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首先诗歌:历史激情与精神风骨

2014-03-29 11:32:56朱晶
东吴学术 2014年4期
关键词:唐卡诗人诗歌

朱晶

诗学

赵首先诗歌:历史激情与精神风骨

朱晶

赵首先的诗歌作品从节奏和语调来看,具有独特性。历史遗迹和文物是其诗歌内容的重要构件,它们是诗人创作的触发点和诗情寄托,构建出了丰富精妙的诗歌文本;而古典人物的命运特征,成为诗人创作细节和寻找时代关联的关键点。赵首先的诗歌风格多变,不同手法应用自如,他的抒乡情、触隐衷之作,是他诗歌生命的根源,对于鲁迅精神的阐扬,是他诗歌精神所追求的智力源泉,冷峻硬朗是赵首先诗歌的精神核心。

诗歌;节奏;语调;古典人物;历史遗迹;精神风骨

(一)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五日,中国诗歌学会、中国电力文协和吉林省作家协会在北京联合召开了一次赵首先诗歌研讨会。李瑛、谢冕等多位名家出席,对诗集《无韵的和弦》(一九九〇)、《黑白星座》(一九九三)进行了认真评析,全无敷衍之辞。尔后,繁忙工作之余,赵首先仍游走于诗坛边缘,执著写作,又出版了《语言之外》(作家出版社,二〇〇五)、《看却无痕》(上海文艺出版社,二〇〇七)、《赵首先短诗选》(香港银河出版社,二〇〇七)三本诗集。前两种分别入围第四届(二〇〇七)、第五届(二〇一〇)鲁迅文学奖终评。

赵首先的诗作,已受到诗坛关注。这里记下的,是我重读的若干感想(不包括他新近所写的百余首新古体诗)。

赵首先作品,以视阈深邃、语言凝炼、锋芒冷峻著称。然而,最触目的、让我最先注意的,是他诗中那独特的节奏和语调。

诗人鲜有长句,《可可西里》可能属于特例:

向西

一直向西

这是可以看见野牦牛的地方

这是可以看见白唇鹿的地方

这是可以看见棕熊的地方

这是可以看见藏羚羊的地方

这是可以看见苍鹰目光的地方这是可以看见藏红花的地方

这是可以看见雪莲的地方

这是可以看见远古的地方

这是可以看见死亡的地方

这是可以摸一下天堂的地方

这是可以摘几朵白云的地方

这是不能平视的地方

可可西里

由“野牦牛”、“藏红花”、“雪莲”到“远古”、“死亡”、“天堂”,诗意梯次递进。这是一种需要连缀排比的凝重抒情,句子不长不行,不排比铺叙不行。而《重读柳宗元“江雪”》:“山也干净/路也干净/蓑衣干净/草帽也干净//独钓的子厚/在江边/钓什么呢/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句式、韵律就大不一样,轻盈短促而别有意味。还有:“老子死了/老子的儿子/成了老子/成了老子的儿子死了/老子的孙子/成了老子/于是再后来/老子/就一直活着”。(《老子》)简洁明快,明白如话,可话里有话,字里行间浸透着丝丝幽默与嘲讽。这可能是赵首先诗歌的典型语式。“眼下时兴赶海”,念及“为诗的苦处”,他口吻轻松:“诗和诗人都用不着悲哀,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足够笑的。”(《黑白星座·后记》)这种心态,让我想到荷兰一位学者阐述的诗歌“神圣游戏”说。约翰·赫伊津哈认为:“诗,在其原始的文化生成习性上,毫无疑问源于游戏并生成为游戏——神圣的游戏;然后,甚至在其神圣性上,它也总是接近无拘无束、愉悦和欢闹。”①赵首先:《游戏的人》,第134页,北京:中国美术出版社,1996。赵首先的诗,颇具“神圣游戏”的味道,无拘无束,轻吞慢吐,民谣风兼口语体,然而,愉悦或戏谑背后往往埋伏着犀利与沉重。

(二)赵首先的诗,对古典人物、历史遗迹情有独钟。据笔者不完全统计,他涉笔的中外古典人物诸如老子、孔子、姜太公、屈原、秦始皇、刘邦、楚霸王、韩信、太史公、曹操与曹植、诸葛亮、刘备与阿斗、孔融、吕布、李世民、王羲之、张旭、武则天、李煜、苏东坡、李清照、郑板桥、八大山人、蒲松龄以及莎士比亚、路易十四、尼采、普希金等不下几十位,诗中涉及的历史遗迹也有北魏陶片、楼兰遗址、阳关古域、云岗、敦煌、兰亭、唐三彩、岳王墓、雷峰塔、铁门关、坎儿井、海公墓、清东陵、茶马古道、辽西鸟化石等多处。

古典人物与历史遗迹,或作为诗思的触发点,或作为凝结的历史镜像,或作为鉴古察今的寄托,构筑起一个个摇曳多姿、内涵丰富的诗歌文本。

“剑之魂/裁得/天下三分//诗之魂/闲游沧海/千堆雪/收到壶里/一杯汪洋”,显然写的是曹操。说他武功超拔,鼎立三国,诗笔壮阔,“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千堆雪”移自苏东坡“赤壁怀古”,“收到壶里”写黄河壶口意象,“一杯汪洋”化引毛泽东“北戴河”望海,由放至收,又平添新意。“马蹄惊了麦子/把头割下来/(丞相的头发和士兵的头一样重啊)……黄土烤焦的/一天艳阳/水都死了/你说止渴的梅林/就在前方/酸两千多年/浪漫的谎”。(《剑魂·诗魂》)借典发挥,昭彰曹操带军的智慧,“割发代头”虽嫌虚伪,却反衬其治军纪律之严,“望梅止渴”则属急中生智,这个“浪漫的谎”,不仅激出跋涉战士口中“酸”水,而且延续“两千多年”,堪为人类苦难自救的大智慧。《李煜》吟咏南唐末世皇帝李后主。“一首乐曲/最后一个音符/弹在你的指头上/像鸟儿啄来的卦签/不是你的错//叶子枯了/有风来割/梨子熟透了/蝉鸣也落/坐翻了后主/却吟得好平仄”。这里,诗人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发现了文化对政治的超越,从而以美的诗句表达了对古典诗美的倾倒。

月钩西楼

雕栏红落

烛残漏断难入梦

山河故国

一壶酒

一竹箫

儿女情长

忘了才是过

……

一千年以后

撩开历史的窗帘

看扶玉玺的手,用墨泼一天星斗闪烁

西楼残月,破败雕栏,烛尽酒醉听箫音,一派凄清没落的愁绪,正切李煜《虞美人》词意:“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岁月逐逝水,人们早已忘记了那个南唐的亡国之君,可他抒写的磊落愁怨、儿女情长,却如“一天星斗闪烁”,留在了历史的星空。

同样,李清照“把夜披在肩上”填写的“凄婉”词,(《月下,填词的女人》)张旭“砚里黄河/下手脱缰”的狂草,(《张旭的狂草》)也都是对古代文化的致敬;而刘邦“借个亭长的草帽”推演“流氓戏”,(《汉歌:刘邦》)屈原犯上“问天”,“学你的/没投江/可头上总泼些水”,(《诗人屈原》)太史公为评断“三千年是非”,不失操守却“牺牲尊严”,(《太史公祭》)古人事迹的采撷似乎信手拈来,实则另有暗示,或生弦外之音。《走近没有》尤其值得注意,这篇写武则天的诗,分二十八节近百行,投入了作者诸多联想与思考。诗题很别致,为什么叫“走近没有”?可作多种理解。女人做皇帝,中国古来“没有”;武则天上台干了许多事,古来“没有”;死后立“无字碑”,亦属帝王之“没有”。“历史是下葬的胎音/听胎无异掘墓……无为无不为/或许没有比有还多”,开篇道出诗人的“历史”观。武媚娘发迹于“睡宫里的床”,“媚娘就漂亮/国倒不倾/却倾两茬皇上”。虽然“龙椅做了变性手术/叫周不叫唐”,却出手不凡——“指点江山/梳理朝纲/贤者赏/昏者卸汝//有时也杀杀人/她杀的是乱党”。另外,还多有出人意表之举:“修文化/不要男尊女卑/有肉都吃肉/有糠都吃糠//风流事可能会有/可也像风/名人都有风/何况一个女皇上”。诗人并不掩饰对这位女皇的赞赏,而这恰恰是对当时以及后来历史偏见的挑战。表现方式上,追求历史片断反观与当代印象重述的结合,在历史镜像与诗人心灵感受的内外照应中,暗示对象书写背后的潜在含义。

英国哲学家柯林伍德指出,“艺术家任何时候说‘看见’,他的意思都是‘想象’”。这种“想象更多地是由对事实仔细而密切的关注激发出来的;但是当艺术家关注事实的时候,他遵循的是他的想象,而不是事实”。所以艺术家的“想象洞穿历史事实,在本质上和纯粹的虚构并无差别”。他认为,“艺术上的优秀”,“与艺术家为自己设置的问题的难度有关,也和艺术家为解决这个问题而投入整个自我和全部资源的程度有关。在这个意义上,比起一部构思严谨、篇幅较短的作品,一部结构松散的长篇作品就是较为次要、微不足道的东西”。①柯林伍德:《精神镜像或知识地图》,第51、50、60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赵首先的历史抒情诗,正是柯林伍德所推崇的充实而严谨的作品,其难度在于思古而生新意——它们抓住每个人物的命运特征,以精选的片断细节突现其历史风貌,并在跳荡的思辨中寻找他们与当代的关联点。

历史遗迹、古典文物也是赵首先诗歌奇幻美的重要构件。“从书橱里/把北魏翻出来/兵荒马乱的/除了好文章/遍地英雄//敲一敲乱世的声音/很脆,很脆的东西/都要碎的”。既映现着“兵荒马乱”,又镌刻着“遍地英雄”,“乱世”陶片的脆响,牵连着易于破碎的历史过客,联想奇妙。(《北魏陶片》)“斯特拉斯福镇/一个温馨的小镇/紫丁香盛开的季节/太阳在白玉兰树上/挂着古典的微笑”,这是莎士比亚的故居。诗人以鲜见的温馨笔调,用“紫丁香”、“白玉兰”点染小镇的清新美好,而太阳现出“古典的微笑”,则营造出一种优雅的幻美氛围。

四百年

小镇的历史走得很远

英伦三岛的历史走得很远

人类的历史走得很远

莎士比亚还在楼上

还在楼上的莎士比亚

还睡在船形的摇篮里

一个文学家的梦

还在摇篮里生长精神

——《莎士比亚故居》

“小镇”、“丁香”、“白玉兰”上高悬着“太阳”;“楼上”的“摇篮”飘流在“历史”里,仍生长着“梦”和“精神”——从“物境”升华到“心境”,道出伟大戏剧家及其作品的恒久生命力。

星辰日月雪山

红花糌粑哈达

青稞酒酥油茶

传说梦想神话

土麻布里缝

蚕丝帛里镶

金也粘

银也粘

像乾隆的青花

烧进唐卡

唐卡是定格的光

唐卡是佛家的话

唐卡本身就是诗。唐卡的描述更是诗意盎然。描述也应为抒情诗的要素之一。“星辰”到“神话”的名词连缀,简括了唐卡的题材意象,接着的“缝”、“镶”、“粘”,则概述唐卡的制作,“定格的光”、“佛家的话”与后面的“唐卡就是西藏/西藏就是唐卡//唐卡的海拔很高/唐卡的佛性比唐卡还高”(《唐卡》),依然是“物境”到“心境”的升华,抒发了诗人对唐卡的精神文化价值的体悟。《圆明园残石随想》以深切的疼痛感揭开了民族历史之悲惨一幕:“冰冷的骨头/火锈斑斑/比死沉重的灵魂/蜇痛活的灵魂/有恨有悲//坍塌的美/是屈辱的碑/碑上没有文字/碑文也切进骨髓”。是“骨头”又是“灵魂”,是“美”又是“碑”;作为物质与精神的合体,圆明园残石构成一种义涵复杂的象征,敦促人们警醒与反思。

赵首先认为,“诗的意境永远让语言望尘莫及”。最近他曾这样谈及自己的写作:“诗一定要精粹。我还想写得更短些。我读过《史记》全文,读过西方人写的世界史,确实对历史有兴趣。每首诗都有个情感的触发点,这因人而异。对于我,常常从历史与现实的关联中找到触发自己激情的东西。好诗的文本要形成一种画面,自然的或人生的,不一定要复杂,但应醒目,能给人打下烙印。好的古诗都是这样,靠这种画面记忆、流传。”他反观历史寻求传神片断的视觉呈现的设想,很接近于奥地利后象征主义诗人里尔克的诗学观念。曾短期担任罗丹秘书、对塞尚绘画有过研究的里尔克,很早就思索诗与艺术再现的问题,他以《圣经》为主题的作品,灵感大多来自《圣经》题材的绘画,人称“与‘想象的绘画’相对应的诗”。有的研究者这样评述里尔克著名的《远古阿波罗裸躯残雕》:“将远古残雕遗失的头颅与现代的东西(一盏调低亮度的枝形汽灯)相比,将现在仍在的双肩与原始的东西(闪闪发光的野兽兽皮)相比,里尔克提出了一个使人极度痛苦又关涉历史语境的尚未解决的问题。在两个世界中寻求平衡点,残破的雕像暗示着古代文明与现代文化的对抗冲突。”“运用古典文物来阐述当代美学问题”,被视为里尔克诗学的一个重要侧面,意在“表达艺术本质的多义性与艺术对观者影响的复杂性”。①见〔美〕朱迪恩·瑞安《里尔克,现代主义与诗歌传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法国象征派诗人马拉美有句名言:“说破是破坏,暗示才是创造。”中国诗人郑敏认为,“历史感打通诗人的心灵与时代的联系。如果诗中有历史的声音和时代的痕迹,这种诗就属于大家之作。”是否可以说,赵首先的历史抒情诗在保持现实主义精神的同时,吸取了象征主义的韵致——它是智慧与激情的交响,触发于历史的鉴戒启示,但丝毫没有忽略民族历史文化中灿烂的美;虽然聚焦于史事的只麟片爪,呈现的却是点睛的镜像,并蕴蓄着种种暗示;文本所采纳的历史名人和古典风物,三教九流,多姿多彩,不仅丰富了作品的美学色泽,而且为诗作注入了深厚的中华文化的底蕴。

(三)前述赵首先谈话,他还曾说道:“人家说我的诗冷、硬,不错。我还没超度到平和。”

首先从不掩饰笔下讽刺的指向。但它往往言近旨远,融会着“寓庄于谐”的幽默情调。“扶不起来/坐得上//一坐几十年/风雨不动”。(《阿斗》)言称“阿斗”,也指涉其他一些僵化的“风雨不动”的东西。《老子》叙“老子”的传宗接代,至儿子、孙子,“老子/就一直活着”。说的是古代哲学家老子吗?诗中“老子”已转义为一种陈旧而硬撑的传统。两诗言词并不刻薄,却绵里藏针,别有意味。《戏改民谣》绕口令般的诗句,令人发笑,饱含讽喻,“没用的比有用的好用/没用的真是没用/你怎么用都行//有用的真的有用/有用的就不像没用的/你怎么用都行//没用的更多时候有用/有用的更多时候/放在那不用”。

俄国文论家卢那察尔斯基说:“人们笑某一件事情,这就是说,他们看见了某种不正常的现象,某种与应该有的样子不一样的地方”,“真正的幽默出现在负面态度的一定阴影依然存在的地方”。赵首先的诗即为揭发“不正常”现象的软钉子,把义愤包蕴于诙谐嘲笑或不动声色之中。“变红/变白/变黑/变蓝/再变回来//我把戏看老了/戏把我看腻了/个中的妙处/仍是解不开……”《变脸》的关键词是“变”,因“变”而成“戏”,“戏”与“我”的互动,道尽了种种人生的伪饰与把戏。《洗牌》的讽刺运笔,可谓相当潇洒:

玫瑰于风中摇曳的神态

有时感觉是手

在小臂上自由自在

任何一种假设都无济于事

哪怕罪过

也诞生丰采

游戏的麻烦是规则

笼罩八卦或阴或阳的题材

最优秀的玩家

也叫不出第五十五张牌

因此出手前的谋略

是如何洗掉赢的障碍

手法之妙如“玫瑰于风中摇曳”,“哪怕罪过/也诞生丰采”,赞叹的语调亮出玩家“或阴或阳”的伎俩,揭露洗牌“谋略”的要害“是如何洗掉赢的障碍”。写的是打牌,又可涵盖政界、商场、文坛、舞台等一切博弈,纵横捭阖,扑朔迷离,发人深省。此外,像《清·膺·瓷》的“只要长够年头/就是一件宝贝”,《拜上帝》的“比跪着高的/就是上帝了”,《蟋蟀谣》的“明也斗/暗也斗/只有斗着才风流”,《斗士》的“斗牛士着暖色服饰/人们说杀手非常漂亮”,也都冷观细察,各藏微言大义。

首先诗不拘一格,调式多变,轻吟浅唱并不少。“看不见的很近/想到的很远/你在又近又远的中间//有时从梦中来/又从梦中悄悄离开”,这首《风景·致S》就流淌着一股柔美、神秘的情愫。《影子》似乎异曲同工:“盈盈满月/最适合以散步的方式/自由自在的流浪/集银亮之天火/烧焦真实的骨骼/由长及短/由短及长……”月下如影随形,折射出心中的幻觉迷情。

《松花江,一曲长调》四节,每节四句,句行工整,抑扬顿挫,语言平实而华美,颇得古词神韵:

青山蓝,绿水蓝

一江歌橹半江船

风在帆上走

鱼在浪里穿

……

老渔樵,古稀年

大江的儿子不离船江是亲爹娘

船是好老伴儿

《辽西鸟化石写意》笔力雄健,寄意高远:“飞翔一亿年/属于自己的生命/只得几天/凝固了便就不朽/道法自然//翅膀划过天空/早已伤痕累累/伤痕累累/却依旧蔚蓝//鸟亦如此/何不如斯/恒之久远/沧海桑田”。“凝固”了的“飞翔”,美而悲壮;“伤痕累累”、“沧海桑田”,恰为“道法自然”。在《语言之外》的后记,赵首先再次强调:“道法自然。该怎样就怎样,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是谈诗的命运,也可理解为说世事天命,凸显了诗人对万物“沧海桑田”之变的达观与彻悟,由此而展露其诗作的精神风骨。

其一,不可忽视赵首先那些抒乡情、触隐衷之作。这是他诗歌生命的深根、情感的基因。“姓土的乡下人/食高粱米饭/喝高粱酒/睡高粱秆织的炕席/(生命就诞生在炕席上)/戴高粱稍编的笠/高粱是乡下人的母亲”;(《歌颂高粱》)还有,“牛背是弯曲的/犁背是弯曲的/后面扶犁那个人/背也是弯曲的……”。(《牧耕图》)这个顶着高粱“花子”、脊背深深弯曲又强劲有力的北方庄稼人,使我想起罗中立油画里满脸皱纹的“父亲”形象——那是关东人的父兄及先辈的血肉之躯!作者并不是“姓土的乡下人”,可“我是铁匠的后代”,父兄“与高粱/是铁哥们是近亲”,自己的“手脚脊梁之骨节/与高粱之节/承袭一种基因”。因而,那“泥巴粘谷草”垒造的“老房子”、已遥远了的淬火打镰的“风箱”、屯子中“嚼碎冬夏春秋”的“石磨”,那遮阳挡雨的“草帽”、“堡子里的炊烟”和村头飘香的“瓜棚”,都是我思念不已的风物。特别难忘的,是“母亲纳的鞋底儿”:

等我不穿这种鞋的时候

母亲老了

再也纳不动鞋底儿

看稀疏的白发

我便没少思忖

有多少根儿

是因为纳鞋底儿

——《母亲纳的鞋底儿》

浪迹天涯的游子,“离开的时候/我把脚踝以下的部分/种在那里/……我知道/走多远都走不远/像出生的婴儿/脐带的另一头/还在妈妈怀里”。(《中秋之夜》)

诗人忆及的乡土古朴、沉郁。“牛背”、“犁背”与人之“背”,“手脚脊梁骨节”与“高粱之节”,构成人与物的符号化互转,意指劳动者的自然根性,而“鞋底儿”、“白发”引动对母亲揪心的思念,又如脚踝“种”入乡土、脐带牵连母体,则把亲情融入乡恋,凝聚了巨大的情感深度。这种身世经验与心灵体验的化合,实际上是对个人历史的返观,是一次刻骨铭心的关于个人精神成长史的寻根。

其二,赵首先对于鲁迅精神的阐扬也值得关注。这是他诗歌精神追求的主要的智力源泉。

认识先生

是从一幅木刻开始的

木刻有棱有角

先生的眉

也有棱有角

甚至让您想起匕首

闪烁冷光——《怀念先生》

诗中还写道:“认识先生/是从骨头开始的/骨头因钙而刚/先生的气节/和先生的脊梁/也和钢一样”。从鲁迅的肖像、脊梁,写到鲁迅的骨头、品格。先生手中有“火”:“忽明忽暗/烟蒂/烧掉一个世界的火种/挟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甚至不惜/将自己焚烧”。(《肖像:一九三二》)“先生走六十年了/阿Q七十五岁”,《关于“阿Q正传”的第二句话》言简意赅——“阿Q”还活着,还在各个角落散发着“阿Q”气。“眉是需要横的/掌声和微笑廉价了/最珍贵的是脾气”,(《诗人情结》)“脊梁是不能弯的/所以站不直的朋友/都弃我而去了”。(《故居独语》)横眉傲物,脊梁挺立,激情似火——笔调平实冷静,既倡扬了鲁迅的硬骨头精神,也申明了诗人拒绝俗风浊流的高洁志向。

其三,冷峻硬朗是赵首先诗歌的精神核心。

尽管他的诗不拘一格、不乏似水柔情,面对变异的世相和人性劣根性,其诗笔并不退缩、毫不留情,始终保持着一种直言不讳、疾恶如仇的质地和硬度,如同《淬火》:“在水的浪尖上/为生命唱歌//瞬间的痛/一生刚强”。这种精神状态,源自于饱经风霜的坚韧。阳光沙海之中,“石头是打坐的佛/面对漠风的杀戮/满腹经纶/却沉默寡言”;(《阳关》)韩信受胯下之辱,“其实胯下的伟大,生命/体会得比石头还坚硬”,他“把胆放在刀刃上,目光/被风景拉得更远”;(《韩信》)“纵纵横横”的围棋谱,“博弈就是格斗/格斗就是一决雌雄/唯一欣喜的/是出手时的鸦雀无声”——风雨不动,忍辱负重,视“格斗”为人生铁律,并欣赏“出手时的鸦雀无声”,坦示了一种抗争逆境与压力的豁达态度。

《鹰之死》表现的是“格斗”的悲壮:

飞翔之梦

被惊醒的那一刻俯冲的影子

染黑了瞬间天空

鹰死了

翅膀削出的剑痕

依然需要仰望

这当然是对于失败的强者的赞美,表达了与《一棵树·致尼采》同样的悲剧意识:“为生命/寻找牺牲的理由/只有大地知道,你/永远是孤独的/像沙漠里的一棵树……悲剧是兴奋的/毁灭的快感,让精神/和对土地的执著/升华为一种境界”。挑战世俗社会,不但需要勇气,还要能够承受“孤独”,甚至失败。这也就是《端午祭》所说的,“其实懂不懂《离骚》/真的没啥关系/只要懂了/书写成《离骚》的肝胆”,充分体现了作者清醒而坚实的诗歌精神。

(四)纪念里尔克逝世二十周年的一九四六年,海德格尔曾提出:“贫困时代,诗人何为?”今天,我们也可以这样询问:“物质时代,诗人何为?”

诗歌是物质时代的精神空气,是娱乐狂潮的清醒神经。历久弥新的诗,能够经得起反复咀嚼的诗,才是真正的好诗。赵首先的诗,就是这样的佳品力作。赵首先的诗,“气往铄古,辞来切今”,是诗人独特的情感记忆和精神观察。它感触于风物遗迹、日常细节,情思则穿越历史与现实的时空——词句凝练,典雅而不失性情;意象葱郁,清淡掩映着明丽;主旨精辟,冷峻中又泛出暖意,从而使诗篇内蕴并散发着中国文化的沉实与睿智。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于长春湖西路

朱晶,吉林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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