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怡潇阁

刁喧

①

第三看守所位于市郊的一片荒山野岭中，九监仓是这里最老的一间，早就应该彻底翻修了。当八号台风不期而至的那个夜晚，这座破败的建筑终于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倒塌。

章超醒来的刹那有些迷糊，四周黑漆漆的，狂风咆哮着往耳朵里灌，身底是一片废墟。冷静了两分钟后，他明白过来，便费力地活动着四肢。还能动……现在不逃，更待何时？

章超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不小心被脚下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倒。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是个受伤流血的人。章超本打算一走了之，猛一看却不由自主地僵住了。那是骆骏。

章超记得刚进号房那会儿，常被狱霸们欺负，每次都是骆骏低声下气地帮他求情……

“监仓塌了，其他人不知是死是活，咱们快跑。你能动吗？来，我背你。”章超俯下身，试着将骆骏扶起来，对方却立即呻吟道：“不，别碰我，我被钢筋穿透了，疼。”

“你忍忍，再拖就来不及了！”章超着急地说。

“小章，别干傻事，这是你争取立功减刑的好机会，快去找人求救。”

章超犹豫了片刻，终于放下越狱的念头。后来，章超因为在监仓坍塌事件中有重大立功表现，被提前释放了。走出看守所，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张去骆家的车票。

骆家大门紧锁，邻居们说：在得知骆骏死亡后半个月，他的遗孀冉静便匆匆改嫁。七十多岁的寡母也因经受不住打击而患上老年痴呆症，被街道送进了敬老院。

章超很吃惊，他见过冉静的照片，那是个清丽端庄的女人。更重要的是，骆骏正是因为打伤了对她性骚扰的领导，才以故意伤害罪被起诉的。在骆骏尸骨未寒时就再嫁，她可真够薄情寡义的！

章超先找到敬老院，看到了神志不清的骆母，百感交集。护士在旁边说：“我陪护的这段日子，你是第一个来看她的。骆老师在天之灵肯定不会安息。”

章超有些意外：“怎么，你也知道他的事儿？”

护士叫殷婷婷，刚从卫校毕业，骆骏曾是她的初中班主任。殷婷婷记忆中的骆老师儒雅内向，妻子冉静在城建规划设计院上班，俩人相敬如宾。像骆老师这种老实人，如果不是爱人被欺负，绝对不会和谁发生口角。

“被他打伤的浑蛋现在怎么样了？”章超问。殷婷婷撇撇嘴，回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会打伤人？听说他们当时在楼梯上撕扯起来，那浑蛋大概自己没站稳，跌下去摔断了腿。因为有背景，才把骆老师送进去的。对了，你是骆家什么人？”

“我是骆骏的狱友，他生前和我住一个号子。发生意外的那天夜里，我就在他身边，看着他走的。”章超闷闷地说。

殷婷婷脸色变了变，但很快恢复如常：“你出来还能想着看望骆老师的家人，挺仗义的。”

“你也挺不错，是个有情有义的护士。”

殷婷婷甜甜一笑，脸上泛起好看的绯红色。

②

章超塞给设计院传达室的大爷两条好烟，向他打听那个因桃色纠纷而被打伤的付主任。大爷似笑非笑地瞥瞥他，问：“小子，来寻仇的吧？付东明是不是也给你戴绿帽了？想开点儿。”他指着缓缓开出的一辆奥迪A6，低声说：“喏，那就是他的车。”

章超看到一个满脸戾气的胖子，边转动方向盘，边和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女人不耐烦地说着什么。章超觉得那女人有些眼熟，心里一动，问：“旁边的是谁？”

大爷叹口气，冷笑道：“就是那个被他性骚扰的女人呗，人家现在可是堂堂正正的付太太。前夫刚死，就嫁给仇人攀高枝儿，啧啧。”

真是冉静？！章超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骆骏临终前还喃喃念着的女人？自己到底该不该来这一趟？那句遗言还有必要转告给她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章超找个小饭馆，要了瓶啤酒自斟自饮。有人径自到他对面，抬头一看，是殷婷婷。她笑眯眯地说：“我瞧你咬牙切齿地问我设计院的地址，就知道你是想找那个色鬼替骆老师出气。所以我一直跟着你，怕你出事。”

章超心中泛起一丝温暖，却摇摇头，说：“不，其实我是想找冉静。因为骆老师临终前，千叮万嘱要我给她捎句话，没想到她却……”

听说冉静竟然嫁给了付东明，殷婷婷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沉默了几秒，她问：“骆老师留的什么话？”

“对不起，我答应他只告诉冉静一个人。”

殷婷婷脸又红了，尴尬地吐吐舌头。章超觉得这个姑娘性格挺好玩儿，故意逗她：“换了你你会替骆老师守节吗？”

“当然，”殷婷婷认真地回答，“不过骆老师肯定很爱冉静。我要是你，还是会满足他的遗愿，把那句要紧的话告诉她。毕竟你是受人所托，至于当事人之间的感情，旁人又怎么会了解呢？”

章超望着伶俐的殷婷婷，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他找到冉静的联系方式，打算约她单独出来见面。

③

冉静在电话那边听到章超自报家门后，显得十分紧张，但她还是干脆地答应赴约。

在灯光昏暗的咖啡馆包间里，她一坐下便神经质地抓住桌沿，急切地问章超：“骆骏要你跟我说什么？”

章超端起咖啡，故意慢腾腾地问：“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嫁给付东明？这样做对得起骆骏吗？”

冉静愣住了，脸色变得惨白，忽然，她捂着脸痛哭起来：“我是有苦衷的。”

冉静说，自己其实并没被付东明性骚扰。骆骏之所以去找他谈判，是因为有其他把柄握在付东明手中。那是前年她在规划院参与的一个高架桥设计项目，设计过程中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桥梁即将建成才发现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这将给国家造成极大的损失。上面开始派人下来调查，所有相关人士都惴惴不安，生怕是自己的责任。

过了些日子，付东明私下找到冉静，说已经通过关系打听出初步的鉴定结果，失误的直接原因就出在她身上。一旦追究起来，恐怕要坐牢。冉静被吓蒙了，哀求手眼通天的付东明救救她。付得意地道，他可以令调查结果扭转乾坤，但不能白干，接着便让她回去找骆骏来跟他谈。

冉静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丈夫不过是个没有人脉的普通中学教师，平时除了教课，就是逛逛旧书摊，或者出去爬山，他能有什么优势可以和付东明做交易呢？

但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付东明到底向骆骏提出了什么条件。骆骏在被逮捕前给她打了个电话，匆忙间交代：如果公安局来给她做笔录，就一口咬定是付对她进行性骚扰，千万别把设计失误的事讲出去。冉静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接下来，一切仿佛都在梦里。从楼梯上摔下后，被送到医院的付东明面对警察的询问，竟然也说是因为桃色纠纷才和骆骏起了争执。当然，他不承认对冉静性骚扰，说这全是一个自恋女人和她丈夫导演的闹剧，自己才是个无辜的倒霉鬼。

入狱后的骆骏依然死活不肯告诉冉静事情的真相，只是要她在外面千万照顾好自己和母亲。等他出来一起辞职，离开这座城市，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家小茶楼，去过世外桃源的生活。

说到这，冉静又抽泣起来。章超看着面前这个悲恸欲绝的女人，觉得可能真的误会了她，便问：“那骆老师死后，你又怎么会答应嫁给付东明呢？”

柔弱的冉静眼里露出疯狂的恨意，缓缓地说：“因为只有潜伏在他身边，才有机会查出他的阴谋。骆骏死得太冤，我要为他报仇！”

章超无奈地摇摇头，真不知道她是聪明还是傻，他也跟着严肃起来，说：“骆老师让我告诉你，千万要守住怡潇阁。”

④

“怡潇阁……”冉静口中喃喃念着，一阵失神。包里的手机响了，她看看号码，神情紧张地接通后，寒暄了两句，放下电话道：“是付东明，我得赶快回去，免得他起疑心，改天再联络。”说完，转身就走。

章超忙追出去，高喊着：“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查到什么，怡潇阁又是怎么回事？”

冉静冲出马路，忽然，一辆小轿车飞驰而来，车速至少在一百码以上。章超眼前一花，便看见冉静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重重地跌落在不远处的人行横道上。

章超是五天后才被放出来的，因为咖啡馆的服务生在做笔录时提到，当时是他追着那个女人跑出去的，而且中间进去送咖啡时，发现她哭得很伤心。

肇事车辆已经逃逸，路口的摄像头拍下的牌照经查也是假的，这很可能是场有预谋的凶杀。章超是刑满释放人员，有犯罪前科，又和受害人刚刚接触过，自然被列为第一怀疑对象。幸好殷婷婷主动去公安局为其做证，他只是为了给冉静送一句她前夫的遗言。

冉静没死，躺在ICU里昏迷不醒。付东明虽交足治疗费，却不肯到医院去探望。殷婷婷愤愤地骂 ：“真是畜生，开车的十有八九是他派来的。”

章超不置可否，其实他心里想的是：那辆车要撞的不是冉静，而是自己。他清楚地记得，跑到马路中间的冉静听到他在身后叫，便放慢脚步；而当时他的余光看到有车开过来，也下意识地向后退，还没等那句“小心”喊出口，冉静就被撞飞了。俩人中间只隔几十厘米，如果她继续往前跑，现在躺在ICU的肯定是自己。

好好的为什么会招上杀身之祸呢？章超很清楚：一定是骆骏那句遗言惹来的……付东明身上肯定有个尚未实现的阴谋，跟遗言有关。

守住怡潇阁——到底是什么意思？看来这句话真是非同小可，是解开所有疑团的关键。

怡潇阁，听起来文绉绉的，像个地名。是景点、画社，还是饭店？章超在网上搜了一遍，却连这个关键词都没搜到。

⑤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两条身影一前一后摸到骆家门外。一条身影掏出根铅丝捣鼓半天，轻轻一推，门开了。

章超从包里拿出两只手电筒，压低嗓门道：“快找，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和怡潇阁扯上关系。”俩人翻箱倒柜搜了大半天，却一无所获。

殷婷婷沮丧地埋怨：“这些文化人就是喜欢拐弯抹角，书读得多了，人也呆呆的，非要把事情搞得神秘兮兮的。”

电光火石间，章超仿佛想到什么，他走到书架前，皱着眉认真找起来。良久，从最下排的角落抽出本厚重的《红楼梦》，翻了两页，兴奋得一拍大腿，对殷婷婷说：“找到了！”

他们从骆家出来，回到殷婷婷的住处，章超才放松下来。他对依旧迷惑不解的殷婷婷解释：“幸亏你说到读书，才提醒了我。”

当初一听到“怡潇阁”这个名字，他便觉得耳熟。刚刚灵光一闪，忽然想到：“怡”会不会是贾宝玉住的怡红院？而“潇”会不会就是林妹妹的潇湘馆？

章超在骆家翻检的时候就感到好像哪里不对劲儿。文化人家和有钱人家，他也见过不少，无论附庸风雅还是真的爱书如命，大多数人家里都会有个堆满书的书架。有人更会把存折现金藏在书架中。章超以前入室行窃时，发现中国古典四大名著几乎每户都有珍藏，而且因为装帧精美，常会被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做装饰。所以，当章超翻骆老师的书架，却半天都没看见那本熟悉的《红楼梦》时，便觉得奇怪了。

刻意藏在角落，不想被人注意到的普通物品，肯定内藏蹊跷——这是章超作为一个实践丰富的窃贼总结出的经验。再加上“怡潇阁”这个蕴含书中情节的名字，他肯定，秘密就在《红楼梦》中！

殷婷婷已经迫不及待地拆开那本硬装《红楼梦》的封皮夹层，从里面掉出几页薄薄的、已经泛黄的手稿。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还有张手绘的地图。

章超想要捡起来仔细看看，却被殷婷婷劈手夺过。她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巧的麻醉枪对准他，依然是那么甜甜地笑道：“谢谢你，终于帮我们解开了怡潇阁的秘密。”

令她吃惊的是，章超很镇静，甚至很绅士地弯弯腰，说：“别客气，希望你面对警察时，还能保持天真美丽。”

房门被踢开，一群警察冲了进来，控制住了尚在发呆的殷婷婷。

⑥

警方在章超的配合下，侦破了一个重大文物走私盗窃团伙。犯罪嫌疑人付东明面对如山铁证，不得不低头认罪。据他交代，一切要从自己的童年时代说起。

付东明的父亲付清森生前是设计院高级工程师，工作之余热爱考古。付东明小时候常看父亲在案头写写画画，纸上全是自己看不懂的图线和符号。父亲告诉他，在这座城市郊区的某片地方，下面埋藏着一个尚未开发的巨大宝藏，可能是个古城的遗址。但因为并非本职专业，付清森只好把它当作兴趣，研究起来相当吃力，却也乐在其中。

那是60年代末，“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地在全国进行着，付清森不敢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向外公布。后来他被批斗，家人为了消灾，把那些书籍、笔记丢的丢，烧的烧。“文革”结束后，付清森的身体因为长期受折磨而每况愈下，不久便去世了。

谁也没想到，二十年后，那几张记载着千年古城奥秘的薄纸，被喜欢淘换旧书的中学教师骆骏得到。手绘地图很精细，一看就出自专业人士之手，山河石树等每处标记都画得用心细致。起初他只觉得有趣，以为那不过是手稿主人的奇思妙想。直到有天他去郊外爬山，休息的时候才发现，眼前的景物竟是那么熟悉！

骆骏这才知道自己无意中捡到了宝，他立刻回去细细翻检那本夹着手稿的老版《红楼梦》，发现扉页盖着“城建规划设计院图书馆”的印章，而且上面标记的最后一个借书人叫“付清森”。想起在设计院上班的冉静提起过，她的领导付东明的父亲也是院里的元老，好像就叫付清森。

骆骏便找到付东明，想问问还有没有付老先生留下的笔记遗物。因为他怕自己闹笑话，不敢一上来就告诉人家发现了什么。但付东明是何等狡诈精明的人物，三言两语便套出端倪。那可是他从小向往的一个梦啊，为了魂牵梦绕的宝藏，付东明早就私下和文物贩子们勾勾搭搭，做过很多见不得人的交易。可每完成一笔交易，他不但不高兴，反而会深深地遗憾，这点蝇头小利算什么？如果当年父亲的那份手稿没有丢失，才会挖到大笔财富呢！

付东明兴奋不已，难道真是苍天有眼，宝藏竟从天而降？他眼中的贪婪吓坏了骆骏。

骆骏意识到自己太轻率，幸好还没对他说那份手稿在哪里，而且地图上只标绘了遗址局部的方位细节，没写明整体的地理位置，他立刻找个借口匆匆告辞了。

⑦

也许前思后想的骆骏已经决定把这件事汇报给有关部门，就算是场误会也比被坏人得手强，但还没等他行动，冉静便出事了。骆骏知道这是付东明的圈套，为了逼他拿出手稿来交换。但他又怕妻子真被付东明送入大牢……他不敢冒这个险。

两难的处境终于激怒骆骏，他气得和付东明厮打起来。付东明故意滚下楼梯制造摔伤的假象，把骆骏送进了监狱。付东明不着急，他要让骆骏好好在牢里想清楚。他有把握，自己是只猫，骆骏和冉静则是两只瑟瑟发抖的小老鼠，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儿。

骆骏意外身亡后，付东明着了慌，难道宝藏的秘密要再一次随逝者深埋地下？他不死心，冉静接近自己的心思他很清楚，但付东明只觉得可笑。这样也好，也许能从这个蠢女人身上再找到线索。

章超的出现令付东明很兴奋，接下来的每件事都在他的掌握中。他买通的护士殷婷婷真是个出色的女间谍，成功怂恿章超把遗言顺利带给冉静。章超的使命已经完成，冉静那关应该很好通过了。唯一算错的是，他派去灭口的司机太笨，撞错了人。付东明气得火冒三丈，还好章超主动留下，帮他们解起怡潇阁的秘密来。

付东明交代完毕低下头，他说现在只有一个不解之谜：“章超是怎么发现殷婷婷可疑的呢？”

章超回答：“很简单，因为我曾经是个贼，面对监视时，比任何人都更加敏感和警惕。殷婷婷每次的出现都太及时了，无论是她工作的敬老院，或是那个小饭馆，冉静被撞后拘留自己的公安局……她所做的一切都超出了普通小护士的热情。”

他自嘲道：“我可没那么自恋，会以为这么漂亮的姑娘对一个劳改犯产生了好感。”

苏醒后的冉静提供了有关古城遗址的最后线索，原来，怡潇阁不仅是指《红楼梦》那本书，其实这还牵设到骆骏生前和她的一个约定。他们以前出去爬山的时候，曾经对市郊某片景色陶醉不已。骆骏说以后退休了，就在那开间夫妻茶楼，取名“怡潇阁”，既有品位又浪漫。

那么骆骏临终前，交代她千万要守住怡潇阁，是否说明手稿上未写明的宝藏所处方位就是那里呢？果然，经专家鉴定，在那块地底勘察出埋藏着大片远古文明的遗迹。

章超发现，这里离第三看守所竟然不远。也许监仓坍塌的那天夜晚，骆骏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目光已穿透茫茫夜色，望向了怡潇阁。

[本刊责任编辑 柳婷婷]

[原载 《故事家》 201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