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晓洁
我国的大学教师队伍,经历过两次急剧扩大。一次是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的“十年间全国专科以上学校自七十余所增至一百零八所”[1],一次是始自20世纪90年代末的大学扩招。队伍急剧扩大之时,也正是成员急需自我成长方能脱颖而出之时。黎锦熙是民国著名教授、语法学家及国语运动大将,是个体学术成长的佼佼者。他1918年(28岁)开始在大学授课,同年印出《国语学讲义》石印线装本,此后产出不断,著述成林,学术生命极长,甚至到1978年去世当年还出版了新作《论现代汉语中的量词》和《论入声》。黎锦熙专精语言而旁涉多样,置身士林而志在普惠民众,沉密寡言但交游甚广,一辈子都在冲锋陷阵但却总能全身而归,既是学术灵魂的高贵代表,又是大学教师的成功典范。对于正饱受精神异化、合作不当、派别森严等因素困扰的当代大学教师而言,黎锦熙自醒、合作、兼容的学术成长路径能够提供十分积极而深刻的启示。
印度哲学家克里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rti)说:“只要我还不了解我自己,那我就还没有思考的基础,而我所有的探索也将是徒劳的”[2]。“了解我自己”,指的就是自醒。从语义上说,自醒是指通过对内反省、对外比较等方式以廓清并保持对自我的正确认识,它不是一个结果或者一次高潮,而是一种持续的状态。对于精神生产者而言,保持自醒状态是学术创新和专业成长的重要前提条件。
我们知道,无论黑格尔、费尔巴哈还是马克思恩格斯,都认同精神生产的独立存在性。知识、思想、观念、意识是精神生产的典型产品,从事精神产品的生产实践活动者即为精神生产者。相较于物质产品,精神产品往往不具备确定的可供质量检测的外在形式,或者效果的检测结果滞后性明显。因此,为确保产品价值的真实性与可靠性,精神生产者必须比一般从业者更具自醒意识与自醒能力。
黎锦熙十分赞许钱玄同的名言“考古务求其真,致用务求其适”,认为学术工作必须与所处环境和谐同步[3](P78)。基于此,黎锦熙对自已的学术观点,总是时刻保持一种反思状态。比如,对于所著被誉为我国“语法”鼻祖的《新著国语文法》,他从未放松跟踪审视,后来印行的23版(台北商务印书馆印行的不计在内),版版做了修改或加了新注,“一九五一年第十四版,我……提出五点,作了自我批判并提供了一些一般性的意见;到一九五二年将出第十六版,又把书中重要错误改正了一些……一九五四年第十九版,根据读者的意见,把例句重给审改,并在语法体系上有所修订……现在准备第二十二版,……重加审改一番,同时也把关于语法体系的自我矛盾处澄清一些”[4],是黎先生对这些修订工作的一个较集中说明。对自己20年代创造的汉语教学“语法图解法”,他先后作过8次系统性改进,上引黎先生话语中对此也有所提及。对于国语统一注音工具,从注音汉字、国语罗马字、汉语拼音方案到汉语双拼,他次次都参与了创制,还与时俱进地坚持以日记体验的形式,对上述注音工具的改进效度进行长期检验。在“政治化、商业化、世俗化、虚假化、功利化、浮躁化等分裂或异化现象”较严重的当下[5],自醒,恐怕已成为改善大学教师精神虚脱状态的重要利器。
黎锦熙所从事的许多工作,都走在了时代前列。以倡导小学教材白话化为例,他早在1913年(23岁)应湖南省立编译局之聘负责编校小学教科书时,就把白话性质的《西游记》里的章节选为课本。继此实践之后,1917年又发表《论教育之根本问题》,进一步从理论上倡导教材白话化,指出“更张之道,在改用语、文相接近者,以为教材而已”[6]。对于这一主张,当时他的教育部同事“闻者但微笑”[7]。青年毛泽东也无法理解,写信给他说:“今夏阅报,见兄‘以国语易国文’一文,私意不尽谓然”[8]。但时代的步伐却使黎锦熙的预判很快得到验证,到1920年,在新文化运动的催促之下,教材国文改国语就出人意料地以教育部部令形式取得成功。而此时的黎锦熙,已经又超前地转向了白话文语法规律研究这一更为实际的工作。
先人一步,是黎锦熙学术工作的一贯表现。当国文改国语的热议还未退潮、国语标准方兴未艾之时,他就明确表示:“因环境和时代的关系,……采定北平语为标准国语,比较地可算资格相当”[9]。这是当时一般学者所未曾认识到的。1934年前后,当学者与文化名人们都热衷于讨论“大众语”问题时,黎锦熙没有参与讨论,而是冷静地希望这场争论能够回到原点,即“从文言白话问题,进一步讨论到白话标准的改进问题,再进一步讨论到写白话文的工具的改进问题”[10](P3)。因为此时他已认识到,“二十年来,国语界的人全都忽略了一件很小很小的大事,就是差一副汉字带注音的五号铅字铜模。这副铜模……应该和部颁《国音字典》、《国音常用字汇》一样地重视”[10](P35)。最终,在以他与钱玄同为首的一批人的奔波之下,注音汉字字模终于在1935年成功问世。此外,他还第一个系统研究现代汉语语法,建立了句本位的词法论和句法论,主张现代人作诗应使用现代语音来押韵并为之编著《中华新韵》,主编《国语大辞典》,创制新的部首检字法,等等。
对于所从事工作的时代处境,除了认识到其逻辑上的光明前景外,黎锦熙也能认识到其可能遭遇的挫折。“国语统一费深筹,统一成功在后头;效果未知何日收,工作不可暂时休”就是一个典型说明[3](P37)。对于国语统一,黎锦熙洞察了其必然的成功,也能坦然面对“效果未知何日收”的险阻,用一刻也不停休的态度来坚持工作。这种清醒里的坚持,彰显了黎锦熙在大事业前义无反顾、不屈不挠的决心。可以说,但凡黎锦熙所涉工作,无一不有披荆斩棘之功,而这种总能超越于常人的功夫,正缘自于他总能清醒地站在时代前列,对于所致力的工作进行正确的预判,并以大无畏精神不懈坚持反省,不仅极大地福泽了民族与社会,个人也因此得到了无止境的学术进步。
大学教师要走好学术发展之路,除了需要高水平自醒以导航定向,还需要缜密的行事风格来持续护航。
黎锦熙虽是学术大师,但“大行不顾细谨”在他这里却完全失效。黎先生做任何事情都有章有法,以行文风格来说,他喜用着重号、圈号、黑体,注释、附注、说明俯拾皆是,论述的结尾处还通常都做一个总结或小结。以“保持黎著原貌”为第一编著原则的《黎锦熙语文教育论著选》[11],充分反映了他的这一行文风格,全书51篇或长或短的选文,有着重号、圈号、黑体(加粗)、文前说明、文中注释(注意、按)、文后附录(附记、附白、附言)、全文总结的篇数依次为:23、12、22、7、16、13、8,其中有的篇章还同时使用了两三种标记符号。黎锦熙这种缜密的行事风格无处不在:交游甚广怎样记住客人名字?他把客人姓名按拼音字母的次序编好,并作一一登记。给学生列书目怎样才能使读的顺序和书的价值一目了然?他用三个圈、两个圈、一个圈分别表示精读、略读、参考。……时时处处找规律、想办法,方便自己,也方便他人。缜密行事,使黎锦熙的自醒精神更见成效。
“‘任重’,能背;‘道远’,不退。快快儿的慢慢走,不睡!”[12]黎锦熙自制了这首《龟德颂》以自勉,其所蕴含的辩证式自醒精神,令人深思。
从湖南到北京,从青涩学人到知名专家,黎锦熙的学术成长之路,总是以服务社会、钻研学术为交往出发点,无论领袖、师长、同乡、同仁、同学还是学生,几乎从来“没有不能合作的人员”[13](P99)。
超强的合作能力为黎锦熙的学术成长提供了许多便利。青年时代,主编《长沙日报》得益于其师颜昌嶢的聘请;到湖南都督府民政司工作,民政司司长仇亦山是同乡;聘请黎锦熙去担任部属教科书特约编纂员兼文科主任的熊崇煦也是同乡;而所组织的德育会、哲学讨论小组,主编或筹办的三种报纸、一种期刊,荜路蓝缕之时都得到了同乡、同学或同仁的协作与支持。到了北京之后,黎锦熙与钱玄同、蔡元培、陈独秀、胡适、李大钊、刘半农、鲁迅、魏建功等文化名流都是朋友,其中性格激越的钱玄同更是家中晚餐的常客和“雅座清辩”的最佳对手;很多学生也都成了黎先生干事业的朋友,其发起的台湾国语运动主要由黎门弟子支撑,弟子刘世儒、郭绍虞等则继承了他语法研究的衣钵;文革期间,“每次听到红卫兵来,他太太就忙让他把毛主席的亲笔信拿出来陈列在书桌上”[14]。小弟黎锦扬提到的这后来成为护身符的六封信,结缘于黎锦熙与学生毛泽东在湖南一师时因志趣相投而结下的深厚情谊。
当前,大学教师间的合作有个明显特征,即:纵向合作繁荣,横向合作多发生在跨领域学科,同专业或学科则竞争远多于合作。在行政化的教育体制中,纵向合作能够借助势能达到至少表层的向下融合。但高校教师间的合作,除交往必然涉及的情感因素外,理应以知识的整合作为基本标准。知识的整合有多个向度,跨学科、同学科,横向层面、纵向层级,应尽量多元融合。目前繁荣的纵向合作,更多体现的是知识与人际资源的合作,而非知识与知识的合作,偏离了学术合作的基本轨道。我们知道,大学教师工作相对独立,自我时间、空间的支配权较大,较其他行业而言,相互间的情感交往本来就不太频繁,学术砥砺与融合正是这个群体相互交际的重要依托。但学术砥砺与融合需要政策与氛围的支持,目前现状却是几乎没有提供这种支持。
黎锦熙则十分有幸地自小生活在一个学术交流氛围浓厚的家庭里,父亲黎松庵饱读诗书、善结友朋,并以学术志趣作为结交友朋的唯一标准。这样,木匠齐白石才能连续三四年居住黎家,王仲言等一大群普通书生才有可能在黎家创办“罗山诗社”。“总角论先严,牵裾曾记陪诗酒”[15],黎遂回忆父亲黎锦晖时所引用的这两句诗,出自大伯黎锦熙之手,描绘了一种充满爱与自由的童年文化生活场景。这种生活给了黎锦熙极好的启蒙。他后来能让自我生命得到最大张扬,不得不部分归功于他总是以钻研学术、服务社会为合作出发点,能在各种角色扮演中展现出不同寻常的合作能力。
从学术发展的角度来说,大学教师也应该参与各种学术交流以扩大认知、获取认同。但当今许多大学教师,却因学识差异、交际欲淡薄、自我封闭而使自己的学术成长大受限制[16]。我们认为,大学教师要与书籍交流,与实验交流,也要与人交流,只要能像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所说的那样,“平等地尊重每一个人,并非仅仅针对同类,而且也包括他者的人格或他者的他性”[17],大学教师间的交流就一定能够是平等的,类似古希腊城市广场、18世纪法国洛可可沙龙和英国咖啡馆中的那种真正自由的精神交往。对于大学教师而言,这种无尊无卑、唯真理是存的合作,才是正常与高尚的合作,是实现自我、完善他人的同伴间最佳合作。
“宇宙一切本圆融,本无冲突和矛盾。宇宙一切皆对立,尽是冲突和矛盾;发展变化成阶段,参互交错有分际,划清阶段明分际,统一冲突和矛盾”[10](P78-79)。黎锦熙所写的这段话,集中反映了他兼容并蓄的世界观。这种兼容的世界观,不仅让黎锦熙无论是青年时期,还是成为学术泰斗之后,都从不矜才使气,而且也促成了他独特鲜明的辩证性学术眼光。
比如,在“五四”之后那种处处疑古的风气里,他能够在《新著国语文法》中对拉丁语法“既不踢开,也不拉拢”[18];在郭沫若、鲁迅等都力主彻底废除汉字之时,他意识到废除汉字会让不到总人口20%的非文盲们会立刻茫无所据,而扫盲工作必须依赖非文盲来做不可,所以应该用铸造注音字模等更实在的手段逐步推进汉字改革;对于读经问题,他认为拥护读经者和废除读经者都受到了“欲恶之念”的蒙蔽,前者蔽于博、蔽于古,后者蔽于浅、蔽于名[19];在“通才”与“专家”哪个更重要的问题上,他提出“通才和专家都重要”、“通才就是专家”等观点[20];作为新中国成立后影响巨大的“黎派语法”掌门人,他发自心底地评价“语法体系,基本上都是根据汉语的民族形式,所说语句结构无大差别,只是词类分合稍有异同”[21]。对于他者的学术观点,不管古今中外,凡所接触到的,黎锦熙都一概以之为鉴。具有兼容精神的黎锦熙,总能看到他者观点的合理部分,然后吸纳消化,以之作为发展学术观点的合理养料。
从孔子时代开始,“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就是知识分子的一种公共道德,但当代社会,知识分子过于追求个体成功,往往脱离社会责任讨论个体成功,结果,就有了“大学教师‘知识分子’精神式微、学术人格低下之势正在蔓延中”之类绝非危言耸听的判断[22]。其实,大学教师的终极成长,需要胸怀天下,心系苍生。这正如爬山,登得越高,视界越阔,愈觉外界之宏大,越存包容之内心。胸怀越大,视野越广,彼此志趣的交集就越大,相互认同感就越强,而毫无保留的全方位合作,正需要“以互为认同的感情和道德为基础,以相互协同为事业志向”[23]。
有容乃大,宽则得众。成年后的黎锦熙,“从无疾言遽色,永远使人感到春风化雨的浸润”[14](P99),“谦谦若不足,恂恂似无能”[24],正是因为他“个人环境毁誉,满不在乎”[3](P175),是胸怀家国天下之志的大君子。他16岁时与近邻张平子一起在长沙发起以“致良知”“牺牲个人,努力救国”为宗旨的“德育会”;以全校第一的成绩从湖南优级师范学堂毕业被推荐至主持全省政务的都督府工作,但仅工作一天就因“不合己意”而毅然辞职;记者事业上,从《长沙日报》《湖南公报》《长沙大公报》到附设于宏文图书编译社的《公言》杂志,黎锦熙及其同仁一直站在时代前沿,倡导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勇敢监督政府和当权者,反对以办报为个人上升资本,在当时的长沙报界形成了一个朝气蓬勃的“学生派”。到北京之后,他一方面在语言文字改革相关工作上,几乎“无役不从,或主持,或参与,无不殚精竭虑”[25],另一方面,对于所交游的各领域各类型朋友,他“能知人能组织团体,以群策群力,在平地起楼台,在无可为处找出路”[13](P99)。胸怀大事业的黎锦熙,身体力行,知人善容,构建了一个“物物而不物于物”的强大内心场,不仅实现了自己的伟大抱负,还用强大的场域辐射影响了周边广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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