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妍
(北京外国语大学 日语系,北京 100089)
关于川端康成(1899-1972)的战争体验,不能不提及的是他的“满洲”①之旅与其作为特攻队报道员的经历。1941年,41岁的川端先后应《满洲日日新闻》和日本关东军的邀请,两次访问“满洲”,这是川端人生中首次出国访问,考察期共4个月。川端并未在“满洲”直接看到军事战争,直到1945年4月,他以海军报道员的身份访问位于鹿儿岛鹿屋的海军航空特攻基地时,才真正目睹到了战争的残酷。
迄今为止,川端康成的研究者们甚少提及他的这次“满洲”之行,对其战争体验以及战争观的研究依旧没有脱离川端的文学是“艺术性的抵抗”还是“无思想性”、“无战斗性”的讨论范围。究其原因,这主要是由于川端康成虽然对战争采取合作的态度,但却从未发表过肯定或赞美战争的言论,更没有创作过描写战争的作品。战争似乎并未给他的生活和文学创作带来太大的影响。在不断受到美军空袭的紧张局势中,川端在担任“防空群长”巡查街道时,时常担心的却是日本传统文化的将来。我们可以从1947年发表的《哀愁》一文中看到川端对于战争的态度和他战时生活的一个侧面。
战争中我在往返于东京的电车中和受灯火管制的被窝里阅读《湖月抄源氏物语》。这是因为我的眼睛不可能在阴暗灯光和摇晃电车中阅读小文字的缘故,当中也隐含着些许反抗时势的自我嘲讽。在横须贺沿线的战事愈加严酷的时节,阅读王朝时期的恋爱故事是件怪异的事情,但是车上的乘客却没有发现我的这种与时代错位的行为。我戏谑地想,万一途中遇到空袭受伤的话,这种结实的日本纸压在伤处应该些许有点用处的吧。就这样故事读到二十二三帖的时候日本投降了。
(川端康成,1983:38)
虽然受军国主义思想的影响日本当时存在着“复兴古典”的潮流,然而川端却沉浸在描写男女恋爱的,被列为禁书的《源氏物语》之中,这种所谓的“非国民”的行为正如他自己所写的那样,的确是“与时代错位的”。战时的川端并未发表过涉及战争的文学作品,与战事保持一定距离的姿态在战中和战后也没有显著地变化。借用羽鸟彻哉(1981:154)的说法,“川端在战时所发挥的作家的努力,只是悲痛地凝视着消逝在历史潮流中的一个个可怜的生命”。但值得注意的是,川端留下了《从新京到北京》②、《渡满明信片通信》③、《哈尔滨记》④、《满洲的书》⑤、《满洲国的文学》⑥等多篇关于“满洲”的文章。川端不仅在这些文章中提出了建设“满洲”教育、文化的主张,更实际参与了这方面的许多工作。
近年来,奥田健和李圣杰针对川端康成的“满洲”之旅做出了具体分析,细致地整理了他在满洲的日程安排和相关报道,对了解战争时期川端在“满洲”的活动有着重要的启示作用。奥田健(2004:260)指出受当时政治因素的影响,许多内容不得已发表或者被强制删减,所以川端关于“满洲”的报道最终选择了日语教育为主的内容。李圣杰(2010:103)特别关注了川端在战前和战后对“满洲”态度的转变,指出日本战败十年后在《新潮》上发表的《战败之时》⑦一文中,川端刻意抹去了一同前往“满洲”的火野葦平(1907-1960)、松村梢风(1889-1961)二人的名字。其原因是由于火野和松村曾因发表《麦和士兵》、《男装的丽人》而闻名,而川端如此处理是为了回避自己与战争的关联性。早在日本侵华战争爆发伊始,川端就表达了去中国的强烈愿望,川端康成(1981b:97)在《本因坊名人隐退围棋观战记》⑧中写道“希望什么时候我也有去中国的机会”,“比起欧美,我更想去中国、印度、东洋各国”。并且,川端(1982a:189)认为通过文学来构建中日和平乃是日本文学者的责任,《同人杂记》为名的评论中他明确地指出“中日战争结束后会更加需要文学者,因为恢复和平后能够亲近和安慰中国人民的首先必然是日本文学”。可以说,1941年的“满洲”之旅实现了他这个夙愿。川端为何对建设“满洲”的文化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满洲”之行对他的文学创作带来了怎样的影响等许多问题还有待于进行深入地探讨。本文在上述先行研究的基础上,结合川端发表的文章与同时期作家的言论,分析川端在“满洲”的体验以及对“满洲”的看法,并结合战后发表的作品《生命之树》来思考川端从战中到战后的思想变化。
1941年4月,应《满洲日日新闻》的邀请,川端第一次来到“满洲”,与他同行的有围棋手吴清源(1914-)、作家松村梢风等人。4月2日,一行人乘火车从神户出发乘船到达朝鲜半岛,于3日晚间到达新京(今长春)。其后,川端先后走访了吉林、奉天(今沈阳)、哈尔滨、承德、北京、天津、大连等地,最终于5月16日返回神户。川端第二次访问“满洲”是1941年的秋天。当时为了迎接1942年“满洲国”建国十周年,宣扬实现日本“圣战”的国民精神,日本关东军邀请川端与改造社社长山本实彦(1885-1952)、高田保(1895-1952)、大宅壮一(1900-1970)、火野葦平一行人,以“笔部队”的身份赴“满洲”考察。他们9月6日从神户出发,10日到达大连。此次川端访问了黑河、海拉尔、奉天(今沈阳)、抚顺、哈尔滨、新京(今长春)等地,在日本“关东军”的安排下走访了煤矿、工厂,慰问各地的陆军部队和开拓村,出席了各种座谈会和演讲会,并与因“文艺铳后运动”来华的小岛政二郎(1894-1994)、片冈铁兵(1894-1944)、佐佐木茂索(1894-1966)会面。在奉天(今沈阳)停留1个月后,川端继续赶往北京、齐家镇、张家口、天津、旅顺等地。热爱摄影的川端带着德国产的35毫米相机,把视线投向寺院、市场、学校、开拓团等地方,在胶卷十分珍贵的战争年代,留下了记录当时社会状况的许多珍贵照片。访问结束后,川端自费留在中国,并在10月底将其妻子川端秀子接到中国,一道前往北京,直到从友人须知善一处得知日美即将开战的消息后,两人才返回大连,并于日本偷袭珍珠港前的11月30日抵达神户⑨。
关于川端在“满洲”的具体行程,前述先行研究中已有提及,兹不赘述。本文主要关注的是川端两次“满洲”之旅的主要关心点,即“满洲”的教育和文学建设问题。川端的第一次“满洲”之行,可以说是由围棋观战、与在“满洲”的文人作家交流和考察学校等机构的文化之旅。4月4日,《满洲日日新闻》率先以“学艺消息 川端康成、松村梢风为了参加本社主办的围棋大赛于4月3日10点16分的光号火车来京,入住满蒙酒店”⑩为题,报道了川端的到来以及来华的目的。对于这次由“满洲日日新闻社”和“满洲棋院”共同主办的“全满业余围棋选手权大会”,川端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在观战之余,他连续两次去吉林拜访棋手衣家柱。在给妻子的书信中,川端描述了对“满洲”的印象和比赛中“和睦友好”的氛围,并感慨“走在新京各处都是日本人,就像在东京附近,奇怪得很”(川端康成,1984:505),“我觉得做了一件好事,埋下了一粒种子”(川端康成,1984:510)。川端把自己和“从军作家”区分开,明确地表明自己访华是为了围棋而来。如下文所示,他把围棋视为“日本以及东洋精神”的象征,也是促进世界各国理解日本的手段:
也许有人认为我们到满洲来看围棋比赛是浪费时间,或者质疑两国间是否达到了这种友好的程度。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去德国、美国看围棋比赛也不再是梦想。艰难如是,然幸福感却更强。福田五段在德国教了两年围棋,纳粹党作为奖励甚至让在前线的士兵回国参加比赛。在美国围棋的爱好者也日渐增多。和平到来后也许会派围棋使节赴欧美诸国吧。(中略)自古以来围棋的棋理就与宗教和战术相通,同时也象征着日本或东洋的精神。
(川端康成,1941a-4-6)
上述观点与前面提到的《本因坊名人隐退围棋观战记》⑪一文的表述很相似。川端把围棋看做是可以达致和平的手段,希望通过召开国际围棋大会实现日本与别国的交流,这一愿望与其四年前的想法可谓一脉相承。在“满洲”期间,川端走访了不少学校,如新京(今长春)的红十字会聋哑学校和国民学校、热河的承德女学校、北京女子中学等等。特别是对聋哑学校的访问经历,还成为了川端的小说《继美丽的旅行》⑫的写作素材。《继美丽的旅行》于1941年9月至1942年10月在《少女之友》上连载,川端在1941年9月6日致妻子的信中提及到该作品,“打算在去大连的船上写美丽的旅行”(川端康成,1984:511),而此处“美丽的旅行”实际上是指《美丽的旅行》的续篇《继美丽的旅行》。
《继美丽的旅行》主要描述了月冈老师在“满洲”盲人学校和聋哑学校的见闻。川端在文中大段引用了来自日、“满”、朝、蒙、白俄罗斯的“作文儿童使节”的日语作文(「綴り方」),这些用日语写作的作文皆以各民族协力建设“满洲”为主要内容,表达了各族儿童学习所谓“国语”(日语)的热情。对于在“满洲”进行日语教育,川端并没有感到疑惑,在他看来“满洲”并非日本统治下的殖民地国家,而是充分体现了“五族共和⑬”的新国家。《继美丽的旅行》中蕗谷虹儿(1898—1979)所作的插图被命名为“满洲国五族的图”,也充分体现了这篇小说讴歌“五族共和”的主旨。
与岛木健作(1903-1945)等其他赴满的作家相比,川端并没有对开拓村的实际状况进行批判,而是主要从「綴り方(作文)」的问题着手谈论“满洲”文化的建设。川端对学校「綴り方(作文)」教育一向有着极大的兴趣,他在赴“满洲”前曾与岛崎藤村共同编纂了《模范作文全集》⑭,川端热切希望通过教育提高“满洲”文化水平,积极提倡在文盲众多的“满洲”进行日文作文的儿童教育,他在《从新京到北京》中这样写道:
国民中文盲很多,政府的法令颁发后,有些村庄只有村长一人能读懂。我们在考虑到满洲和中国时,不能忽视这个事实。在远离都市的农村,文化水平低到超乎我们日本人的想象。儿童们的灵魂是日本人应该开拓的未开发的土地。开拓移民并不限于农业。我看到在各个领域工作的日本姑娘,最需要的是好的女教师。
(川端康成,1982a:302)
同样观点在《满洲的书》中也有所表示。“日本的作文的进步是历史文化的光荣,也是向世界的骄傲。我们依靠好的教师把它移植在了满洲,这件事不容轻视”(川端康成,1982b:610)。川端第二次来访“满洲”时,他以“后方的作文”为题,在奉天医大纪念堂举办的文艺报国演讲会上发表了演讲。演讲会上川端首先朗读了纪念战死的父亲的一年级学生的文章「オトウサンノシャシン(父亲的照片)」,接着又朗读了奉天葵小学校学生的「満人の家(满人之家)」。川端认为和日本“内地”相比,处于殖民地“外地”的葵小学的作品最优秀,“充满了满洲都市生活的简练、明朗”(川端康成,1941c-9-14)。这些都充分揭露了日本在占领后实行了文化侵略和奴化教育,也反映出川端的“满洲”之旅实际上扮演了支持日本侵华的角色。
川端对“满洲”文化的关心点,体现在他与“在满”作家北村谦次郎(1904—1982)、檀一雄(1912—1976)、田中综一郎(1917—1962)、绿川贡(1912—1997)、古丁(1914—1964)、爵青(1917—1962)等人的座谈中。四次座谈会主要采用由川端提问,其他作家回答的形式。虽然川端的发言并不多,但依然可以看出他对《艺文指导要纲》⑮、作品的审查制度的情况、开拓村、国语教育等问题十分关心⑯。面对“满洲”的现状,川端作出的最大努力是极力支持将“满洲文学”介绍到日本“内地”,建立独立于日本文学的“满洲”文学。从1941年4月起,他与古丁等开始编纂《满洲国各民族创作选集》。1942年归国后,川端编辑出版了两部选集和一部长篇小说作品,即《满洲国各民族创作选集》⑰、《满洲国青少年生活记(满洲的我们)》⑱、和北村谦次郎所著的《春联》⑲,这些可以说是他此次“满洲”考察的重要收获。在《满洲国各民族创作选集》的序言中,川端写道:“有人云满洲文学、日系作家的作品不能仅仅是日本文学的延长。或曰不应隶属于日本文学。我虽然并不主张和日本文学对抗,但也期待能够树立满洲独自的文学。”(川端康成,1942:12)在这里川端一方面期待“满洲”能够拥有独立的文学,另一方面则不赞成当时“满洲”浪漫派作家所提出的对抗日本本土文学的主张,他所希望的是一种共融的、充分体现日“满”各自特点的文学。
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后,日本艺术派文学和无产阶级文学受到压迫。面临国家主义的日益抬头和日本在国际上日益孤立的局势,川端抱有很强的危机意识。基于这种认识,川端有意识地障蔽了“满洲”的丑恶之处,通过积极建立“满洲”文学、鼓励日语作文的教育、围棋交流等活动,试图实现所谓的“五族共和”的“王道乐土”。这种意识导致了川端不能够对“满洲”整体有一个准确的把握和认识,他的这些活动也可视为响应日本政府鼓吹的“大东亚共荣圈”、建设“大东亚文学”的举动。不可否认的是,川端康成是“满洲”作家和文学的有力后援者。他的努力不仅仅将“满洲”的作品介绍到了日本,而且帮助“在满”作家提高了自主性,为构建独立的“满洲文学”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但是从根本上说,川端的言行对日本军国主义分裂和奴化中国起了支持和服务作用。
虽然川端描写战争的小说与随笔并不多,但他在战后创作了多篇与战争有关的作品。1946年他先后发表了描写战后再续情缘的一对恋人的小说《重逢》⑳、对日本特攻队战死的生命表示悲痛的小说《生命之树》㉑以及描述战败前川端心情的随笔《在茨木市》㉒。这些作品对了解川端的战争认识十分重要。特别是《生命之树》,该作品直接取材于川端1945年4月在鹿儿岛鹿屋的海军航空队特攻基地的亲身经历,所以我们在考察川端的战争体验时,这部小说是重要素材。
《生命之树》开篇即展现出一个黯然颓败的景象:“今年的春天没有一天春雨蒙蒙、春霞随风摇曳的日子。春天已从日本消失了吧。”(川端康成,1981a:335)“今年的春天”即战后1946年的春天,战争不仅让人们精神错乱,“连季节也发狂了”。小说中的时间和空间被切断式地穿插在段落之间,川端将1945年春到1946年春这一年的时间浓缩于1946年4月23日到25日这三天内,以女主人公启子的视角讲述了战败后日本的悲惨状况。启子的恋人植木是特攻队菊水部队的学徒士官,在阻止联合国军队登陆冲绳时死于美国军舰的炮弹下。日本战败后,植木的战友寺村邀请启子一同拜访植木的母亲,并向启子求婚。在途中从近江到东京的东海道铁路上,启子看到空袭后的废墟和路边的树木,从中感受到大自然强烈的生命力,“烧烂的街头,是自然生命的喷火”,“之所以大自然能够看起来这么鲜艳,也许是因为死亡隐蔵于我心中的缘故。”(川端康成,1981a:336)大自然蓬勃的生命力与战败后日本残破的街道风景,形成了极度鲜明的对比。
关于特攻队员的死亡,川端做了如下的描述:“在日本最南端的特攻队基地,特攻队员从各地的飞行队中空运回来,接着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出击。然后就有新的队员和飞机到达基地接着出击。补给消耗得十分剧烈,这里的规律是昨天的队员今天从基地消失,今天的队员明天就看不到”(川端康成,1981a:353)。虽然文中并未交待具体地名,但上述文章中,我们可以清楚地判明,川端所描写的正是冲绳战中的菊水部队。那么,川端为何选择在战后发表这样一个充满禁忌描写的作品呢?
众所周知,日本战后的出版界受到GHQ(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General Headquarters)严密的审查。CCD(民间审阅局Civil Censorship Detachment)发表的审查细则中有31条被列为“删除或禁止刊登发行的对象”。这31条分别为:
1最高司令官批判、2军事(极东)审判批判、3最高司令官起草的宪法批判、4对事前审阅制的言及、5合众国批判、6苏联批判、7英国批判、8朝鲜人批判、9中国批判、10 其它联合国成员国的批判、11 对联合国的一般性批判、12满洲国日本人处置的批判、13 联合国的对战前政策批判、14 宣扬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评论、15 苏联与西欧诸国对立的评论、16 拥护战争的宣传、17 天孙降临民族的宣传、18 军国主义宣传、19 国家主义宣传、20 封建思想的赞美、21 大东亚(共荣圈)的宣传、22 一般性宣传、23 战争罪犯的正当化、24 占领军和日本人(男女)的亲密关系描写、25 秘密交易的记述、26 占领军批判、27 饥饿的夸张表现、28 煽动暴力或社会不安、29 非真实(不正确)的记述、30 最高司令部(或地方部队)的不确切的言及、31 过早的公开的情报
(横手一彦,1995:30)
而《生命之树》中涉及对美冲绳战、特攻队、菊水作战、美军B29的轰炸等与战争密切相关的敏感内容,很明显触及了项目中的批判联合国的战前政策、宣扬军国主义等项,是不可能通过审查的。《川端康成全集》中所收录的《生命之树》是以杂志初次发表的内容为基准编辑,对照原文可以发现,以下两个部分被删除:
其一是“那是特攻队员的死亡,一种特殊的死亡。”其二是“一平方公里左右的土地,有一万或者二万的人以这种死亡方式而运转。那时候,国家的命运也是与这种死亡联系在一起。”这段文字将死亡与国家命运结合在一起,具有鼓吹军国主义的意味,所以由编辑自主删除。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小说中强调了“特攻队”的特殊性,指出特攻队员的存在、死亡与一般士兵的不同之处。“解散的特攻队员是复员兵中最凶恶的”,“在战败的今天,就像有前科的家庭一样顾忌着社会上的忌讳,不敢随意提起特攻队”(川端康成,1981a:349)。区分于8月15日自杀的司令官,《生命之树》反复强调特攻队员的死亡绝非是自杀的行为。他们的死是被迫行为的结果,是“强制的死、制造的死、表演的死”(川端康成,1981a:337),他们的生命是无法靠自己决定的。寺村之所以对启子产生了特殊感情,也是由于她见证了自己无力掌控一己之生命的那个特殊时期。
在《东京裁判判决之日》一文中,文章开篇引用了被处决的学徒士官木村久夫的遗书,表达对因战争而死的青年的同情。川端在记述了裁判长颁布的死刑、终身监禁等判决后并没有就战争责任展开论述,而是仅仅从历史、语言来谈日本的文化,表达了对日本战后传统文化的丧失的忧虑。从在战中积极编纂出征士兵的日记、信件,到战后通过《生命之树》等作品抒写哀痛,这一变化折射出川端经历了战败后痛苦的反省。川端的《生命之树》通篇充溢着浓郁的忧愁,但与战争的残酷和人们的无力感相对应的,却是蓬勃生长的大自然。在小说的结尾处,川端引用了圣经里的一节“约翰默示录的一节我又看到新的天和地。过去的天和地已经逝去,大海亦然”(川端康成,1981a:363),我们可以将其看作川端在战后再出发的一个新的开始。
通过重新调查川端康成在“满洲”的活动,我们可以发现他对日本占领“满洲”持有无所质疑、实际肯定的态度。川端对于“与其它民族共同建立、给予文化”、“五族共和”的“满洲国”和“满洲文学”满怀希望,然而我们也应深刻意识到这种文化的实质是日本强加给中国的,对中国人来说是屈辱的。
与此同时必须要注意的是,川端对日本的“满洲”政策并非全盘肯定,甚至也曾提出一些质疑。在《满洲的书》中川端(1982b:609)写道:“我到满洲后最吃惊的是,日本完全不知道满洲的实际情况。虽然我也有感于自己的怠惰和无知,但是日本对‘满洲国’的报道方面也存在错误。这使我重新感到了文学的任务。”
在这里川端将日本国内对“满洲国”实际情况的不够了解归因于自己的“怠惰和无知”,然而笔者认为他的实际意图在于强调“对满洲国的宣传上存在错误”,即日本国内对于“满洲”的报道存在不少失实之处。在回答川端关于《艺文指导要纲》的提问时,筒井俊一解释道“是为了促使文学作品像煤炭、大豆一样增产,使全国民享受文艺的恩泽”(川端康成,1941b-4-13)。然而《艺文指导要纲》这一纲领的实质是使各种文艺团体统一到“满洲艺文联盟”中,以接受日本政府的严密控制,对于这种组织结构,川端一直持有否定态度。川端认为应该尊重彼此的差异,肯定各国民族固有的价值。希望翻译和介绍各国的文学的这种主张,与其新感觉派的盟友横光利一在“大东亚文学者大会”(1942年11月)上宣读的“所信表明演说”以及同样出席会议的“满洲”代表古丁的发言基本一致。
虽然从《满洲日日新闻》的相关报道中看不到1937年7月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后紧张的局势,但我们依然能从川端与“在满”作家的对谈中感受到日本笼罩在“满洲”的阴影。尽管川端在“满洲”并没有切身体会到战争的残酷,但正如他本人所述,在“满洲”的体验给他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川端康成(1982b:617)在《满洲国的文学》中写道:“在满洲到北支的旅行后,有两年左右工作起来很困难,我想是由于这个时期旅行给我心灵带来的振动过于强烈的缘故”。在亲自目睹开拓团和工厂里“满人”女工的悲惨境遇后,川端不仅对其赋予同情,还希望完成一部以“满蒙”毛织公司厚生工厂为题材的作品,以作为此次考察的成果,但由于时局的限制等原因,这一构想最终未能实现。
正如李圣杰的研究所示,战后的川端有意识地淡化了自己在“满洲”的经历。实际上,“满洲”之行本身也隐含着川端对于“满洲”的复杂态度和不安心情。在大连乘坐去神户的船告别“满洲”时,川端一方面表现出对“满洲”的不舍,另一方面也流露出某种危机感。川端(1981a:610)写道:“我产生了一种并非是回到日本而是去远行的错觉,是一种旅愁而非乡愁,我感到了某种危机。” “旅愁”一词也表现出了归国之际的川端为日本和自己今后的出路而产生的迷失感。其后创作的《东海道》(《满洲日日新闻》从1943年7月20日开始分48回连载)继续探讨这个问题,记叙的是川端重新确认、寻找自我的旅行。战后川端康成一方面重建日本传统文化,一方面在《重逢》、《生命之树》等作品中重新审视了战争带来的灾难。透过男女主人公细腻的情感描写,反思战争中生命的丧失,并进一步表达了战后对新生的向往。关于川端康成的战争观,我们还需要结合其战时的诸多作品做具体的分析。此外,川端与《妇人杂志》、《少女杂志》的关联、《生命之树》和GHQ审查制度、川端在战后的重新出发和对于杂志《人间》的编纂方针等问题,皆是今后需要进一步研究的课题。
注释:
① 为了还原当时的历史原貌,本文采用作者当时的说法,并加引号用“满洲”表示。“支那”、“新京”、“奉天”等表述也采用同样做法。
② 初次发表于1941年8月期的《少女之友》,收录在《川端康成全集》(第二十七卷)第300-303页。
③ 初次发表于1941年11月期的《文艺》,收录在《川端康成全集》(第二十七卷)第304页。同时刊登的有山本实笃、高田保、大宅壮一、火野葦平四人的书信。
④ 初次发表于1941年12月期的《大陆》,收录在《川端康成全集》(第二十七卷)第305-306页。原题为《来自满洲的旅行》,同期还刊登了高田保的《吉林的印象》。
⑤ 初次发表于1942年3月期的《文学界》,收录在《川端康成全集》(第三十二卷)第609-613页。
⑥ 初次发表于1944年7月期的《艺文》,收录在《川端康成全集》(第三十二卷)第616-625页。
⑦ 收录在《川端康成全集》(第二十八卷)第7-9页。(川端康成.1982.川端康成全集 第二十八巻[M].東京:新潮社.).
⑧ 初次连载于1938年7月23日至9月6日的《东京日日新闻》和《大阪每日新闻》,收录在《川端康成全集》(第二十五卷)第9-170页。
⑨ 参见川端康成(1983:467—494)的自制年谱。(川端康成.1983.川端康成全集 第三十五巻 [M].東京:新潮社.)
⑩ 参见满洲日日新闻微缩胶卷。(川端康成等.1941.学芸消息 [N].満州日日新聞,1941-4-4.)
⑪ 同前注⑧。
⑫ 收录在《川端康成全集》(第二十巻)第659-734页。(川端康成.1981.川端康成全集 第二十巻[M].東京:新潮社.)
⑬ “五族共和”本身是孙文在中国民国成立时提出的建国理念。“五族”是指汉族、蒙古族、藏族、维吾尔族、回族,力图建立多民族国家共荣共存的“共和”制国家,而后被日本篡改,掩盖其殖民地统治的实质。
⑭ 川端康成.1939.模範綴方全集[M].東京:中央公論社.
⑮ 《艺文指导要纲》1941年3月23日由伪满洲国弘报处颁布,使各种文艺团体统一到“满洲艺文联盟”,受日本政府的严格控制。
⑯ 川端康成等.1941.川端康成を囲んで[N].満州日日新聞,1941-4-13、15、16、18。
⑰ 川端康成.1942.満州国各民族創作選集[M].東京:創元社。川端康成、古丁、山田清三郎、北村谦次郎、岸田国士、岛木健为编辑。
⑱ 川端康成.1942.満州国青少年生活記(満州の私たち)[M].東京:創元社。川端康成、古丁、山田清三郎、北村谦次郎、岸田国士、岛木健为编辑。
⑲ 北村謙次郎.1942.春聯[M].東京:新潮社。
⑳ 收录在《川端康成全集》(第七巻)第307-332页。(川端康成.1981.川端康成全集 第七巻[M].東京:新潮社.)
㉑ 收录在《川端康成全集》(第七巻)第333-364页。(川端康成.1981.川端康成全集 第七巻[M].東京:新潮社.)
㉒ 收录在《川端康成全集》(第十五巻)第342-344页。(川端康成.1981.川端康成全集 第十五巻[M].東京:新潮社.)
[1] 奥田健.2004.川端康成―戦時下満州の旅をめぐって[J].国学院雑誌,(11):251-263.
[2] 川端康成等.1941a.海を渡る囲碁 日満その先駆 川端康成氏観戦記[N].満州日日新聞.1941-4-6.
[3] 川端康成等.1941b. 川端康成を囲んで [N]. 満州日日新聞,1941-4-13.
[4] 川端康成.1941c.銃後の綴方[N].満州日日新聞,1941-9-14.
[5] 川端康成.1942.満州国各民族創作選集[M].東京:創元社.
[6] 川端康成.1981a.川端康成全集 第七巻[M].東京:新潮社.
[7] 川端康成.1981b.川端康成全集 第二十五巻[M].東京:新潮社.
[8] 川端康成.1982a.川端康成全集 第二十七巻[M].東京:新潮社.
[9] 川端康成.1982b.川端康成全集 第三十二巻[M].東京:新潮社.
[10] 川端康成.1983.川端康成全集 第三十七巻[M].東京:新潮社.
[11] 川端康成.1984.川端康成全集 補巻二[M].東京:新潮社.
[12]羽鳥徹哉.1981.川端康成と戦争[J].国文学解釈と鑑賞 特集川端康成沒後十年,(4):152-157.
[13]横手一彦.1995.被占領下の文学に関する基礎的研究 資料編[M].東京:武蔵野書房.
[14]李聖傑. 2010.川端康成における戦争体験について― 「敗戦のころ」を手がかりに[J].早稲田大学ソシオサイエンス,(3):95-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