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世锋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南充 637002)
《我这一辈子》是一篇三万字的中篇小说,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回忆式的倒叙,讲述了一个由裱糊匠出身的“三等警”从清末到民国的个人悲剧。原作中通篇都是由“我”来讲述,其余的人物的具体形貌、行为方式是抽象的,整篇小说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也没有大起大落的故事情节。然而老舍充分运用个人的语言天分,高超描写城市贫民的艺术功力,再现了一个巡警的悲剧人生。读完小说,人的心头沉甸甸的,及至末尾“我”喊出的那句“哼!我还笑,笑我这一辈的聪明本事,笑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声,这世界就换个样儿吧!”,一种无可压制的悲愤之情立时充盈在了读者心头,一个战战兢兢活了一辈子的老城市贫民形象鲜活地展现在了人们面前,让人去思考造成这种悲剧的根源是什么。优秀作品的艺术魅力,不止在于塑造了鲜活的人物形象,也在于所表达的深刻思想。
电视剧总共有22集,这样它的容量就大于小说。一般来说,一集剧情通常需要1万字左右的字数,单从字数来看,原本3万的小说需要改编成22万字。所以我们看到电视剧情里多出了许多原著中根本没有的角色,如赵二、瑞姑娘等。为了电视剧容量的需要,剧情的增加无可厚非,而“忠实性和创造性相结合是改编应遵循的基本原则。原著提供的内容是改变的基础,并且决定与影响着改变艺术再创造的方向和性质。严格意义的改编首先必须尊重原作”[1]。
我们来看一下电视剧相对原作都作了哪些改编。首先“我”有了一个名字叫“福海”,这在原作中却是“我”儿子的名字,当然我们无需纠缠于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真正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电视剧中设置的几个极为重要的角色,一个是刘方子,另一个是赵二,还有一个是瑞子。其中刘方子拐走了“我”的媳妇,这多少与原作有联系,赵二代表了福海汤事儿的一面儿。当福海的老婆大妹消失后,瑞子的出现无疑让剧情更具有吸引力。
原作中的我一生经历了这样几件大事:第一,学了一门裱糊的手艺活儿;第二,娶了个很小巧的媳妇儿,而且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后来媳妇跑了;第三,寻了巡警的差事,一干就是大半辈子,在当巡警期间,有这样几件事对他的影响极大,其一遇兵变,其二看宅门,其三被撤职。
电视剧对主要事件都进行了扩充。例如遇到兵变这一节,电视剧将辫子军具体为张勋复辟的三千辫子军,而且让刘方子成为一个军官,带着士兵烧杀抢掠。又如看宅门这一节,福海和赵二一同看宅门,赵二则和府里的三姨太偷情,引出一系列的故事。
人物的增多和情节的改编并没有更好地阐释原作的那种对旧社会的痛斥,也没有很好地体现出作者那种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
亚里士多德早就说过:“悲剧则倾向于表现比今天的人好的人。”[2]把美好有价值的人或事物撕毁给人看,真、善、美不敌假、恶、丑,使人产生恐惧或者是怜悯的情绪。电视剧其实是用了两个人来分担了原作中的“我”这一角色,一个是福海,另一个就是赵二。原作中的我既有善良勤恳认真的一面,也有曲意逢迎、汤事儿的一面。电视剧中的福海代表了好的一面,赵二代表了不好的一面,这样做使得一个性格丰富、色彩鲜明的人物形象,立即失掉了大半的光彩。在那个社会里面,作为一个地位低下的三等警,他的曲意逢迎,汤事儿的性格非但不会让人感到厌恶,相反能叫人同情,让人能更深刻地了解到社会的黑暗不公。但是电视剧里的福海是个老实、逆来顺受的形象,造成他的悲剧除了社会的不公,还有自身的性格。从艺术层面上来讲,这一点的处理有待商量,这样做降低了对旧世界控诉的力道,容易让观众把悲剧更多地归咎于主人公自身的懦弱。
另外,人物的增多使得故事的可看性大大地增强,但这并不是对作品内涵的深刻挖掘,相反却使得一个个人的悲剧成为了三个人的闹剧。电视一开头就安排了福海、刘方子、赵二三个人拜把子,往后的剧情就以此为中心展开。故事的确是精彩了许多,吸引了人们的眼球,同样也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使观众更多地去谈论三个男人的恩怨情仇,而不能全身心的去体味“我”的人生悲剧。对于视觉艺术来说,当导演不去挖掘原著精髓而呈现不出悲天悯人情怀时,就会降低观众的审美力,同时会误导未读过原著的观众以为原作就是讲几个人的恩怨情仇。
或许我们可以引用一下舒乙的话作为这段的总结。“我觉得张国立对《我这一辈子》的改编和表演基本上是失败的。《我这一辈子》是一部中篇小说,很短。他们改编成20集的电视剧就不得不加了很多东西去,但是总体调子不对。老舍原著是很悲愤的,但张国立却没有抓住原著的魂儿。”[3]
一般而言,影视作为一种大众文化,对于文学作品的改编过程中,需要向着娱乐化、通俗化的方向发展。尤其是商业化的影视,最先需要考虑的就是回报率和收益。自从进入市场化经济以来,文学作品是否能够改编成为影视,能否搬上大屏幕,很大程度上并不决定于它的艺术价值,而是它是否具备吸引人们眼球的材料。
《我这一辈子》的文学价值自不必多言,但是如果把原作原封不动的搬上荧屏,恐怕没有多少人会喜欢。为了达到收视率,编导们从商业的角度出发做了大刀阔斧的修改。最明显的是增加了兄弟情仇和男女情爱的戏码。
现在遥控器掌握在观众的手里,怎样来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这是影视人员必须思考的问题。导演张国立在接受采访说,他们将观众的年龄段定在40多岁的中年人。任何一部想取得好成绩的影视作品,在开拍之前,一定会找准自己的受众群体。只有找准了对象,才能“对症下药”,根据受众的社会背景、心理需求、感情需要来编制情节,设置台词,抓住观众的心。
从这一点上来说,电视剧《我这一辈子》是成功的。它的成功之处恰恰在于对爱恨纠葛的展现。最明显的是刘方子抢了福海的老婆,以及瑞子和福海的感情戏份。
“不久,黑子和我的妻子都不见了。直到如今,我再没见过他俩。”原作中清楚地讲明黑子和我的妻子消失后就再没有出现,但是电视剧却把这一条作为了故事主线,不但刘方子自始至终贯穿始终,而且大妹即我的妻也在后来随着一个团长回到北平。这样的剧情符合当下观众的需求,自然也就能够增加收视率。然而这样的安排让‘我’的悲剧不再那么沉重,我们看到的福海在剧中更多不是为生活奔波,而是为情感所累赘。要知道,在原作中,“我承认了这是一段千真万确的事实,不必为它多费心思了。”
这部电视剧从一开始就设定了一位真正的女主角,她就是瑞子。福海的一辈子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大妹不在的时候,这样一个贤惠、善良、痴情的女人,就成了福海的感情寄托。当下的影视似乎没有爱情是不能成戏的,有了瑞子,就有了情爱,有了情爱就有了吸引观众眼球的法宝。
瑞子这个人物对于主题的揭示是否起到了积极作用?瑞子本来是清朝的格格,后来清朝灭亡,当了普通百姓,机缘巧合遇到了许多年未见的福海,再后来波波折折两个人成了夫妻,及至最后被日本鬼子刺死。按说她的一生也是充满悲剧意味的,但是看过电视,却没能引起人们太多的伤心同情。为什么会出现此种情况呢?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这毕竟不是一部表现一个女人辛酸史的作品,她的出场只是因为商业利益的需要,她原本应该有的闪光点被商业利润给遮蔽了。她的被遮蔽的光彩是否映衬了福海的形象魅力,阐释了福海的悲剧内涵呢?答案也是否定的。
影视作为一种视觉文化,留给人们思考的空间本来就不大,文学作品改编成影视,其蕴含的深层思考的内涵很不容易被表现出来,当影视不注重对作品深刻挖掘,不去想着怎样合理地去创造新的情节,而一味地以商业利益为前瞻,以如何吸引观众眼球为出发点,必然造成对文学价值的削弱。电视剧里我们看到,福海的媳妇跑了之后,瑞子很快就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实际上是承担了妻子这一角色。“媳妇跑了,‘我’的心里有了空儿”,这个空儿之所以出现完全是因为媳妇跑了,电视里福海虽然不止一次强调自己的心里有个空儿,但是明显的这个空儿不是那么悲凉——瑞子不但可以是她的倾听者,而且从一定程度上填补了这个空儿。福海的婚姻悲剧被无形的消解了。
伊格尔顿在《批评与意识形态》中曾指出:“意识形态远不只是一些自觉的政治信仰和阶级观点,而是构成个人生活经验的内心图画的变化着的表象,是与体验中的生活不可分离的审美的、宗教的、法律的意识过程。”[4]以此来观照中国电影,我们发现,意识形态已不仅是创作者“个人生活经验的内心图画的变化着的表象”,而是其因深受时代政治影响以至嵌入到电影作品中的不可祛除的胎记[5]。
政治意识形态在电视剧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原作中,“我”的儿子上了威海卫,不幸得病身亡,“我等着饿死,死后必定没有棺材,儿媳妇和孙子也得跟着饿死”。这一重要情节不管是在电影还是电视里都有了改变。1950年电影《我这一辈子》的时间长度延长到解放战争胜利,“我”的儿子参军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这一改动具有明显的时代特色、政治倾向,符合当时人们的心理需求。电视剧显然借鉴了电影的故事情节,剧情依旧设定到新中国成立,而有别于电影的是“我”仍然活着。虽然说对美好生活、新社会的向往是当时贫苦大众最迫切的愿望,让“我”等到一个全新的世界,不能不说具有积极意义。然而这样的改动并不能加深像福海这种底层市民的个人悲剧。
悲剧之所以能够产生震慑人心的作用,能引发人们的同情,正是因为那些有价值的事物被一点点地撕裂,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美好的幻灭。如果我们让美好的事物经过一连串的打击和蹂躏后,最终因为某种正义的力量得到解救,那么这个悲剧的艺术价值就会受到削弱。原作中,“我”的儿子先是当了巡警,后来想挣多点钱,就上威海卫,为了省钱,有病也不治,最终客死他乡。这样一个年轻生命的消亡,足以震颤人们的心灵。但是电视剧中的顺子却参了军,先是打日本鬼子,接着打国民党反动派,本来是一个遗传了父辈苦难的老实人被刻画转化成为一个英雄,这样明显的政治意识形态的表达,彻底摧毁了其本身的悲剧意蕴。
电视剧的结尾让一个原本很悲凉的故事蒙上了一层喜剧的外衣,给观众上演了一幕“大团圆”:新中国成立,顺子回城,我顺顺当当的把孙子交给了儿子,先做汉奸后当特务的赵二被枪决。这样的一个结局能有多少悲剧可言呢?
世界本来是丰富多彩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一个生活原型被塑造成艺术形象后,就具有其独特的感知力和审美。在某些时候为了通过审查,影视制作人不得不顺应主流意识形态,需要宣扬主流价值观,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非要牺牲本来有的价值观念、艺术倾向一味地迎合当政者。
电视剧《我这一辈子》对原著的改编是一次不算成功的改编,个人的深刻悲剧被弱化,被消解,我们看不到原著中的“我”丰满的艺术形象,更难从中体会到一个旧社会城市贫民的挣扎和痛苦,一种内心深切的悲凉。这提醒我们需要警惕娱乐化、政治化的影视改编对原著的肆意破坏,思考在视觉化的时代怎样更好地把文学原著搬上荧屏。
[1]徐南明.电影艺术词典(修订)[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3.
[2]亚里士多德.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3]辈北京。《我这一辈子》首上话剧舞台.舒乙批张国立改编失败[N].北京娱乐信报,2006-08-26(15).
[4]陈旭光.当代中国影视文化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5]郭大勇,禹秀玲.政治化、商业化及二者的兼容——两岸三地电影源流、主流比较[J].社会科学家,2011(10):141-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