Garland Publish,Inc.,199-,P.148.直到1“女性的争论”是欧洲历史上一场围绕女性进行辩论的长期、连续的文化运动,始于法国,故以其法语名“La Querelle des femmes”为人所熟知。这场运动持续达数个世纪,1650年后运动影响力开始大幅减弱,作者们撰文或批评女性,或为女性辩护。这场运动一开始便与教士的“厌女主义情怀”(misogyny)密不可分,早期许多文章由教士所撰写,运动也带来一些女性文学的涌现,然而并未吸引到大量最具盛名的作家参与。这场运动涉及到主要欧洲国家与多种语言,相关文本反映了当时欧洲大学、文学圈、教会乃至上流社会家庭中围绕女性进行的严肃的或滑稽的争论。 Françoise Barret-Ducrocq,Le mouvement féministe anglais d’hier à aujourd’hui.Paris:Ellipses,2000,P.1-.8世纪末启蒙晚期的英国,大部分女性还如同著名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笔下的文学形象“莎士比亚的妹妹”一样,被禁锢在家庭这个私人领域,无法接受正规教育,尽管“同样富有冒险精神与想象力,与他⑦“他”这里指的是威廉·莎士比亚。一样热切地盼望了解这个世界,却未被送去学校接受教育。”⑧Virginia Woolf,A Room of One’s Own.New York:Harcourt Brace&Co.,1989,P.4-.

回溯历史,女性争取权利的努力始于文艺复兴时期,反对者们称让女性接受教育是“不可能”、“徒劳”与“不明智”的,与占社会主流的反对女性受教育的声音相比,早期为数不多的为女性解放呐喊的声音显得如此微弱与不和谐。⑨Davis and Farge,ed.,History of Women in the West,P.102.早期对女性教育的发展做出重要贡献的最知名女性是克里斯蒂娜·德·皮桑(Christine de Pisan,1364-1430)。皮桑出生于维也纳,被视作欧洲历史上的第一位职业女作家。⑩Jenny Redfern,“Christine de Pisan and The Treasure of the City ofLadies: A MedievalRhetorician and HerRhetoric” in Reclaiming Rhetorical:Women and in the Rhetorical Tradition,ed.Lunsford,Andrea A,Pittsburgh: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1995,P.-4作为一名作家与文学评论家,她挑战了中世纪晚期盛行的“厌女主义”(misogyny)文化,为女性权利而呼吁。1405年,皮桑出版了女性教育的经典著作《女性之城》(La Cité des femmes),出版后很快便被译成多国文字,并在整个欧洲引起不俗反响,引发广泛争论,英国读者也能了解到她为所有女性(至少是统治阶级的所有女性)要求平等教育权利的主张。①“女性的争论”是欧洲历史上一场围绕女性进行辩论的长期、连续的文化运动,始于法国,故以其法语名“La Querelle des femmes”为人所熟知。这场运动持续达数个世纪,1650年后运动影响力开始大幅减弱,作者们撰文或批评女性,或为女性辩护。这场运动一开始便与教士的“厌女主义情怀”(misogyny)密不可分,早期许多文章由教士所撰写,运动也带来一些女性文学的涌现,然而并未吸引到大量最具盛名的作家参与。这场运动涉及到主要欧洲国家与多种语言,相关文本反映了当时欧洲大学、文学圈、教会乃至上流社会家庭中围绕女性进行的严肃的或滑稽的争论。 Françoise Barret-Ducrocq,Le mouvement féministe anglais d’hier à aujourd’hui.Paris:Ellipses,2000,P.1-.皮桑在《女性之城》中创造了一个富有讽喻意味的社会,以表现出女性在过往社会中做出的贡献。同时她创造了三位女神,分别是“理性”、“正直”与“正义”。“理性”女神列举了许多女科学家与女发明家的例子以证明女性具备学习能力;“正直”女神证明城中住满了道德高尚的女性,并且驳斥了女性接受教育在道德上是有害的论调;而“正义”女神表彰那些受到尊敬的女性。皮桑笔下的这座女性之城是她为自己的性别辩护的理想城市。①Stock,Better Than Rubies,P.43.正如这本书所表现的精神,她对自己与男性相比有限的教育程度感到愤怒,主张给予女性平等的受教育机会:“如果习俗能够允许一些女孩接受学校教育,如果我们能够让她们与男孩一样学习科学知识,那么她们将同样能够理解所有艺术与科学的精妙之处。”②MathildeLaigle,Le Livre des TroisVertus de Christine de Pisanet son milieu historique et littéraire.Paris:Champion,1912,P.120.

十五到十八世纪,欧洲历史上出现过不少支持女性教育、呼吁两性平等的女性代表,比如法国的玛格丽特·德·纳瓦拉(Marguerite de Navarre,1492-1549)、玛丽·德·古尔奈(Marie de Gournay,1565-1645)与沙特莱夫人(Madame du Châtelet,1706-1749),英国的巴瑟苏阿·马金(Bathsua Makin,1600-1675) 与简·奥斯汀 (Jane Austen,1775-1817)等,她们都是文学界的精英。一些男性知识分子也出现在这一行列,比如:法国的浦兰·德·拉巴尔(Poullain de la Barre,1647-1725)与马奎斯·孔多塞(Marquis de Condorcet,1743-1794),以及英国的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与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1707-1754)等。玛丽·阿斯特尔(Mary Astell,1666-1731)是英国启蒙运动早期女性教育问题上最为耀眼的先锋。③Barret-Ducrocq, Le mouvement féministe anglais d’hier à aujourd’hui,P.19.阿斯特尔是一位颇具名气的哲学家,也是著名的女性教育家,她对洛克的批判与其女性教育理论使她声名远播。与许多早期的女权主义者一样,她深刻地认识到性别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社会构建的产物,而非生物决定论的结果”。④MarieRoberts,Mulvey and Tamae Mizuta,ed.,The Pioneers:Early Feminists.Routledge/Thoemmes Press,1993,P.xi.作为一名教育家,她撰写了一部女性教育理论著作《给女性的严肃建议》(A Serious Proposal to the Ladies),该书分为两部分,分别于1694年和1697年出版。她的另一部《反思婚姻》(Some Reflections upon Marriage,1700) 包含有对父权主义社会的精妙分析,也是一部为女性辩护的作品。在当时,有关女性教育的主要争论来源于哲学传统中用来辩护女性性别从属地位的最为流行的性别角色自然论。⑤Susan Moller Okin,WomeninWesternPolitical Thought.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P.106.在《给女性的严肃建议》一书之中,阿斯特尔并未试图去掩盖或否认男女之间的性别差异,而是论证这些差异并非传统认为的是“神授”或者“自然”的。⑥Dale Spender,Women of Ideas and What Men Have Done to Them.London:Pandora,1988,P.56.

阿斯特尔认为是男权传统与社会化进程造成了两性之间的差异,女性所受的压迫部分体现在她们因男性所作出的社会安排而被责难。她写道,“女性自孩童时期就被排除在那些优越条件之外,她们在那些不良习惯中被抚育成长,今后再因这些缺点而遭到责难。”⑦Mary Astell,A Serious Proposal to the Ladies,1694;reprinted in Before Their Time:Six Women Writers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ed.Katharine M.Rogers.New York:Ungar,P.28.她认为男性地位优越是因为男性有权力依照自己的喜好对社会作出安排,其中也包括作出解释的权力,比如:称两性差异是自然决定的,女性地位低下归咎于她们自己,等等。阿斯特尔进而提出女性教育的缺失是造成这一状况的重要原因——男性接受教育,却将女性关闭在教育大门之外,然后再去斥责女性没有受过教育;然而男性又对这种方式乐此不疲,甚至在一面严责女性愚蠢,另一面继续哄骗与胁迫她们变得愚蠢,以衬托出男性的强势地位。⑧Spender,Women of Ideas,PP.56--.她在第一部《建议》中提出女性应当与男性拥有同等的机会在天堂享受着与上帝的永恒,因此她主张女性应当接受与男性同等的教育。她提出建立一种新型机构为女性同时提供宗教与世俗的教育。她在第二部《建议》中详细阐述了为培养有教养的女性应当提供的教育内容与方式的畅想。

尽管阿斯特尔提出的女性教育模式因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未被采纳,她仍然是英国女性教育史上拓路的先锋。因此,有学者评述“给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女权辩护》(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贴上第一部女权主义著作的标签是对玛丽·阿斯特尔极大的不公,因为在大约一百年之前的1694年,后者就已经提出了一个非常相似的论点。”①Ibid.,P.52.因此,在十七世纪启蒙初期的英国,阿斯特尔便将批判的注意力转向社会角色分工、女性教育等问题上,为后来的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主义思想的形成提供了创作灵感与理论基础。

二、沃斯通克拉夫特与启蒙时期女性教育理论之争

十八世纪启蒙时期,尽管出现了一些历史上最糟糕的女性教育模式,然而也标志着对女性的本质与能力的认识与理解均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②Stock,Better Than Rubies,P.105.“独立”与“平等”是启蒙时期的战斗语言,然而当启蒙运动将自由与平等带给了男性之时,女性依然被排除在外。女性仍然处于从属地位,只有一小部分启蒙思想家也许足够“启蒙”地思考过女性接受适当教育的可能性。然而,在这样一个令人激奋的年代,所有的一切皆有可辩性,因此女性教育这个话题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个争论焦点。

沃斯通克拉夫特是启蒙时期英国著名的女性政论家、哲学家、作家与思想家,她的政治理论与女权思想汲取了启蒙运动与法国大革命的自由、平等和民主思想精髓,推崇理性主义,正如她在《对法国大革命起源与发展的历史与道德看法》(An Historical and Moral View of the Origin and Progress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中将自己的理论体系定位为“男子气的与改良的启蒙哲学理论”。③Mary Wollstonecraft,An Historical and Moral View of the Origin and Progress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in The Works of Mary Wollstonecraft, vol.VI, ed.Janet Todd and Marilyn Butler.London,1989[1-94],PP.6--.她也成为十八世纪启蒙运动中女性教育争论的中心人物。

18世纪90年代正处启蒙运动的晚期,当时的政治与社会动荡的局面启发她将政治的变革与女性状况的改变相联系,为此她于1790年和1792年分别出版了《男权辩护》(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Men)与《女权辩护》两本著作。前者是一部为法国大革命辩护的檄文,也是对英国保守主义政治家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1729-1797)批判法国大革命的作品《反思法国大革命》(Reflections on the Revolution in France,1790)的回应,书中宣扬大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将女性受压迫的问题作为一个政治命题提出,坚信政治革命最终将带来社会生活格局的变革。④Babara Caine,English Feminism 1-80-1980.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P.24.后一本《女权辩护》是她的代表作,长期以来被公认为西方女权主义史上的奠基之作。⑤Cora Kaplan,“Wild Nights:Pleasure/Sexuality/Feminism,”in Sea Changes:Essays On Culture and Feminism.London:Verso,1986,P.34.沃斯通克拉夫特的两部《辩护》汲取了许多启蒙哲学家的思想,她借鉴了包括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约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亚当·斯密(Adam Smith,1723-1790)、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大卫·休谟 (David Hume,1711-1776)、理查德·普赖斯(Richard Price,1723-1791)与约瑟夫·普里斯特利(Joseph Priestley,1733-1804)等人的启蒙思想,然而她最重要的理论来源来自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后者的影响自1788年起便渗透在她的思想理论之中。⑥Barbara Taylor,“Feminists Versus Gallants:Manners and Morals in Enlightenment Britain,”Representations,Vol.8-,No.1,Summer 2004,P.126.

然而,沃斯通克拉夫特对启蒙运动的态度也远非不加批判地全盘接受,她提出与阐述了一些与启蒙运动主流思想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哲学立场,这点在她的代表作《女权辩护》中表现得尤其突出。⑦Taylor,“Feminists Versus Gallants,”P.125.在两性关系这一问题上,《女权辩护》并未大力附和一些启蒙思想家的主张,而是系统地批判了一些启蒙时期涌现的有关女性的著作,她认为在这些作家笔下,女性“被看成是一种附属品,而不是人类的一部分”。⑧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护》和约翰·斯图尔特·密尔:《妇女的屈从地位》合订译本,商务印书馆,200-年,第4页。因此,她坚决反对这些“旨在贬低人类的半数,使妇女牺牲所有坚贞的美德来取悦于人”的作品,她在《女权辩护》中这样写道,“可能有人会斥责我狂妄自大;但我仍然必须申明,我坚信从卢梭到格雷戈里博士(Dr.Gregory,1724-1773)所有那些写过文章、论述过妇女教育和举止的作家都曾促使女人的性格更加虚伪、更加懦弱”。①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护》,第30-31页。 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护》,第64页。在她眼中,启蒙哲学家们热情洋溢地谈论着天赋人权,然而在行动上却未能真正贯彻。从另一角度来看,抑或他们所主张的仅仅是男性的人权,比如法国大革命者将男性从传统的等级制度解放出来给予新的自由之同时,却仍将占人口一半的女性排除在外。②Babara Caine,English Feminism 1-80-1980.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P.2-.因此,《女权辩护》是一部启蒙哲学的著作,但它恰恰表现出启蒙思想中暗流涌动的重要冲突,尤其体现在两性关系这一问题上。③Taylor,“Feminists Versus Gallants,”P.126.有关启蒙思想在两性关系问题上的复杂性的论述,参见Taylor,Barbara and Sarah Knott.Women, Gender, and Enlightenment.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05.

沃斯通克拉夫特对当时启蒙女性观的批评首先体现在她与卢梭的交锋之中。在所有论述过教育理论的启蒙作家之中,卢梭最具影响力,因此十八世纪末每一位拥护两性平等的理论家都无法不对卢梭的教育理论进行口诛笔伐。④Taylor,“Feminists Versus Gallants,”P.12-.事实上,她对卢梭怀着矛盾而又复杂的情感,一方面她“极为钦佩这位有才华的作者的天才,并且时常引证他的见解”,另一方面对他有关女性教育的“奇谈怪论”,“总是感到愤怒而不是感到钦佩”。⑤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护》,第34-35页。因此,作为卢梭的“信徒”与“诋毁者”的角色在她的活动中占据了同等的份量。⑥Taylor,“Feminists Versus Gallants,”P.12-.

卢梭的女性教育的理论集中体现在他的教育著作《爱弥儿》(Émile ou l’éducation)之中,这是在当时最具影响力的一部教育作品,其中塑造的苏菲(Sophie)是爱弥儿的未来妻子,这一文学的形象俨然成为当时女性的理想典型。卢梭依据当时流行的性别角色自然论,提出女性被动、从属、依赖、贞洁、敏感而又缺乏理性的特点并非是父权主义的社会、经济与文化传统强加给她们的,而是造物主直接赐予她们的。⑦Okin,Women in Western Political Thought,P.106.因此,他主张女性最大的美德是“服从”,整个妇女教育只应趋向一个目标——要使她们“取悦于人”。⑧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护》,第31页。在卢梭的两性关系理论中,女性处于从属地位,依附于男性,因此做妻子的一定“一切依靠丈夫的理智;好像优美的常春藤盘附在支撑它的橡树上”。⑨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护》,第31页。他在《爱弥儿》中宣称:“妇女所受的教育,应该永远与男人有关系。使男人感到高兴,对他们有用,使他们爱她们、尊重她们,在他们幼年时期教育他们,在他们壮年时期关怀他们,劝诫和安慰他们,使他们生活舒服愉快,所有这些永远是女人的责任,也是她们从幼小时候起就应该受到的教育。”⑩Jean-Jacques Rousseau, Émile ou l’éducation. Paris:Flammarion,1980[1-62],P.4-5.对此,沃斯通克拉夫特痛斥卢梭的教育理念否认和抹杀了女性的理性,是“偏见”与“粗野”的。①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护》,第30-31页。 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护》,第64页。

除卢梭之外,其他一些启蒙思想家的女性教育理论也遭到了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大力批判,培育女性以适应社会对她们的既定角色是十八世纪启蒙运动的一个重要话题,随之也出现了一批女性读本与讲道手册,讲述理想女性的构建。比如,前文提及的苏格兰启蒙时期的医学家、道德学家格雷戈里博士,他写有一篇《给女儿的赠言》(A Father’s Legacy to His Daughters,1761),是作者为缅怀已故妻子与纪录她对女性教育的看法而作。这是他最为著名的一部文学作品,自1774年出版后迅速成为一本畅销女性读物并被译成多国文字。这本书着眼婚姻关系,对女性的宗教信仰、道德行为以及与男性的关系上提出劝告。同时作者提出女性应当避免暴露自己的知识与见识,否则有可能妨碍她们成功觅到如意郎君。沃斯通克拉夫特猛烈抨击了他的这些观点,指出这些意见“在妇女界的道德行为方面已经发生了极为有害的影响”,这些“肤浅的忠告”只不过向女性指出那些所谓的尊重“礼法”的行为方式,“比使理性起作用要容易得多”。①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护》,第139-141页。 同上,第3页。她批评格雷戈里博士的劝告,是想用“礼法”来束缚女性的理智,并断言“如果没有理智,这里所建议的行为,将成为一种装腔作势”而已。②同上,第140页。

另一位在当时广受尊敬的苏格兰启蒙思想家、教士詹姆士·福代斯(James Fordyce,1720-1796)也是沃斯通克拉夫特讨伐的主要对象。福代斯写有许多给女性的布道,收录在1766年出版的《对年轻女性的讲道》(Sermons to Young Women)中。这套两卷本的女性读物在当时社会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但是它强调了女性言行举止与仪态规范,却忽视了她们理智与思想的培育。沃斯通克拉夫特在《女权辩护》中强烈批判了他的这些“说教”是以“如此装腔作势的风格写成的”,虽然其中包含有一些明智的论断,但是如果希望引导女性“在广泛基础上树立健全的原则以增强她的理智”,便“一定要立刻把它从她的读物中取消”。③同上,第133页。她在引用了一段福代斯关于女性性格的矫揉造作的言辞后这样评论道,“如果允许妇女自由行动而不必由人去引路,那么又何必用虚伪的阿谀和肉感的恭维来诱使她们具有美德呢?”④同上,第135-136页。于是,她要求培育女性的理性,“用冷静和真理的语言对她们说话,丢掉那一套哄孩子式的催眠曲吧!”⑤同上,第136页。

与上述三位男性作家扼杀女性理性、鼓吹依附男性的女性教育观不同,另一位当时知名的历史学家、政论家凯瑟琳·麦考莱夫人(Catharine Macaulay,1731-1791)的观点则与沃斯通克拉夫特有许多极为相似之处。麦考莱夫人也是当时英国知名的激进派知识分子,与沃斯通克拉夫特一样,她支持法国大革命,撰写了批判伯克《反思法国大革命》的文章,同时发表了许多针砭时弊和呼吁女性权利的文章。作为一名历史学家,她自1763至1783年间编纂了八卷本的《英格兰史》(History of England),而她针对女性教育所作的《教育信札》(Letters on Education,1790)对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影响十分巨大。《教育信札》甚至在许多方面先于沃斯通克拉夫特为女性的平等教育权利而辩护,比如她提出女性在智力与身体上的软弱在很大程度上是没有得到正确教育的结果,而不是天性如此。⑥Catharine Macaulay,Letters on Education,in Mary Wollstonecraft’s 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A Source Book,ed.Adriana Craciun.London:Routledge,2002,P.22.她这样写道,“我追溯她们的一些特别缺点与不足,这些我坚信是由于情势与教育所致”⑦Ibid.,P.23.。因而她主张男女应当共同接受教育。《教育信札》激励了《女权辩护》的创作,沃斯通克拉夫特对麦考莱夫人有很高的赞誉,在1790年12月她写给麦考莱的信中,她的敬重之情溢于言表,她写道“我尊敬您,麦考莱夫人,因为您争取的是荣誉,然而大部分女性寻求的只是鲜花”。⑧Mary Wollstonecraft,“Letters by Wollstonecraft to Catharine Macaulay Graham (December 1-90),”in Mary Wollstonecraft’s 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A Source Book,P.24.她表示麦考莱夫人是唯一一位在有关女性如何争取在社会上的合适地位这一问题上与她观点一致的女作家。⑨Ibid.在1792年出版的《女权辩护》中,她称赞麦考莱是“在我们国家出现的一位最有才干的女人”,她称后世会记得凯瑟琳·麦考莱是“一个具有高度才智、毫无女性软弱的榜样”。⑩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护》,第151-152页。

三、理性与母性的教育理论

教育,尤其是女性教育,是沃斯通克拉夫特热切关注的一个重要命题,因为她认为两性不平等的根源、女性之所以受压迫,究其原因是由于女性教育的缺失。正如她在《女权辩护》的前言中写道,“我曾经阅读各种讨论教育问题的书籍,耐心地观察过父母的行为和学校的管理情况……我深信忽视对于我的同胞们的教育乃是造成我为之悲叹的那种不幸状况的重大原因”。①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护》,第139-141页。 同上,第3页。对女性教育的倡导和教育理论的探讨是她许多作品的主旋律:早期的《对女性教育的思考》(Thoughts on the Education of Daughters,1787)是她探讨女性教育理论的代表作,标题本身就阐明了书作的主旨;紧随着巴士底狱的攻陷,在1790年声援法国大革命的《男权辩护》中,她抨击对女性不公平的教育体系是对自由、平等的共和价值的背叛与颠覆;她最为出名的集中探讨两性问题的《女权辩护》,开篇便请求给予女性平等接受教育的权利,结尾还提出了一项野心勃勃、富有远见的建议——发展国家教育;她写有两部小说,《玛丽,一部小说》(Mary,A Fiction,1788)与未完成的《女性的冤屈,或玛利亚》(The Wrongs of Woman,or Maria),小说中的主要情节围绕着各自主人公的自我教育过程展开,旨在为女性读者们提供教育法的指导;①参 阅 Lisa Shawn Maurer,“The Female [As]Reader:Sex,Sensibility,and the Maternal in Wollstonecraft's Fictions,”Essays in Literature,Vol.19,No.1,Spring 1992,PP.36-54.《真实故事》(Original Stories from Real Life,1788)事实上就是她的故事,她在故事中化身为一个母性人物形象,是一位从事着教育的女主人公,一丝不苟,富有启迪意味;②Mitzi Myers,“Impeccable Governesses,Rational Dames,and Moral Mothers:Mary Wollstonecraft and the Female Tradition in Georgian Children’s Books,”Children’s Literature,Vol.14,1986,P.39.她的其他作品,如《道德元素》(The Elements of Morality,1789)与《女性读本》(The Female Reader,1790) 都论及女性教育问题,同时她还在《分析评论》(Analytical Review)上撰写过数篇探讨时下教育问题的评论文章。

在分析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女性教育理论之前,必须先了解她所主张的“教育”的内涵。上文已经论及,即使到了18世纪末启蒙晚期的英国,女性仍然很少有机会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故而沃斯通克拉夫特所倡导的女性教育,其内涵并非局限于狭义的学校教育,而应当理解为“个人的社会化”与“对儿童的知识与科学教导”。③Françoise Barret-Ducrocq,Marry Wollstonecraft.Paris:Didier Erudition,1999,P.61.简言之,是通过她笔下的“社会化”过程培育儿童的思考与理性思辩的能力,以便为其成长为一名有道德的成年人做好准备,所以她的教育理论本质上是一种培育理论,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点:

第一,强调理性培养的重要性。如果说教育在培育个人这一组成社会的主体上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的话,那么沃斯通克拉夫特提出一个论点,即教育在破坏女性的主体生活上也拥有巨大影响力。④Alan Richardson,“Mary Wollstonecraft and Education,”in Cambridge Companion to Mary Wollstonecraft,ed.Claudia L.Johns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25.她采纳了麦考莱夫人《教育信札》中的观点,将过往的女性教育方式视作是男性教育家与作家用来将女性变得更加软弱与感性的方式。⑤Ibid.她批判男性对女性教育的基本态度,“无知是女性本身必备的条件,这样的论点一直是那些最热烈主张男人优越的著述家们所坚持着的。”⑥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护》,第90页。正由于这些所谓的男性教育家们长期以来持有这样的观点,忽视女性的教育,才束缚了女性的思想,使女性走上“软弱——缺乏适当的教育——更加软弱与无知”的恶性循环之路。因此,沃斯通克拉夫特提出一项理性教育的理论,她认为“理性乃是妇女正确地完成任何责任所绝对不可缺少的”,她指出“假如妇女永远不运用她们自己的理性,永远不能独立,永远不能超出别人的见解,她们也永远感觉不到一种理性意志的尊严”。⑦同上,第91页和50页。她引用古代哲人对女儿的教导:“智慧是最主要的东西,因此要获取智慧;然后再以你所获得的一切去取得理智。”⑧同上,第144页。

第二,注重母性职责(maternity)。沃斯通克拉夫特提出以女性作为儿童的培育者与早期教育者这一传统的母性身份,去辩护女性应当得到更好、更加理性的教育。⑨Richardson,“Mary Wollstonecraft and Education,”P.25.她强调女性的“家庭责任”,指出女性的“首要责任就是要把自己看作是有理性的人;其次的责任,按重要性来说,是要把自己看作公民,履行包括许多其他责任在内的做母亲的责任。”①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护》,第210-211页。由此,她论证如果女性被主要地禁锢在家庭领域,那么她们可以将这种家庭的屈从形式变作要求教育改革的论据,因为只有坚强、睿智、思维缜密的母亲才能正确地培育孩子,为他们提供启蒙教育,这便是“母亲老师”(mother-teacher)②Myers,“Impeccable Governesses, Rational Dames, and Moral Mothers,”P.48.的角色。然而她的这一论证无疑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她大胆挑战了父权主义统治的最核心层面,即通过一种对男性有利的教育方式将女性禁锢在家庭领域,造成了女性的从属地位;而另一方面,她又通过强调女性所扮演的家庭角色从而去要求发展女性教育,实则是基于“母性职责”的基础上去推动女性教育的改良。正如英国女性选举权运动的领袖米利森特·加勒特·福西特(Millicent Garrett Fawcett,1847-1929)的评述,她认为沃斯通克拉夫特是“一位本质上十分具有女人味的女子,拥有着强烈的母亲与妻子的本能,因为她相信大规模承认女性的权利有利于最大限度地理解与履行女性的职责。”③Millicent Garrett Fawcett,“Introduction to the New Edition”of 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New York:Scribner&Welford,1890),in Mary Wollstonecraft’s 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A Source Book,ed.Adriana Craciun,London:Routledge,2002,P.59.

第三,提出发展国家教育。在西方女权主义理论的经典之作《女权辩护》中,沃斯通克拉夫特直接要求立法者将注意力转向女性,为占人类性别一半的女性呼吁正义。书中第十二章集中体现了发展她称之为“国家教育”的新型教育制度的愿望,以呼吁一场制度乃至法律层面的改革,结束教育上的性别双重标准。④Fran çoise Barret-Ducrocq,Le mouvement féministe anglais d’hier à aujourd’hui.Paris:Ellipses,2000,P.22.她指出,“重视私人教育所取得的良好效果总是很有限的,而在教育成为重大的国家事业以前,真正亲自担负教育子女责任的父母在某种程度上将永远是令人失望的。”⑤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护》,第229页。因此,她主张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相结合的教育方案,指出私立学校的种种弊端,一些管理不善的私立学校成为了“罪恶和愚蠢的温床”,学生在里面学习到的人性只不过是“学会了狡猾自私”。⑥同上,第230页。为了确保实施这一国家教育计划,她提出“应该由政府建立适合于各个年龄的走读学校,在那里男女儿童可以在一起受教育”,同时强调“为五岁至九岁的儿童设立的学校应当绝对免费并对各阶层开放”。⑦同上,第243-244页。由此可见,她没有将社会底层阶级排斥在她的教育范围论证之外,而是主张所有公民均应接受教育,超越了同时代自由主义思想家的主张,拓宽了教育受众的范围。⑧Virginia Muller, “WhatCan Liberals Learn from Mary Wollstonecraft? ” in Feminist Interpretations of Mary Wollstonecraft, ed.Maria J.Falco, University Park: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6,P.53.这同时反映出她不仅仅基于性别而推动社会平等,她在某种程度上也着眼于阶级关系的平等。

结语

回顾英国女性教育的历史,可以看出在漫长的历史中,“私人”与“公共”两个领域、两种文化几乎是没有交集的——当男性接受学校教育担任社会公职之时,女性被禁锢在家庭中,跟随母亲学习对持家有益的技能。自文艺复兴至启蒙时期,教育机构开始发展起来,然而这种教育民主化的进程并未对男性与女性开放同等的机会,因为在教育实践上的性别差异远胜于社会阶级差异。⑨Davis and Farge,ed.,History of Women in the West,P.102.伴随着启蒙运动的开展,天赋人权、自由平等的思想逐渐获得越来越多的进步知识分子的认同,他们其中一些因势利导地提出消除两性不平等、发展女性教育的主张。

沃斯通克拉夫特被视为“西方女权主义的起源与化身”⑩Cora Kaplan,“Mary Wollstonecraft's Reception and Legacies,”in Cambridge Companion to Mary Wollstonecraft,ed.Claudia L.Johns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24-.,她的女性教育理论集中体现了启蒙时期女性教育理念与教育模式变化发展的成果。她汲取了卢梭与洛克等启蒙思想家所推崇的普遍人权理论的精神,论证了事实上女性也与男性拥有同样的精神、相当的脑力,因此也应当拥有平等的权利。①Anne K.Mellor,“Mary Wollstonecraft’s 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 and the Women Writers of Her Day,”in Cambridge Companion to Mary Wollstonecraft,P.141.这一平等权利显然也包括接受教育的权利,于是她发起了一场女性教育改革的运动,论证女孩应当与男孩接受同样内容与方法的教育。②Ibid.她通过著书立说发表自己的教育观点,也通过与其他同时代启蒙思想家就女性教育这一命题进行论战,从而强调了通过培育与发展女性的理性以获取社会进步的必要性。

沃斯通克拉夫特主张激进的社会再认识,以此作为女性解放的先决条件,她提出建立新型平等的婚姻关系,透过女性受压迫的表象分析社会制度与阶级关系,甚至提出了女性政治权利的主张。然而,生活在18世纪末的她也不可避免的有着时代局限性,比如她未能打破自由主义对社会角色所作出“公共”与“私人”领域的关键区分,正如她一再强调母性是女性的天职,教育的目的是使她们能够真正履行贤妻良母的职责。③Susan Ferguson,“The Radical Ideas of Mary Wollstonecraft,”Canadian JournalofPoliticalScience, Vol.32, No.3,September,1999,P.449.因而她主张的教育改革,并不能帮助女性摆脱家庭这一私人领域的禁锢,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巩固了对两性社会角色的区分。又如,她未能从经济基础上挖掘女性屈从地位的深层根源,而她强调母性天职的教育理论恰恰为女性划分了家庭这一活动领域,其结果是女性不可避免地在经济上继续依赖男性,从而也很难有对等的立场去与男性谈真正的平等权利。然而,在启蒙时期的英国,当大部分女性被禁锢在家庭之内,当大部分男性思想家、教育家在大力鼓吹女性的屈从与依附之时,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女性教育主张明显具有超越时代的激进性,为启蒙时代的女性教育观的争论指明了方向,也为十九世纪中期兴起的争取女性教育平等权的大规模社会运动奠定了理论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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