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公共产品供求矛盾与东亚安全困境

2014-03-29 19:32刘昌明孙云飞
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 2014年1期
关键词:东亚地区东亚国家

刘昌明 孙云飞

近年来,尽管东亚区域内经济相互依赖持续增强,但这并没有增强域内国家在安全领域的相互信任,反而因历史认识、主权争端等问题使相互间的猜疑进一步加重,部分国家出于自身安全目的不断扩充军备和强化同盟关系,最终导致安全困境不断加剧,使东亚成为当今世界上对抗与冲突的高发地带。由此,东亚安全成为国内外学术界研究的热点问题之一,不同理论流派从自己的研究范式阐释了东亚安全困境形成的原因。

国际政治研究的现实主义流派从物质性因素或结构性因素的视角解释当前东亚安全困境生成的原因,认为东亚安全困境的形成主要有两个因素:一是在个体层面上东亚各力量间的地缘战略利益之争,主要涉及国际水道安全、能源安全和领土争端。另一个是在体系层面上均势的构成与破坏,认为中国的崛起打破了传统的地区均势格局,使地区大国之间形成了一种竞争性安全关系。新自由制度主义流派将东亚安全困境归因于该地区安全机制的缺失,认为东亚历史上从未形成有效的具有约束力的地区安全机制,不仅引发了东亚各力量间猜疑、畏惧与敌意,也导致对域内争端缺乏有效的制约、管理和仲裁。而建构主义流派则认为,当前东亚以霍布斯文化为突出特征的共有观念 (知识)使地区内各国之间的安全意识错位,对地区安全合作无法形成共同的理解和期望,致使地区内的国家相互猜疑,相关国家领导层和民众对自身安全环境的评估与判断产生偏差,对对方的动机和意图产生误解或做出错误判断,最终导致东亚安全困境。

东亚安全困境的生成有着历史、现实、政治、社会等多方面的原因,上述不同理论流派运用各自的研究范式进行的阐释,不仅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东亚安全困境形成的复杂性,而且也说明仅仅运用单一研究范式无法对东亚安全困境做出具有说服力的解释。本文尝试在相关研究的基础上,运用公共产品理论分析东亚安全困境的形成原因及其影响,探寻中国为解决东亚安全困境应采取的地区安全战略。

一、安全公共产品及供应模式的理论分析

作为国际政治研究的核心概念,安全是指在外部因素及自身行为的相互作用下,保持一种正常的、完好的状态,包括两个方面:“客观上,表明对所获得的核心价值不存在威胁;主观上,表明不存在此类核心价值会受到攻击的恐惧”①[法]达·巴蒂斯特拉:《国际关系理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322—323页。。也有学者直接将安全定义为“对免于威胁的追求”②[英]巴里·布赞:《人、国家与恐惧》,第18页,转引自[法]达里奥·巴蒂斯特拉《国际关系理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323页。。在国际无政府状态体系下,极度安全与极度不安全在现实中都是不可能的,因而与“安全”相对的并非是“不安全”,而是“威胁”。威胁的程度主要取决于四个因素:综合实力,如果其他因素一样,那么国家的综合实力越强,给别国造成的潜在威胁就越严重;地缘的毗邻性,临近的国家比距离远的国家更具有威胁性;进攻实力,拥有大规模进攻能力的国家更容易被视为威胁;进攻意图,拥有进攻、侵略意图的国家将会被视为安全的破坏者①[美]斯蒂芬·沃尔特:《联盟的起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1-23页。。

公共产品是相对私人产品而言的,凡属公共产品,都必须具有消费或使用上的非竞争性和受益上的非排他性特征。由于国际安全态势在本质上具有内在关联性,任何一个国家的安全都不是完全独立的,单个国家的安全必然在一定层次上相互依赖②[英]巴里·布赞、[丹]奥利·维夫:《地区安全复合体与国际安全结构》,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3页。,安全实质上也就具有了非竞争性和非排他性的公共产品属性。因此,尽管学术界对国际公共产品有不同的划分标准和类别,但一般都将安全归属为国际公共产品。例如,金德尔伯格认为国际公共产品分三大类:自由开放的贸易制度;稳定的国际货币;国际安全③Charles P.Kindleberger,“The World in Depression 1929—1939”,London,Allen Lane:The Penguin Press,1973,pp.56-61.转引自苑基荣《东亚公共产品供应模式、问题与中国选择》,载《国际观察》2009第3期。。斯蒂格利茨 (Stiglitz)则把全球性公共产品划分了五类:国际经济的稳定性、国际安全 (政治稳定)、国际环境、国际人道主义援助与国际上的知识共享④徐增辉:《全球公共产品供应现状及我国的策略》,载《山东社会科学》2008年第6期。。托德·桑德勒 (Todd Sandler)根据产品溢出效应范围的不同来划分全球公共产品,认为当溢出效应是全球性的,那么相关产品就是全球公共产品(GPG);而当溢出效应的受益者限定某个确定区域的两个或者更多国家时,那么此物品就是区域公共产品 (RPG),区域公共产品的溢出效果比全球公共产品将受到更多的限制⑤Todd Sandler,“Regional Public Goods and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Th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2006,Vol.1,No.1,p.6.。作为一种区域公共产品的安全,其溢出效应即受益范围至少是特定区域内的两个及以上国家,通过取得安全产品从而免于威胁,不论这种威胁是客观存在还是来自主观臆断。

既然安全也属于一种区域公共产品,就需要进一步分析谁是这种产品的提供者、如何提供以及提供何种产品等基本问题,而这些问题的综合就构成了区域安全公共产品的供应模式。

首先,区域安全公共产品的提供者在理论上既可以是单一的国家,也可由某些国家通过国际合作行为提供。在某一特定区域,并非任意一个国家都具有提供区域安全公共产品的能力,国家是否提供或参与其中,一方面与国家综合实力相关,不是任意一个国家都具有在地区层面发挥影响的实力。例如,尼泊尔对南亚地区安全态势的影响就极不明显。一般来说,能够在地区层面上发挥影响力的国家,最低限度上能够影响地区的极性,即必须是地区大国。另一方面,与国家的安全战略或对外政策有关,即是否有意愿提供或参与提供区域安全公共产品。对于地区大国特别是霸权国,这些国家的存在就足以影响地区安全态势。

在国际政治中,某些地区的安全公共产品是由国家间的合作行为来提供的。根据合作形式的不同可划分为三种模式:第一种模式是国家间通过建立常态化的国际组织提供安全公共产品。例如,上海合作组织、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 (OSCE)。由于国际组织具有较大的开放性,通过国际组织提供的安全公共产品一般面向整个地区。第二种模式是国家间通过联盟的方式建立起安全体系。如一战时期的协约国联盟以及冷战时期美国主导建立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国家间建立联盟的目的是为了平衡某国的力量或抵制某种威胁,因而通过联盟方式提供的安全产品一般具有明确的针对性和排外性,此类安全公共产品是否有利于地区稳定主要取决于该地区的力量格局与具体环境。第三种模式是国家间通过构筑一种安全合作机制来提供公共产品。这种机制可以是对话机制,也可是国家间的军事交流机制等,但一定是一种常态化而非偶然或暂时的现象。实践证明,不管何种类型的安全合作机制都能一定程度地缓解地区的紧张局势。例如,东北亚地区的六方会谈对解决朝核问题,加强各方对话起到了积极作用。

当区域内难以通过国家间的合作提供安全公共产品时,地区大国或霸权国家就自然成为这一责任的担当者。根据实力的不同可将安全公共产品的供应国划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类是霸权国,即“一个国家是足够强大的,能够维持管理国家间关系的基本规则,而且它还愿意这样去做”①[美]罗伯特·基欧汉:《霸权之后——世界政治经济中的合作与纷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3页。。霸权国依靠自身强大的实力,维持世界体系的稳定,霸权国所起到的就是一种“稳定器”的作用,作为“稳定器”的国家有责任向国际社会提供公共产品②倪世雄:《当代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4页。。在当今国际体系中,只有美国可以称得上是霸权国家,有能力在国际安全领域发挥足够的影响力。第二类是国际体系中的大国,即“在其他主要国家的算计中,被认为具有明显的经济、军事和政治潜力,可以在短期或中期内争取获得超级大国地位……大国一般并不把自己仅仅看作地区大国,而是可能看作预期的超级大国,它们通常能够在一个以上的地区发挥影响”③[英]巴里·布赞、[丹]奥利·维夫:《地区安全复合体与国际安全结构》,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4页。。但是大国或次级国家 (Secondary powers)虽然可以打乱体系秩序,却无力改变它④David R.Mares,“Middle Powers under Regional Hegemony:To Challenge or Acquiesce in Hegemonic Enforcement”,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1988,Vol.32,No.4,p.456.。例如中国、俄罗斯。由于自身实力以及掌握资源的程度,大国或次级国家在提供区域公共产品时将受到霸权国家的影响。更为重要的是,由于对国家战略层面因素的关注,大国提供的区域公共产品很有可能与霸权国提供的产品间存在竞争关系,从而在地区内部造成分化甚至对抗。第三类为地区层面的大国,地区内大国“在本地区的表现突出,但在全球层次上并没有引起非常广泛的关注”①[英]巴里·布赞、[丹]奥利·维夫:《地区安全复合体与国际安全结构》,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6页。,如南非、巴西。在某些地区体系中,并不存在国际体系层次上的大国,而此时地区内大国将会在安全公共产品的供应上发挥较大作用。另外,地区内的小国由于自身实力所限,不得不通过与众多国家的联盟才能发挥影响,但在联盟中小国也往往丧失影响联盟的能力②David R.Mares,“Middle Powers under Regional Hegemony:To Challenge or Acquiesce in Hegemonic Enforcement”,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1988,Vol.32,No.4,p.456.,在地区安全问题上,单一小国起到的作用有限,它们往往通过合作的形式发挥作用。因此,能够在地区层面上提供区域安全公共产品的国家一般是地区大国、体系层次的大国或霸权国。

其次,区域安全公共产品的供应方式,即提供者是否以免费的方式向地区内国家供应公共产品。一种是无偿提供的方式,提供者以免费方式向地区内国家提供公共产品,地区内国家在享有区域安全公共产品时,不需要向提供者支付费用或成本。另一种是有偿提供方式,即地区内国家若要享有区域公共产品,必须向提供者支付一定的费用。例如,冷战期间,美国通过北约向欧洲国家提供安全保护,提供这种公共产品的目的之一就是抵制苏联的影响,欧洲国家若要获得美国的军事保护,就必须在国际舞台上与美国共同起舞,遏制共产主义的发展。

再次,安全公共产品的性质也是公共产品供应模式的重要内容。一般根据排他性或竞争性的程度不同将产品分为四类:(1)具有竞争性和排他性的物品为私人产品。(2)具有竞争性和不可排他性的产品为公共池塘资源 (public pool resources),“公共池塘资源”指的是一个自然或人造的资源系统,这个系统之大,很难排斥该资源的其他潜在使用和受益者但并不是不可能排除)③[美]埃莉诺·奥斯特罗姆: 《公共事物的治理之道——集体行动制度的演进》,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36页。。(3)不具有竞争性而具有排他性的物品为俱乐部公共产品,俱乐部公共产品是不纯粹的公共产品,其获益具有完全排他性和部分竞争性④Todd Sandler,“Regional Public Goods and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Th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2006,Vol.1,No.1,p.8.。俱乐部公共产品一般不具有消费的竞争性,但通过一定的制度安排可以排除区域内其他人对该产品的消费,也就是说通过一定的技术将消费该产品的成员限制在特定的区域范围以内⑤张士威:《论基于区域公共产品分类的供给模式选择》,载《辽宁行政学院学报》2011年第9期。。(4)不具有竞争性也不具有排他性的物品为纯公共产品。在现实中,特别是由于国家利益以及战略需要,供应者往往刻意的提供俱乐部公共产品,即将安全公共产品的受益范围有选择地缩小,或者是提高享受公共产品的成本,从而控制获益者的范围。

将区域安全公共产品的供应者、供应方式进行不同的组合,就形成了区域安全公共产品的不同供应模式,而不同的供应模式则提供着不同性质的公共产品。在理想状态下,即本地区没有外部干扰性变量存在,只有单一的供应者,且以免费的方式向整个地区内国家提供安全公共产品。而在极端情况下,则是地区内各种供应者相互竞争,通过有偿方式向地区内国家提供俱乐部公共产品,各种供应模式之间相互排斥。在现实中,不论是在市场、层级机构或者集体行动中,所有的公共产品由于囚徒困境和“搭便车”的影响,往往供应不足①Uma Lele,Christopher Gerrard,“Global Public Goods,Global Programs,and Global Policies:Some Initial Findings from a World Bank Evaluation”,American Journal of Agricultural Economics,2003,Vol.85,No.3,p.687.。曼瑟尔·奥尔森甚至认为,鉴于“选择性激励”的缺失,国际公共产品不可能存在,除非这个集团是一个“特权”集团,以便单独的一个国家有足够的兴趣去提供公共产品并且愿意承担全部的供应费用②Duncan Snida,l“The Limits of Hegemonic Stability Theory”,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1985,Vol.39,No.4,p.581.。“特权”集团包括一两个国家,即使被迫消化所有的成本,也可从提供公共产品中获得净收益。托马斯·谢林则提出了“K集团”的概念,指核心国家足够小,这样每个成员为公共产品做出的贡献可以其他国家的贡献为条件③[美]本杰明·科恩:《国际政治经济学学科思想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86页。。不论是“特权集团”还是“K集团”都说明一个问题,即在提供公共产品的过程中需要有一个核心,以便承担费用,支撑公共产品的生产。因此,区域安全公共产品的供应也需要一个核心,而这个核心是单个国家还是组织,则取决于本地区的具体情况,例如地区权力结构、地区文化以及已有的地区机制成熟度等。

二、东亚安全公共产品的供应模式及其变化

冷战的结束与苏联的解体使东亚地区的权力格局从两极结构转变为典型的金字塔式结构,即存在霸权国 (美国)、体系层次的大国 (中国)、地区大国 (日本)、中小国家 (越南、韩国、印度尼西亚、新加坡等)。国际或地区体系下的霸权具有明显的特征:霸权体系下的权力分配是不对称的,是一种层级化的组织,且由唯一一个国家领导或强加影响④Ralf Emmers,“Regional Hegemonies and the Exercise of Power in Southeast Asia:A Study of Indonesia and Vietnam”,Asian Survey,2005,Vol.45,No.4,p.646.。同时,霸权所拥有的相对于地区内国家的不对称权力,对地区体系的无政府状态造成了限制,对国家的外部限制构成了一种等级化的权威,即一种无政府体系中的层级结构⑤Danid A.Lake,“New Sovereignt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2003,Vol.5,Iss.3,p.311.。由于美国霸权的持续存在以及地区自身的结构特点,使冷战结束后的东亚体系兼具无政府体系与等级体系的特征,有学者将其称之为“准无政府体系”①孙学峰:《东亚准无政府体系与中国的东亚安全政策》,《外交评论》2011年第6期。。

在冷战后的准无政府体系下,美国为了维护其霸权利益,通过强化冷战时期建立起来的双边同盟体系,向东亚国家提供排他性的俱乐部安全公共产品。冷战后,美国大战略的首要目标是维持一个单极的世界,没有一个可以与美国相匹敌的竞争对手②G.John Ikenberry,“America's Imperial Ambition”,Foreign Affairs,2002,Vol.81,No.5,p.49.。在地区层面不存在地区霸权,全球霸权在全球各个地区占据主导地位,同时地区内各国保持权力均势,这种情形对霸权护持最为有利③秦亚青:《霸权体系与国际冲突—美国在国际武装冲突中的支持行为 (1945-1988)》,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74页。。显然,美国向东亚地区提供的安全公共产品本质上是其霸权战略的副产品,服务于美国霸权需要。美国历来将地区安全视为国家对外战略的重点,地区威胁在美国国防部防务计划中的重要性呈上升趋势,并成为美国军事政策的主要组成部分④Peter J.Schraeder,Intervention into the1990s:U.S.Foreign Policy in the Third World(London:Lynne Rienner Publisher,1992),p.49.转引自韩庆娜《冷战后美国对外军事行动的动因研究》博士论文,外交学院,2008年,第60页。。在冷战时期,为了遏制苏联势力的扩张,防止所谓共产主义的“同化”,美国在东亚建立了以其主导的“轮轴——辐条”式的双边同盟体系。冷战后,双边同盟体系继续成为美国维持在该地区主导地位的核心支撑。1995年和1998年克林顿政府两次发表的《东亚及太平洋地区安全战略报告》中都提出了“以双边同盟为美国地区安全战略基础”的原则⑤刘昌明:《双边同盟体系制约下的东亚地区主义:困境与趋向》,载《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11年第1期。。一方面,在东亚双边同盟体系中,美国居于绝对的主导地位,将盟国紧紧束缚在周围,从而为美国深入涉足东亚事务提供了畅通的通道;另一方面,双边同盟体系与多边机制或多边合作相比,可以使美国有更大的行动空间,保持较大的政策自由⑥G.John Ikenberry,“American Hegemony and East Asian Order”,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2004,Vol.58,No.3,pp.354–358.。“在亚洲创立地区制度,制约美国独立制定政策的能力是不符合美国利益的。”⑦[美]彼得·卡赞斯坦:《地区构成的世界:美国帝权中的亚洲和欧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5页。因此,双边同盟体系就成了维持美国在东亚主导地位的上上之选。

从东亚地区的需求看,冷战结束,两极对抗不再,东亚国家面临的安全压力陡然降低,巩固政权合法性、促进本国经济发展、维护国内稳定成为各国的首要目标。因此,东亚国家开始实施以经济建设为核心的发展战略,注重提升本国的经济实力,提高出口,改善国家经济状况,稳定国内社会。东亚各国经济的快速增长及区域内部相互依赖的进一步增强,造就了该地区总体对经济领域公共产品较强的需求,对安全领域公共产品较弱的需求的情形①高程:《区域公共产品供求关系与地区秩序及其变迁——以东亚秩序的演化路径为案例》,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12年第11期。。美国拥有巨大的市场、技术与经济实力,而这些正是东亚地区所渴望的。从全球范围来看,这一时期的大部分东亚国家仍处在全球经济体系中的边缘地位,而“美国霸权已成为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国际政治基础”②[美]约瑟夫·M.格里科、[美]G.约翰·伊肯伯里:《国家权力与世界市场:国际政治经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98页。,若要改变边缘地位,发展经济,全面融入全球化,那必然要在国际政治经济体系中接受美国霸权的制约与影响。因此,在东亚与美国之间便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经济—安全关系”:东亚国家向美国出口货物而美国向该地区出口安全③G.John Ikenberry,“American Hegemony and East Asian Order”,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2004,Vol.58,No.3,p.33.。

可以说,在20世纪90年代,美国维护霸权的战略需求、东亚内部安全机制的缺失、东亚国家对安全产品需求的弱化以及对融入国际经济体系的渴望等因素,共同造就了美国主导的双边同盟体系在东亚安全结构中的绝对优势地位,形成了由区域外势力向东亚地区提供安全公共产品的特殊现象。

但进入新世纪后,随着美国实力的相对衰落和新兴大国的快速崛起,推动着国际实力格局向更加平衡的方向发展。国际格局的变化也反映在地区层次上,美国霸权体系的东亚等级结构开始被打破:一是快速崛起的中国进一步缩小了与美国之间的力量差距;二是中国不断扩大与东亚地区其他国家间的力量差距。前者直接影响到了美国向东亚提供安全产品的意愿和能力,而后者则改变了东亚地区对安全产品的需求结构,导致东亚安全公共产品供需相对平衡的状况开始被打破,东亚安全公共产品的供应模式面临调整和转型。

首先,从产品的供应国看,美国将东亚安全公共产品日益“私物化”,强化安全公共产品的排外性,提高使用公共产品的成本,表明美国供应公共产品的意愿和能力已发生变化。

2001年的“9·11”事件对美国的安全战略产生了重大影响,小布什政府以此调整美国的全球战略重点,将视线集中于中东地区,使美国深陷两场战争泥潭,加之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的爆发等因素,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美国的霸权实力,虽然美国仍处于国际权力结构中的主导地位,但其影响力已大不如前。同时,以中国为核心的新兴大国的崛起使美国在东亚的霸权地位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为此,奥巴马政府不得不对美国的全球战略重心进行调整,将目光重新聚集东亚地区,提出了“重返亚洲”战略,加强在亚洲尤其是东亚地区的战略存在。在中美之间实力差距进一步缩小的背景下,美国试图继续通过巩固和强化双边同盟体系,维护在东亚地区的主导权,防止中国崛起为东亚地区的新霸主。于是,双边同盟体系就成为抑制中国势力的重要手段,为了自己的一国之私,把原本该服务于地区的安全公共产品变为美国从地区牟取私利的工具①关于公共产品“私物化”的相关论述,参见樊勇明《区域性国际公共物品——解析区域合作的另一个理论视点》,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08年第1期。,东亚安全公共产品已变得日益“私物化”。

美国将地区安全公共产品“私物化”,就意味着其“公共性”的退化,表明消费安全公共产品的成本在提高。例如,近年来,美国一方面加强与日本、韩国、菲律宾等国的同盟关系,向这些国家提供安全保障,但另一方面,美国又极力向其盟国兜售“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关系协定”(TPP)。虽然2010年11月美日经济协调倡议 (EHI)已然生效,但美国仍然鼓动日本加入TPP。日本明知加入TPP会对本国的经济带来剧烈震荡,尤其是对农业打击,但日本政府仍于2013年7月加入TPP谈判。因为加入TPP对日本来说在政治上可巩固日美同盟,制衡中国的影响,提升日本在亚太的话语权②参见姜跃春《日本参加“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协定”谈判的主要考虑及其影响》,载《国际展望》2012年第1期。,作为极其依赖美国提供安全产品的日本,接受TPP成为享有更多安全产品的交换条件。对于企图从美国获取安全产品同时又在安全关系上保持一定程度独立性的国家,美国则以拉拢为主,辅之以必要的惩罚或要挟,从而在安全交易中占据上风。例如美国对越南的“人权”问题尤为关注,如若越南不进行国内政治改革,美国则取消对越南安全方面的“奖励”③《美媒呼吁美国应捍卫人权 勿再“奖励”越南》,http://world.huanqiu.com/exclusive/2012-08/3078778.html。。

美国将安全公共产品“私物化”,也使安全公共产品的排外性增强,这突出表现在对中国的安全防范与遏制上。冷战后,在东亚地区形成了两种不同类型的安全关系:一类为依赖美国的国家,即安全上“他助”的国家,以日本为代表;另一类为安全上依靠自己的国家,即“自助”国家,以中国为代表。随着中国的崛起,中美两国在东亚地区权力结构中的差距逐渐缩小,特别是中国在经济上的不俗表现,使得美国愈发担心在东亚的主导地位受到挑战。正如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阿伦·弗里德伯格 (Aaron Friedberg)所言,中国正在寻求一种增量的发展,慢慢地扩大其影响、提升在亚洲的地位,同时在无声无息中削弱美国的影响和地位④Aaron L.Friedberg,“Bucking Beijing—An Alternative U.S.China Policy”,Foreign Affairs,2012,Vol.91,Iss.5,p.50.。与中国实力增长相伴而生的是中国与东亚国家之间的经济联系日益密切,相互依赖增强,经济合作势头强劲。美国在东亚地区保持霸主地位的关键因素是有效地在分裂的东亚地区维持一种“不稳定的僵局”①Michael Mastanduno,“Incomplete hegemony and security order in the Asia - Pacific”,in G.J.Ikenberry(ed.),America Unrivalled:The Future of the Balance of Power(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2),pp.141–70.转引自Mark Beeson,“Hegemonic transition in East Asia?The dynamics of Chinese and American power”,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2009,Vol.35,Iss.1,p.101.。由此,美国有必要在东亚安全领域寻找缝隙,在防止新兴大国崛起的同时,在东亚扮演制衡者角色,从而达到在安全、经济领域中“分裂”东亚的目的。因为东亚国家若要主动获取由美国提供的安全产品,必然要受到美国主导的安全机制的制约,从而达到排斥中国的目的。由此,美国向东亚提供的安全产品就深深地打上了遏制中国的烙印,成为拉拢东亚国家、排挤中国的有力工具。

其次,从对产品的需求看,受地区权力格局变化的影响,东亚地区对安全公共产品的需求结构也发生调整和转变。

新世纪的前十年是东亚权力格局急剧调整和变化的时期。在地区权力格局转换的背景下,中国等传统上安全“自助”的国家希望寻求与本国实力相匹配的自供安全产品;而安全“他助”的国家则积极寻求由域外提供且能够制衡中国的安全产品,这在客观上引发了东亚国家对安全公共产品在供应模式和产品类型的新诉求。需要说明的是,权力格局的转变并非必定引发安全公共产品需求的上升,而安全公共产品需求的上升也未必是由权力格局转变所导致,两者之间既非必要也非充分条件。但由于域外大国干涉等原因,致使东亚地区安全结构带有强烈的权力政治色彩,造成了权力格局转变与安全公共产品供求之间的因果关系。

造成中国对安全公共产品需求增加的因素主要有两个:第一,由于中国的崛起及其实力的不断增强,需要扩大其安全边界。冷战后,中国并没有成为东亚安全公共产品的供应国,相反是利用东亚相对稳定的安全环境实现其战略目标,甚至有西方学者将中国称之为“搭便车者”。中国在安全领域中并未真正纳入到美国主导的安全机制之中,而是长期奉行独立自主的安全政策维护自身安全。伴随着自身实力的增强及融入国际社会程度的加深,中国的安全不再局限于边界安全,国家安全边界日益扩大,中国不仅需要维护主权安全,更需要一个稳定的周边环境。因为安全边界越远,边界安全系数就越大。当安全边界与边界安全两线重合,国家安全系数就降到了底线②张文木:《世界地缘政治中的中国国家安全利益分析》,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277页。。第二,中国对安全产品需求的增加也是对美国“重返亚太”战略的一种本能反应。中美两国对于各自的战略举措有着不同的解释与看法,从美国的角度看,美国的回归会提高东亚乃至太平洋地区的安全性,然而,问题是中国则有可能将这一战略视为对中国发展的一种遏制,尤其是当其他亚洲国家积极参与这一战略时③Zhang Yun,“America’s Return to Asia and US - China Relations”,East Asian Policy,2012(4),p.43.。美国在东亚强化战略存在的现实、中国对美国遏制意图的判断以及东亚某些国家的“选边站”,在一定程度上使中国形成了自身安全环境恶化的认知,从而加剧了中国对地区安全产品的需求。

东亚权力格局的调整也使安全上“他助”的国家对安全产品的需求上升,这些国家旨在以此应对伴随中国崛起而来的“威胁”,这种安全需求在个别东盟国家中表现尤为突出。芝加哥全球事务委员会与东亚研究所 (Chicago Council of Global Affairs/East Asia Institute)2008年在中国、日本、韩国、美国、印尼、越南所进行的民意调查认为,中国在东亚地区硬实力的崛起,使邻国倍感不适甚至被视为一种威胁①Lee,J.N,“China’s Soft Power in East Asia:An Estimation Based on the Outcome of Surveysof Six Countries”,The Korean Journal of Defense Analysis,2009,21(2),pp.185– 204.转引自 Matthewe Linley,James Reilly,Benjamin E.Goldsmith,“Who's Afraid of the Dragon?Asian Mass Publics’Perceptions of China's Influence”,Japanese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2012,Vol.13,Special Iss.4,p.503.。许多东盟国家面对中国日益大幅上升的地区影响力时,选择继续依赖与美国正式或非正式的联盟,从而确保本国的安全并制衡崛起的中国②Ralf Emmers,“Regional Hegemonies and the Exercise of Power in Southeast Asia:A Study of Indonesia and Vietnam”,Asian Survey,2005,Vol.45,No.4,pp.664-665.。而东亚地区的主权争端、历史问题以及南海问题等,又进一步加剧了东亚国家间相互威胁的感知度。由于某些东亚国家将中国视为地区安全甚至是本国安全的威胁来源之一,希望拉拢区域外力量抵制来自中国的威胁,从而造成对安全产品需求的上升。这种带有明显遏制目的的安全产品,不仅使得东亚国家之间出现一定程度的分化,而且加剧了东亚安全格局和经济格局之间的裂痕。

三、安全公共产品的供求矛盾及其对地区安全的影响

如上所述,无论日益崛起的中国为了应对来自美国的战略压制、拓展安全边界还是其他国家为了平衡“中国威胁”,新的环境客观上增加了东亚各国对安全公共产品的需求。由于美国已将东亚安全公共物品日益“私物化”,双边同盟体系这一安全产品不仅已无法承载维持地区安全的功能,而且因其排外性的不断强化,已成为美国在东亚制造分裂和“不稳定僵局”的有力工具。因此,东亚迫切需要一种新的安全机制,以满足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国家日益上升的安全需求。但鉴于美国实力及提供安全产品意愿和能力的下降,美国在安全方面只能继续强化与日本等国家的双边同盟关系,通过扮演东亚最为重要的平衡角色,以维持美国在该地区的霸权利益。也就是说,美国无法满足东亚地区对建立新安全机制的需求,而其主导的双边同盟体系又难以维护地区的和平与稳定,由此造成了东亚地区安全公共产品的供求矛盾。

新的历史背景下美国和东亚各国地区战略关注点的不一致是造成东亚安全公共产品供求矛盾的根本原因。第一,自冷战结束后,东亚地区逐渐由美国主导的单极格局转向经济中心与安全中心相互分离的二元格局①周方银:《中国崛起、东亚格局变迁与东亚秩序的发展方向》,载《当代亚太》2012年第5期。。在安全领域,中国一直游离在美国主导的地区安全机制之外;而在经济领域,中国在东亚地区却发挥着区域经济增长引擎的作用,在该地区建立了以中国为中心的日益一体化的区域生产网络,成为本地区最大的投资和商品市场,并逐步减少东亚对美国的依赖②The Economist,14 April 2007,p.87.转引自 Mark Beeson,“Hegemonic transition in East Asia?The dynamics of Chinese and American power”,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2009,Vol.35,Iss.1,p.107.。这种安全与经济相分离的二元格局,以及美国在安全领域对中国的防范与遏制,迫使东亚诸国不得不在中美之间进行选择,从而出现在“经济上越来越多的东亚国家期望与中国未来经济发展捆绑到一起,而在安全上继续依靠美国联盟提供保护的状况”③G.John Ikenberry,“American hegemony and East Asian order”,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2004,Vol.58,No.3,p.354.。东亚国家之间经济上的高度依存意味着东亚国家并不希望中国经济衰退、实力下降,而是更期待中国能够继续带动东亚地区的经济增长。因此,东亚国家尤其是东盟成员国在中美之间选边站既是一种风险之举,亦是一种无奈。第二,东亚国家所关注的是针对所谓来自中国的“威胁”,而美国亚太战略强调的是制衡中国的实力增长,以维护其在亚太地区的霸权地位,两者具有本质的区别。具体而言,东亚国家担心的是伴随中国实力增长而来的军事力量的提升以及对东亚地区的掌控,并且由于地理毗邻和历史等因素,相对于美国,东亚国家更易感知来自中国的“威胁”。东亚国家在安全领域中借助美国平衡中国的行为,并非是企图遏制中国的经济发展和实力增长,而是防止由实力增长将有可能带来的对自身独立、安全的威胁。东亚国家产生如此顾虑的原因在于该地区尚缺乏成熟的、有约束力的安全合作机制;东亚国家与中国之间经济联系密切,担心本国经济脆弱性上升,由经济依赖衍生出的安全风险加大等等。对于美国,一个崛起的中国将对东亚格局的变化带来至少两种可能:围绕着中美之间的对抗形成的两极秩序;或者是中国实力日益上升将会逐渐取代美国而成为地区霸主④G.John Ikenberry,“American hegemony and East Asian order”,Austral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2004,Vol.58,No.3,pp.361-362.。显然,不论哪种可能都不是美国所期望看到的。但中美之间的经济依存使得美国并非一味地打压中国的发展,世界金融危机已表明在很大程度上美国的全球金融霸权依赖中国、依赖中国对美国经济的持续的信心⑤Meghan A.Crossin,“Engaging China:Obama’s Struggle to Define a New Framework for Sino- American Relations”,Washington Journal of Modern China,2010,Vol.9,Iss.2,p.3.。美国的战略目标是将中国的安全边界限制在东亚地区内,将中国的发展限制在美国领导的体系之下,遵守美国制定的规则。因此,东亚国家制衡的是由于中国实力增长而来的主观意识上的安全威胁;美国则是遏制中国实力“过度”发展,将中国置于美国领导的亚太体系之下,两者的战略关注点并不一致。

当前,尽管美国主导的双边同盟体系这一安全产品已不合时宜,但东亚内部的竞争性结构又难以提供出新的安全产品,部分东亚国家出于制衡所谓中国崛起带来的“威胁”,又不得不接受美国提供的日益“私物化”的安全产品,因而东亚安全公共产品的供求矛盾一时难以解决,这一矛盾的持续发展已成为诱发地区不安全的因素之一,加剧了东亚地区的安全困境和军备扩张。

首先,双边同盟体系的不断强化及其“私物化”和排外性的发展趋向,导致东亚国家已难以从美国提供的产品中获取充分的安全效益。一方面,美国将安全公共产品的“私物化”就意味着东亚国家消费安全产品的成本上升,特别是对于某些东亚小国来说,意味着需要在经济、社会等其他领域向美国支付更高的费用;另一方面,随着奥巴马政府全球战略重点东移和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实施,美国对中国战略遏制的目标日渐明朗。正如美国著名经济学家、地缘政治学家威廉·恩道尔在《霸权背后》中所分析的,“美国为了达到全方位主导世界的目的,华盛顿不仅需要在欧亚大陆包围俄罗斯,还需要牢固的控制中国这个崛起中的巨人”①尼古拉·查强、沈伟烈、蒲宁:《地缘战略与大国安全》,解放军出版社2012年版,第133页。。随着中国、日本、韩国和东盟等国家和地区组织实力的相对上升,在东亚已基本形成了一种新的权力分散结构状态,在这样的背景下,美国继续以强化双边同盟体系的方式向东亚提供安全公共产品,这不仅使中国等体系外国家无法享用美国提供的地区安全产品,而且还增加了同盟体系外国家的不安全感。

其次,双边同盟体系的不断强化及其“私物化”和排外性的发展趋向,也阻碍了地区内部争端有效解决机制的建立。东亚地区争端解决机制的缺失直接导致两个方面的后果:一是使得域内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确定其他国家以防御为目的的军备建设会不会转化为进攻能力,都不敢轻信他国的安全承诺,而只能依靠“自助”或结盟的方式来寻求安全利益的最大化。二是在两极格局或美国单极霸权下被压制的一些地区安全问题将会再次成为热点,潜伏着未来爆发刚性冲突的巨大危险。如中日钓鱼岛主权争端、中国与东南亚部分国家的岛屿主权争端等等。

从现实角度观察,近年来,双边同盟体系不仅已无法有效解决地区冲突,而且还成为引发地区动荡的根源,加剧了体系外和体系内国家的不安全感,推动这些国家不得不扩军备战,增加自身的防卫能力,以提高本国的安保系数,从而使东亚地区军备竞赛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有不断升级之势,这与全球范围内裁减军备形成了鲜明对照。据统计,东亚国家的军费开支数年来持续较大幅度增长,地区防务开支以每年3%-5%的速度增长,是世界军费开支增加最快的地区。在东北亚、台海地区及南中国海周边地区,“逆裁军”态势尤为严重②杨丹志:《东亚安全困境及其出路》,载《现代国际关系》2003年第9期。。

阿伦·弗里德伯格曾说过,由于在财富、政治发展、民族、宗教、语言上的巨大差距,东亚国家除了对财富和安全的渴求外,几乎毫无共性①Aaron L.Friedberg,“Ripe for Rivalry:Prospects for Peace in a Multipolar World”,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18,No.3(Winter 1993/94),pp.5–33转引自 David C.Kang,“Hierarchy,Balancing,and Empirical Puzzles in Asia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International Security,2003,Vol.28,No.3,p.179.。当前,尽管东亚国家对安全公共产品有着共同的渴求,但现实中美国向东亚提供的安全产品不仅无法满足地区安全的需求,而且还进一步加剧了本已存在的地区安全困境。如何重建地区安全产品“供给——需求”链条,实现地区安全公共产品的供需平衡,无疑成为破解东亚地区安全困境的重要环节。

四、安全产品供应视角下的中国战略选择

有学者言,中国在冷战后很长时期内一直是安全产品的消费国,与19世纪的美国如出一辙,廉价的享受它国提供的安全产品②关于美国从“安全消费者”向“安全供应者”的论述,参见[美]罗伯特·阿特《美国大战略》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7-250页。。但近年来东亚安全产品的供求矛盾及地区安全困境的加剧已严重影响了中国的周边安全,这需要中国基于地区安全产品的需求来制定东亚安全战略,推动中国从安全产品的消费国向供应者转变,向东亚地区供应低廉、有效、可接受的安全产品,实现地区安全产品的供求平衡。在地区安全战略中,中国究竟应该向东亚提供什么样的安全产品?又以何种方式提供?特别是在提供安全产品过程中如何实现中美之间的良性互动?

首先,中国供应的安全产品应是不具有竞争性也不具有排他性的纯公共安全产品,产品不仅要满足中国自身对国家利益的需求,而且也要反映东亚各国的共同诉求,是一种在中国与东亚各国之间具有最大公约数的安全产品。当前具有最大公约数的安全产品应包括新安全观念和集体安全机制,中国在供应这两类安全产品方面应该有所作为。

地区安全秩序的形成需要在其成员间形成追求基本或主要目标的共同安全观念。随着全球化的快速发展和相互依赖的进一步增强,国家安全的内涵已从传统的政治军事扩展到了经济、社会和环境等领域。安全边界的日益模糊使不同层次的安全相互关联,不可分割。正如哥本哈根学派代表人物巴里·布赞所言:人类集体安全所受影响主要来自五个方面:军事、政治、经济、社会和环境。这五个方面并非孤立地起作用。每一个都在安全问题群中确定了一个聚集点,以及一种要求优先性的途径,但所有这些部门领域都是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的③[英]巴里·布赞:《人,国家与恐惧:后冷战时代的国际安全研究议程》,转引自杨丹志《东亚安全困境及其出路》,载《现代国际关系》2003年第9期。。全球化背景下安全内涵的泛化和安全边界的模糊,需要打破传统的零和博弈观,倡导综合安全的新观念,这不仅有助于打破东亚各国对狭义安全利益的追求,减少各国零和冲突的可能性,而且还可以推动安全主体之间的合作,改变东亚国家对安全认知的现实主义观点,从而缓释东亚安全困境。

在实践中,中国已成为东亚地区新安全观的首要倡导者。早在1995年,中国已在东盟地区论坛会议上首次提出了新安全观,2002年7月31日又向东盟地区论坛外长会议正式提交了《中方关于新安全观的立场文件》,全面系统阐述了中国的新安全观。根据该文件,中国新安全观的核心内容是:互信、互利、平等、协作;新安全观的实质是“超越单方面安全范畴,以互利合作寻求共同安全”。近年来,中国领导人提出的“和谐社会”与“和谐世界”思想,为中国新安全观又注入了新的内容,并将其推向一个新的高度。经过十多年的实践,新安全观不断得到发展和完善,成为中国对外战略的核心内容。新安全观完全打破了传统的通过结盟和对抗方式来获取安全的思想,倡导在互利、互信的基础上,建立超越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的合作关系,以合作的方式谋求共同利益和解决冲突。

尽管新安全观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对边界问题、分裂主义及台湾问题等国家特殊安全利益的关注,但也同样反映了全球化的时代背景和东亚国家的共同需求。特别是新安全观提出的“合作安全”模式,不但观念新颖、明确,而且有着制度化、规范化的形式;与传统的结盟相比,它不针对某个具体敌人,也没有严格的盟约限制。因此,新安全观应成为东亚各国走向合作共赢,走出安全困境的原则和指针。

中国应该主导建立不同于美国双边同盟结构的东亚集体安全机制。国际机制或制度是增信释疑的重要手段和载体,对规范、指引国家行为具有重要作用,地区秩序本身也是国家间“制度分配”的结果。冷战后,东亚经济快速发展,区域内经济相互依赖不断增强,并构建了诸如亚太经济合作组织、“10+3”、东亚峰会等多层次、多形式的经济合作机制,这呼唤东亚在安全领域也需尽快建立集体合作机制,通过机制的力量明确国家利益,规范国家行为,克服国际无政府状态,保障地区安全。

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需要将自身利益和地区利益统筹考虑,基于自身实力和东亚各国的安全诉求,积极建立地区集体安全机制。中国主导建立的安全机制既不能是类似北约的亚洲同盟体系,也不能是一个类似东盟地区论坛仅停留在对话层面上的缺乏约束力的松散机制①杨丹志:《东亚安全困境及其出路》,载《现代国际关系》2003年第9期。。因为东亚安全领域已日益多元化,不同层次的安全主体间利益交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形成了不同层次安全的相互关联。因此,仅靠单一行为主体的单独行动,不足以实现和维持东亚地区的综合安全,这就要求不同层次的安全主体只有通过合作才能维护安全。因此,具有约束力的集体安全机制就成为维护地区安全的有效模式,是东亚经济相互依赖和合作发展在安全领域的必然要求。

其次,中国需要处理好与美国之间的关系,避免两种安全公共产品之间的恶性竞争。近几年中国的实力显著提升,但权力转移过程将需要很长时间,目前美国仍是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并拥有无与伦比的军事力量①Ikenberry,“The three faces of liberal internationalism”,p.42. 转引自 Sevasti-Eleni Vezirgiannidou,“The United States and rising powers in a post- hegemonic global order”,International Affairs,2013,Vol.89,Iss.3,p.639.。在东亚权力结构中,美国继续占据着优势地位,美国与东亚国家构筑的双边同盟体系不仅是冷战时期美国东亚安全政策的支柱,而且仍是当前东亚地区安全结构的基础②刘昌明:《双边同盟体系制约下的东亚地区主义:困境与趋向》,载《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2011年第1期。。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在向东亚提供安全产品时就必须妥善处理好中国倡导建立的集体安全机制与现行双边同盟体系之间的关系。显然,中国向东亚提供安全产品时,不可避免地会对美国在东亚安全领域的主导地位产生冲击,一定程度上对双边同盟体系造成挤压效应,并由此引发美国对中国的战略反制。这就需要通过构筑中美新型大国关系,推动中美各自向东亚提供安全产品的竞争关系转变为互补关系,使由此给地区安全结构带来的震动与冲击减至最小化。

一是中国要与美国在彼此核心利益以及危机处理的方式、目标上达成谅解并相互认同,尤其是在东亚地区的热点问题上。在现实中,中美两国尚未在有关切身利益或处理危机的可靠手段上达成与美苏之间在处理柏林问题和古巴危机中达成的相类似的共同理解③Avery Goldstein,“China’s Real and Present Danger- Now Is the Time for Washington toWorry”,Foreign Affairs,2013,Vol.92,No.5,p.138.。例如,中国视东北亚的稳定为首要的目标,华盛顿的首要目标——防止核扩散,在北京眼里排在第二位④Ralph A.Cossa, “The Sino– U.S.Relationship:Respecting Each Other’s Core Interests”,American Foreign Policy Interests,2010(32),p.274.。中美双方在核心利益认知上的模糊化极易导致战略误判,因此建立长期有效高频率的政府间高级别交流机制极其必要。二是中国向东亚提供安全产品的主要目标应是弥补美国安全产品的不足,缓和因美国将安全公共产品“私物化”造成的供求矛盾,而并非挑战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地位。在当前形势下,中国尚无法取代美国在东亚安全领域中的主导地位,中国应该敦促美国在亚太地区发挥更大的建设性作用,而这需要美国转变重视军事安全、军事同盟和军事部署的以军事为中心的做法⑤ZHENG Yongnian,LYE Liang Fook,CHENGang,“China’s Foreign Policy:Responding to the USPivot to Asia and Managing Differenceswith its Neighbours”,East Asian Policy,2013(5),p.18.,即中美在东亚地区加强经济合作,淡化军事色彩,尤其是放弃冷战零和思维。同时,在非军事领域建立长期的、机制化的合作。

另外,鉴于在国际体系中始终萦绕着“中国威胁论”的形象标签①Yong Deng,China’s Struggle for Statu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104. 转引自David Scot,t“China and the‘Responsibilities’of a‘Responsible’Power—The Uncertainties of Appropriate Power Rise Language”,Asia-Pacific Review,2010,Vol.17,No.1,p.74.,中国要成为地区安全产品的供应者,还必须增强东亚国家对中国实力增强及其安全产品的合法性认同。“中国威胁论”形象标签的存在表明,并非所有的东亚国家都会坦然接受中国倡导的多边安全合作机制及安全观念。特别是某些东亚小国认为,相比中国,美国在东亚有自己的地缘政治利益却无领土野心,同时还拥有其他大国所不具备的权力投射力②[美]迈克尔·马斯坦杜诺:《不完全霸权与亚太安全秩序》,载[美]约翰·伊肯伯里主编《美国无敌:均势的未来》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8页。,因而他们更倾向于接受美国提供的安全产品。因此,如何与东亚国家达成战略互信以增强其对中国实力和安全产品合法性的认知,成为决定中国能否成为地区安全产品供应者的重要因素。自身强大却又不表现成对他国威胁的关键是国家力量强大的合法性③张旭东:《东南亚的中国形象》,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0页。。一方面,这就需要中国在向东亚提供安全产品时,应以多边方式与东亚国家加强安全合作,必要时中国甚至可以做出妥协。例如,中国在发展与东盟富有成效的和持久的合作关系时,在某些情况下,为了更为深入参与多边框架和追求更大的区域相互依存,中国就做出了妥协,在本国主权利益上有所限制④David Shambaugh,“China Engages Asia:Reshaping the Regional Order”,International Security,2005,Vol.29,No.3,p.76.。在合作提供安全产品的过程中,中国应该发挥领导性作用,制定规则、维护运行机制;支持持久化、常态化、制度化的多边合作;努力扩大合作的范围和合作的领域,同时提高多边安全机制的代表性。另一方面,中国还需要主动采取措施消除东亚诸国的不安与焦虑。当前,中国政府已采取增加军事透明度,出版国防白皮书,公开国防开支;开展政府间的双边安全对话;加强官方的军事交流等措施,加强中国与东亚国家的战略互信。消除东亚诸国疑虑本身就为多边安全合作奠定了基础,并增加中国提供安全产品的合法性。

五、结论

由于美国实力的相对衰落和中国的快速崛起,近年来东亚地区力量结构正在发生调整和改变。一方面,这使美国向东亚提供安全公共产品的意愿和能力受到削弱,导致东亚双边同盟体系这一安全产品愈益“私物化”和排他性;另一方面,东亚各国相互依赖及经济合作的进一步发展,使东亚地区对集体安全与合作的诉求日益增强,由此催生了东亚安全公共产品的供求矛盾。安全产品供求矛盾的不断加剧使东亚国家不仅因传统安全公共产品的“私物化”和排外性而无法充分获取其安全效益,而且还阻碍了反映地区需求的集体安全机制的建立,致使东亚地区的安全困境和军备扩张进一步加剧。中国应基于东亚对安全产品的需求制定地区战略,扮演地区安全公共产品的供应者,向东亚地区输出新安全理念,主导建立集体安全机制,以提高中国的国际地位和影响力。中国能否成为东亚安全公共产品的供应者根本上取决于本国的综合实力,但鉴于美国在东亚地区体系中的主导地位及美国东亚盟友在安全上的“他助”性质等因素,如何处理好与美国、东亚邻国之间的关系,避免两种安全公共产品之间的恶性竞争,增强东亚国家对中国安全产品的认同直接影响着中国安全产品的类型和供应方式,进而影响着东亚安全结构的发展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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