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屏
(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200083)
多元价值背景下的学术精神与英美文学研究
李维屏
(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200083)
在社会全面而又快速的转型过程中,在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日趋多元化的时代,学术精神和文学研究面临了严峻的挑战。本文旨在探讨学术精神与文学研究之间的关系,剖析我国英美文学研究现状与存在的问题,并对当前我国学者的治学与成才所需的条件与品质加以阐述。
价值多元化,学术精神,英美文学研究,学者成才
近30年来,我国的英美文学研究发展迅猛,研究成果浩如烟海,新概念和新观点层出不穷,而且学者队伍也日益壮大,整个批评界步入了空前活跃的时期。然而,在现代社会多重维度的转型中,我国英美文学研究领域的学者像其他领域的学者一样,不可避免地受到价值和利益多元化的影响,其学术精神面临着严峻的考验。本文旨在探讨学术精神与文学研究之间的关系,阐述我国英美文学批评的发展与当前存在的问题,并揭示人文素养对学者成才的重要影响。
但凡在学术上取得一定成就的人都知道,学术精神不仅是贯穿学者一生的一种内在力量,包括学者的理想、情怀、智慧、道德、意志、悟性和趣味等精神因素,而且也是学者对科学研究的本质、方法和规范的正确认识。对外国文学研究者而言,学术精神是其在钻研文学的历史与实践过程中逐步形成的一种意识形态,一种能促进其文学研究的理想的精神气质。因此,学术精神与其说是一种抽象的、高度自觉的思维方式,倒不如说是学者的灵魂。换言之,一个缺乏学术精神的学者是没有灵魂的学者。在我国英美文学研究领域,坚守学术信念、崇尚自由探索的学者大有人在。方重、陈嘉、李赋宁、杨周翰、戴馏龄、林同济、王佐良和袁可嘉等前辈无疑是我们学习的楷模。他们的学术道路和治学精神对我们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毋庸置疑,这些学界泰斗之所以能展示大师形象和大家风范,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拥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学术精神。一般来说,在研究学问方面取得一定成就的学者大都对学术精神具有深刻的理解。从事外国文学研究的学者也不例外。李赋宁先生专注英国文学研究,在莎士比亚、杰弗里·乔瘦和18世纪小说研究方面成就斐然。他不仅认为“英国文学是汲取知识和教益的重要源泉之一”,而且“特别重视文学的教育和感化功能”(李赋宁1996:ⅰ)。先生以文学大师为榜样,奋笔疾书,治学严谨,将追求知识和探索真理视为人生目标,其学问和学术精神无疑“有助于青年读者树立积极向上的人生观”(同上)。在英国古典文学尤其是17世纪文学研究方面很有建树的杨周翰先生不仅视野开阔,思维敏捷,而且潜心耕耘,淡泊名利,在他对经典文学几十年如一日的“拾遗补阙”过程中展示了一种令人敬仰的学术精神和大家风度。本人从学生时代起一直将这些学界泰斗视为楷模,不时从他们身上感受到学术精神的力量,并将其作为自己刻苦学习、钻研学问的主要动力。
然而,在多元价值背景下,在利益、兴趣和生活方式均已发生深刻变化的今天,想成为一个安心做学问的人很难,而想成为一个苦心孤诣地做外国文学这种“无用”的学问的人则更难。平心而论,30年前我开始从事文学研究时并未像今天的学者那样遇到如此多的诱惑,也未感受到如此大的压力。在攻读硕士学位期间,我便清醒地意识到,勤于治学才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安身立命之本。我当时信奉的是“良田千顷不如区区薄技在身”的理念。自上世纪90年代初起,我相继完成了《英美意识流小说》、《英美现代主义文学概观》、《乔伊斯的美学思想和小说艺术》、《英国小说艺术史》和《英国小说人物史》等著作。我自知学养不足,因此不敢稍有怠慢,只能全力以赴,一丝不苟。在写作过程中,我翻阅了各类小说和理论著作近五百部。漫游书海,获益匪浅,尤其是文学大师们为艺术事业呕心沥血和锲而不舍的精神使自己备受鼓舞。想当年,英国小说家丹尼尔·笛福大器晚成,年近花甲开始写小说,并推出了《鲁滨逊漂流记》等传世佳作,而格雷厄姆·格林85岁时仍然笔耕不辍。显然,这些文学前辈的执着精神是他们在文坛上获得成功的关键所在。这种精神对当今在急功近利的诱惑和学术精神的召唤之间徘徊的学者来说尤其值得借鉴。毫无疑问,在多元价值背景下的今天,学者潜心从事学术研究的难度越来越大,因而需要更加顽强的意志来坚守学术精神。
我国的英美文学研究起步晚、历史短。较为全面、系统和深入的研究始于上世纪80年代初。文革前有一些人文底蕴厚实、学术造诣很高的学者,但他们当时受到极左的政治思潮和封闭的社会环境的影响,没有机会建立自己的学术体系。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英美文学批评发展迅猛,步入了空前活跃的时期,但根基依然不够扎实,研究还存在许多空白。其实,英美文学作品为我们提供了极其丰富的学术资源,许多问题正等待着国内的学者去发现和解决。近30年来,我国的英美文学研究主要集中在英美文学历史研究、文学流派与体裁研究、作家与作品研究以及文学理论研究四个方面。应该说,我国英美文学的研究正朝着更加规范、成熟和专业化的方向发展。以英美文学历史研究为例,自上世纪80年代起,陈嘉先生独撰的A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四卷)、王佐良先生主编的《英国文学史》(五卷)、侯维瑞先生主编的《英国文学通史》以及刘海平、王守仁先生主编的《新编美国文学史》(四卷)等重要史作相继问世,为我国的英美文学研究奠定了重要基础。我认为,文学史研究是一个国家文学研究的基础工程,倘若没有扎实的文学史研究,便很难推进文学研究的深入发展。显然,我们的学术前辈们充分认识到了文学史研究的重要性。对此,杨周翰(1996:322)曾经发表过一段十分中肯的见解:“就以外国文学史而言,通史已经出了不少,似乎可以出一些断代史、或某一文学运动的历史、或某一流派的专史”。不言而喻,文学史研究为我国的英美文学批评向纵深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应当指出,我国的英美文学史研究经历了一个循序渐进、不断繁衍的过程。步入21世纪之后,英美文学史研究在达到了相当成熟的程度之后出现了转型。我本人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这种学术研究范式转型的必要性。我以为,我们不能一直按通史的模式来研究文学历史,不能一直像过去那样平分史料、均衡编排,并根据历史顺序来介绍作家与作品。这种模式虽面面俱到,却无法深入研究,已经不符合现在的文学研究发展趋势,因此必须转型。近十年来,我本人一直注重英国文学专史研究,先后完成了《英国小说艺术史》和《英国小说人物史》。随着学术理念的日趋成熟和经验的不断积累,我又主编了“英国文学专史系列研究”丛书,包括《英国文学思想史》、《英国文学批评史》、《英国女性小说史》、《英国短篇小说史》和《英国传记发展史》五部学术著作。我认为,文学史研究既要有全方位的推进,也要有专题的分割。文学专史研究无疑有助于对文学分支的系统梳理,同时也有助于对其艺术形式和美学价值的深度研究和整体把握。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新形势下从文学历史的宏大叙事向某一体裁或文类历史专题研究的演变。它不仅反映了当前外国文学史研究的专业化和理论化倾向,而且也给文学史研究提供了新的途径和更大的空间。
就我国英美文学研究现状而言,学术界可谓百花齐放。英美文坛几乎所有的重要作家与作品都有人研究,有的作家在我国已有近十部与其相关的学术专著,而有的作品则引起了数以百计的学生的研究兴趣。目前,我国的英美文学研究大致体现了四种倾向:一、学术研究日趋专业化和职业化;二、对国内外最新理论相当敏感;三、对当代作家与作品更有兴趣;四、跨文化、跨学科研究呈上升趋势。上述四种倾向折射出的信息可谓喜忧参半。例如,英美文学研究在一部分学者中的专业化和职业化倾向虽有助于促进学术研究的规范与成熟,并能加快提升研究水平,但不可否认,学术研究的专业化和职业化也使部分研究人员备受压力,逐渐变得浮躁不安。在种种急功近利的诱惑和研究课题的申报、评估与结项的压力面前,部分专业研究人员不得不摈弃“十年磨一剑”的治学理念,而一味追求研究课题和学术成果的数量。我们不难发现,尽管国内从事英美文学研究的学者队伍日益壮大,但具有原创性、开拓性和前沿性的成果依然十分鲜见。又如,对国内外最新理论相当敏感有助于学者及时了解国内外研究动态,与学术前沿无缝对接,但这却导致了不少学者重文论、轻文本的现象,并催生了崇拜时髦概念、玩弄新奇术语的不良学风。同样,对当代作家与作品更有兴趣虽有助于我们追踪英美文学创作的发展趋势,及时了解新人新作,但许多学者却离经典文学越来越远,有的学者因参考资料贫乏和对那些尚无定论的作家与作品过早盲目投入时间与精力而面临了严重的学术风险。而英美文学的跨文化、跨学科研究则在拓展我们的研究领域和拓宽学术视野的同时也催生了一些牵强的学术观点和不伦不类的比较研究。显然,这些学术倾向与价值观念日趋多元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
在多元价值背景下,我国英美文学研究领域存在不少问题,主要问题有以下三个。问题之一,不少学者学养不足,知识贫乏,不仅对英美文学历史一知半解,而且对经典作家与作品难得问津,而对从事文学研究必不可少的美学、哲学、语言学、心理学以及宗教神话等方面的知识则更是了解甚少。有些学者受功利思想的驱使,不愿多读书,只读与本人研究课题相关的书籍,甚至满足于在互联网上以浏览碎片化的信息来取代专心的阅读和思考,从而严重影响了其学术视野和研究水平。问题之二,不少学者在选题上表现出避难就易或“喜新厌旧”的倾向。尽管我国的英美文学研究在过去的30年中取得了可喜的成就,但我们不难发现,像乔伊斯的《芬尼根的苏醒》、庞德的《诗章》、贝克特的“荒诞小说”和达雷尔的两大系列“重奏小说”等艰涩深奥的作品依然很少有人问津。同样,像杰弗里·乔叟、约翰·多恩、埃德蒙·斯宾塞、本·琼森、菲利普·锡德尼、亚历山大·蒲柏、塞缪尔·约翰逊以及阿尔弗莱德·丁尼生等经典作家正等待着更多的中国学者去研究。显然,不少学者在选题时避难就易或喜新厌旧的背后有多种原因。但不可否认,学养不足和学术研究的求快心理才是真正的元凶。问题之三,不少学者问题意识淡薄,创新能力不强,在文学研究中存在同质化现象。众所周知,文学研究既依靠问题意识,也取决于创新能力。但这种意识和能力不是容易获得的,而是学者在长期而又刻苦的钻研和历练过程中形成的。尽管英美文学为我们提供了极为丰富的学术资源,但不少学者因问题意识淡薄,创新能力不强而无法推出具有独创见地的学术成果。不仅如此,许多学者会同时拥向诸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之类的作家,或互相效仿批评视角,纷纷采用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生态主义、生态女性主义以及解构主义等批评视角来解读文本,所用的表述方式和关键词语也十分相似,从而造成了文学批评的同质化现象。有的学者甚至在同一个课题上反复做文章,今天“一碗豆腐”,明天“豆腐一碗”,随后便是“一碗蟹粉豆腐”或“麻辣豆腐”等等。毋庸置疑,国内文学批评的同质化现象不仅反映了某些学者的功利思想和浮躁情绪,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的学术发展。
应当指出,国内英美文学研究领域还存在其他许多更加严重的问题,如学术抄袭、学术造假、代人捉刀、一稿多投、买卖版面、学钱交易以及垄断学术资源等等。然而,这些已经不是一般的学术问题了,而是多元价值背景下所产生的学术腐败现象,理应遭到学界同仁的谴责与抵制。
在当前社会全面而又急剧的转型中,在日新月异的互联网和大数据时代,在人们对自身利益的关注空前高涨的前提下,如何治学成才对大多数学者,尤其是青年学者来说显然是一个至关重要而又无法回避的问题。治学与成才不仅密切相关,而且相辅相成。青年学者只有勤奋治学才有望成才,而成才之后则有望不断提升治学能力和水平。
在多元价值背景下,治学比以往更需要呼唤学术精神。处于现代化和城镇化进程中的青年学者容易在求学道路上迷失方向。一些学者热爱学术、探索真理的信念有所动摇,刻苦钻研的精神开始消解,有的人因受某些科学道德失序和学术诚信危机案例的影响而在学术良知的底线上徘徊。笔者认为,学术精神的缺乏是导致当前某些学者学术情绪飘忽(即惰性、浮躁和逐利等)的重要原因,而学术情绪的飘忽则是学者成才的主要障碍之一。从事英美文学研究的学者必须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即自己研究的领域存在语言和文化上的差异,因而自己需要比其他领域的学者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不仅如此,文学研究的本质是一个长期积累的过程,需要持续不断地付出努力,英美文学研究领域产生不了学术上的暴发户。因此,对有志投身于这一领域的青年学者而言,其内心时刻需要有一种学术精神的召唤。他们只有守住内心,才能坚守学术阵地。
在多元价值背景下,青年学者更需要不断提高自己的学养,以便在勤奋治学的同时能从容地面对人生的压力与挑战。所谓学养不仅涉及一个人的知识和学问,而且还涉及一个人的修养,包括其理想、情怀、道德、意志、气质、品位和悟性等精神因素。学养既是贯穿于学者一生的内在力量,也是学者的价值所在。如果说,学术的价值在于创新,那么学者的价值便在于其学养和成果,官位、头衔和权力无法使人成为大师。方重、陈嘉和王佐良等学术前辈之所以受人敬仰,纯粹是因为其丰富的学养和学术成果。我以为,学养对于从事文学创作和批评的人都很重要。在英美文学史上,学养丰富的作家不胜枚举。乔伊斯也许是学养最好的现代主义作家之一。他不仅熟悉六、七种语言,而且对美学、哲学、医学、宗教、音乐、心理学、生物学、建筑学和天文学等都有所涉猎,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多语种、跨学科、国际化人才。不仅如此,他在追求文学事业的道路上始终表现出坚强的意志和可贵的创新精神。显然,乔伊斯的学识和修养是他能够写出《尤利西斯》这样具有百科知识和实验主义精神的传世佳作的重要原因。同样,中外文学批评家中学识过人和气质超凡者也大有人在。通常,一个人的学养与其治学的经历密切相关,是一个不断积累的过程。对于从事英美文学研究的学者来说,努力提高学养不仅能促进其学术的发展,而且也有助其在浮躁之风盛行之际保持冷静和淡定。毋庸置疑,学养既是学者治学的重要基础,也是其成才的首要条件。
在多元价值背景下,学者的成才模式无疑更加令人关注。尽管我们无法找到一种适合所有人的成才模式,但学者成才有其自身客观规律。我以为,除了不断提高学养和培育学术精神之外,学者首先应非常认真地选择本人的学术方向,力求做自己熟悉而又喜欢的学问,这是学者成才的重要前提。在坚持学术方向的同时,学者应保持清晰的学术面貌,不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还要让他人知道你在做什么。任何偏离学术方向或重复低层次研究的行为都会阻碍学者的发展。学问既要做深、做透,也要做出特色,这样才能脱颖而出。其次,学者应不断拓展自己的研究领域,并努力建构本人的学术体系。
我认为,学术研究应该先从小处着手,然后由点到面。学者在研究中如能先点上突破,再面上开花,那是一种较为理想的发展模式。我本人的学术经历始于对乔伊斯的个案研究,随后转向英美意识流小说、英美现代主义文学以及英国文学专史系列研究,学术视野呈现出逐渐拓展的态势。不言而喻,由点到面的学术发展模式不仅具有某种内在逻辑,而且也完全符合学者成才的规律。此外,学者应正确把握人生走向,稳步踏准成才道路上的节奏。通常,学者的学养和学术精神的提升会成为激励其成长的正能量,使其学术生涯一步一个台阶地逐步演进。学者在成才道路上既要坚持科学发展观,也要稳步踏准自身学术发展的节奏。一般来说,学者的成长应充分体现长远目标和阶段性任务相结合的原则,在人生的几个关键时间段完成既定任务,达到预期目标。我以为,学者应该30岁定位,40岁成型,50岁立足,60岁升华。也就是说,学者30岁时应解决学术定位问题,确定本人的研究方向和发展目标;40岁时应在学术研究和学者形象方面基本成型;50岁时应在国内学术界立足,成为相关领域的知名学者;而60岁时则应在学术上进一步升华,将自己的研究推向更高更佳的境地。每个阶段都与学者的学养密切相关,每个阶段既是其学术精神的延伸,也是其学术发展和自我完善的过程。
综上所述,在社会多重维度的转型和价值观念日趋多元的背景下,从事英美文学研究的学者更需勤做学问,常修人品,努力培育学术精神,不断提高治学能力。对于新时期学者的治学问题,杨周翰(1996:322)的见解十分中肯:“我老有一种感觉,自从我们推行开放政策以来,我们引进了许多现当代西方文学……引进来的作品固然增加了我们的知识,但恐怕很少能激励我们的精神,提高我们的境界”。今天,杨先生的话无疑对我们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仅仅喜欢文学是不够的,勤勉执着、专心致志的治学精神才是文学研究的必要条件,是学者能否成才的关键所在。一切都是进行时,重要的不是我们在学术上已有多少建树,而是能否永不言顶,始终将上山的路踩在脚下。
李赋宁.1996.英国文学论述文集[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杨周翰.1996.十七世纪英国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责任编辑 林玉珍)
I109.9
A
1674-8921-(2014)03-0001-04
10.3969/j.issn.1674-8921.2014.03.001.
李维屏,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英语学科学术委员会主任、《英美文学研究论丛》主编。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电子邮箱:wpli1234@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