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银龙
(重庆师范大学 文 学院,重庆 401331)
《萧萧》是沈从文小说创作日臻成熟之后的第一部短篇小说,写于1929年,作品以萧萧为主人公,写了一个童养媳的苦难遭遇,即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农村妇女的痛苦和忧伤,表露出作者对旧社会妇女遭遇的同情。这是长期以来论者对萧萧生存状态的普遍诠释,单从文本上看,这种阐释不无道理,但如果仅囿于这一传统定论,又势必削弱了作品的思想意蕴,遮蔽了作者的审美理想。
沈从文先生曾说:“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里供奉的是‘人性’。”[1]沈从文创作《萧萧》正是坚持了这样的创作理念,作品中的童养媳萧萧在打破陈规旧俗的同时,张扬了人性本能的欲望,使个体生命体验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
有论者认为萧萧是封建畸形婚姻制度的受害者,其命运甚至是苦难的无限轮回。但从小说中可以更多地看到一个童养媳自由快乐的生活,这种自由既冲破了封建意识形态对女性的束缚,也宣扬了健康自然的人性美。
童婚制是古老封建制度的产物,也是我国封建婚姻制度的一种畸形形态。贫苦人家的女孩一旦走上童养媳的道路,则意味着走进了苦难的深渊,其所面临的不仅是封建家庭的蛮横和钳制,更是人性的束缚和心灵上不可磨灭的创伤。但是沈从文笔下的童养媳生活却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打破了人们对童养媳的固有偏见。萧萧的童养媳生活是自由快乐的,她在婆家享受和体会到缺失的亲情和珍贵的“姐弟情”的同时,也进一步冲破了封建伦理的束缚,体验到了“男女之爱”。这在一个童养媳身上释放出的个体生命欲求,足以体现其生活的自由和享受到自由的幸福。
萧萧从小寄养在伯父家,生活在一个亲情缺失的生活环境中,虽不能说是痛苦的,但的确是不幸福的,也可以说她没有意识到家的温暖或者她已经认命于现实。“萧萧做媳妇就不哭,这小女子没有母亲”“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这女人还只是笑。”[2]十二岁的孩子已经具有感知亲情的能力,但是在伯父家她还未曾体验过家的温暖。在婆家却恰恰相反,她体验到了家的温暖,这是她和其他童养媳不同的地方。“她的任务就是每日抱抱丈夫,也帮同家中做点杂物,能动手的就动手”[2]。由此可见,没有人逼迫她做苦力,而是让其量力而行,她甚至还可以按照习惯从劳作中攒点本分私房钱。萧萧做梦害怕了就大喊“妈”,可见在婆家,她已经感受到了原本缺失的母爱,而且已经把婆婆当成了亲妈,这对从小缺失母爱的萧萧来说是莫大的安慰。爷爷也经常和萧萧开玩笑,对待萧萧像亲孙女一样。这浓郁的亲情使得萧萧的童养媳生活无拘束,同时也为萧萧后来得到族人的谅解作了铺垫。
萧萧虽然是个童养媳,但是小丈夫在她进门时还未断奶,故文中处处渲染的是一种弥足珍贵的“姐弟情”,而非“夫妻情”。这种单纯而又亲切的情感让萧萧的生活充满乐趣。萧萧“每天抱着弟弟到村前柳树下去玩,到溪边去玩,饿了喂东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巴草戴到小丈夫头上,或者亲嘴,一面说‘弟弟,哪,啵。再来,啵。’在那肮脏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孩子于是便笑了”[2]。这种天真烂漫的感情正是萧萧那个年龄的少女应有的。单从沈从文笔下一幅幅动态的天真画面,我们看不出萧萧的童养媳的身份。萧萧没有把带小丈夫当成负担,小丈夫则成了她的一个玩伴,甚至是一个小知己,而小丈夫也离不开萧萧,这种相互依靠的姐弟情让萧萧的生活丰富有趣。
除了享受到了亲情外,萧萧还得到了奢侈的“爱情”,虽然这种爱情本身充满诱因和欲望。在青春懵懂之际,在封建思想极为厚重的年代,释放本能的欲望本身就遥不可及,但是萧萧作为一个童养媳,她在青春懵懂期泛滥的情欲乃至性欲都得到了满足,甚至因这些冲动而酿成的大错也得到了谅解,不得不说萧萧的童养媳生活是自由、快乐的。这种自由、快乐也正是沈从文先生构筑的湘西世界的人性美中不可或缺的元素。
本能指某一物种各成员都具有的典型的,刻板的,受到一组特殊刺激便会按一种固定模式行动的行为模式。沈从文以歌颂健康的人性美而著称,虽然文中未明确指出萧萧本能欲望的张扬,但却为萧萧性本能的冲动和满足做出了暗示。
“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得,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2]萧萧是在自然状态下成长的,随着年龄的增加,她开始步入青春期,人本能的欲望慢慢形成和发展。“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粝饭,四季无疾病,倒发育的这样快。”“萧萧十五岁时已高如成人,心却还一颗糊糊涂涂的心。”[2]这些都为萧萧释放情欲做了准备,作为童养媳的萧萧从未受过有关贞洁和道德约束等方面的教育,在这种“不设防”的时期很可能因诱惑而失去贞洁。这时候,家里的长工花狗出现了,花狗的引诱是有意的。换言之,正是花狗一步步的引诱激发了萧萧的情欲,让萧萧产生了性欲的冲动。
花狗先是唱情歌让小丈夫传给萧萧,后来自己唱给萧萧听,“娇家门前一重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为你为哪个?”[2]这些让人砰然心动的情歌吹动了懵懂的萧萧,萧萧便“一切尽了他”。花狗和萧萧的欲望都得到了满足,这种满足是冲动的,也是美好的,他们为了让自己的欲望暂时得到满足而没有考虑到为此所必须付出的代价,甚至生命。
沈从文先生之所以让两个人的情欲在适当的时机得到满足,正是颂扬了这种天然的情欲美,而且让一个童养媳冲破世俗欲望,完成本能及心灵的超越,这也正是对封建传统意识形态莫大的挑战。
沈从文用大量的笔墨描写了“女学生”这一形象,并且使之成为沟通文本前后两部分的关键因素。“女学生”在乡下人的眼中又是怎样的呢?“她们都会花钱,一年内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里,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她们在学校,男女一处上课,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彩礼,名叫‘自由’……”[2]由此可见,“女学生”是作者用来代表“自由”的符号,那沈从文笔下的“女学生”和萧萧又有怎样的关系呢?“女学生”这一形象始终伴随着萧萧的成长过程。最初,萧萧对女学生是排斥的,众人和她开玩笑,让她做女学生,她在迷糊之中是不答应的。随着对女学生了解的增多,她的态度逐渐由排斥转向暧昧。“听过这话的萧萧,心中却忽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一个样子去做那些事情?不管好歹,女学生并不可怕,因此以来,却已为这乡下姑娘初次体验到了。”[2]最终,萧萧接受了女学生。“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2]萧萧向往女学生的生活,如果“女学生”是代表自由的符号,这又从则面说明萧萧是向往自由的。萧萧心中的“女学生”是神圣的,更是她的精神寄托。在怀了花狗的孩子以后,萧萧想出的办法是到城里去自由,帮帮人过日子,这足以表明“自由”对萧萧的生存意义,“自由”是于水火之中解救她的一剂良药。纵使她因本能犯下了当时社会无法容忍的过错,但敢于追求的倔强性格使她没有放弃对自由的向往。萧萧的这一追求更体现在沈从文先生1957年对文本的校正上,他给小说加上了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小毛毛哭了,唱歌一般地哄着他:‘哪,毛毛,看,花轿来了。看,新娘子穿花衣,好体面!不许闹,不讲道理不成的!不讲道理不成的!不讲道理我要生气的!看看女学生也来了!明天长大了,我们也讨个女学生媳妇’。”[1]这一改动虽有明显的斧凿痕迹,但无疑是要突出萧萧对自由生活的渴求。她意识到在当时的特定环境中,靠自身孤独的力量无法对抗伴随着自由生活而来的压力和偏见,因此,她把希望寄托在儿子、儿媳身上,而并非长期以来评论者们所做的普遍解读,即旧社会童养媳苦难命运的循环往复和她们对自身悲凉命运的毫无意识,诸类解读显然抹杀了沈从文寄予在萧萧这一女子身上的审美意蕴。
萧萧作为一个农村姑娘始终对“女学生”的自由生活充满期盼,她在思想上比一般农村妇女略高一层。一个有梦想,充满期望的童养媳又何尝不是快乐的呢?作者写到多年以后萧萧惦记着曾经的愿望,除了突出萧萧对自由仍充满幻想之外,其更深层的意蕴在于体现女性意识的萌芽。自古以来,男尊女卑的社会里,女人必须恪守“三从四德”,并且以“贞洁”为标准衡量自身品德。这里作者让萧萧得到族人的原谅,不仅在于表现乡下人的善良美,而且在变相赞扬一个敢于突破封建传统和道德束缚的女性形象,这一形象体现了“女性意识的萌芽”,这里的“女性意识”仅仅处在萌芽状态。萧萧的“自由梦”再美好,也只是个梦,她的生活在无限期待中又回到了原点。但是,不得不承认,她始终没有放弃“自由梦”,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位倔强的女子,这种倔强正是当时中国社会女性所缺少的品质之一。
沈从文先生在把湘西构筑成一个充满真善美的世外桃源的同时,也宣扬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1]《萧萧》在体现自然美的同时,更多突出的是那种坚强、宽容、温和的人性美,作者把“坚韧”、“宽容”、“温和”的气质分别赋予不同的人物,共同构筑了一个和谐的乡村世界。
萧萧是小说的主人公,作为童养媳,她浑身充满着天然的人性美,从未经世事的朦胧美到饱经世故的坚强美,让大家忘记她是一个生活在封建壁垒下的童养媳。萧萧在犯下大错后没有像古代众多女子那样自寻死路,而是千方百计地寻找活路。她所谓的“活路”正和梦寐以求的“自由”相契合,作为一个敢于追求的人,她终究和一般女性不一样,她身上那股坚韧美也让她浑身充满魔力。当萧萧逃走被发现时,她默默忍受着家人的责骂,坚强地生存下去,这对一个童养媳来说需要忍耐多大的痛苦?萧萧做到了,且在生下儿子后得到了族人的谅解,她的生活终究归于平静。
“族人的谅解”更使得作品中的人性美得以升华,在“人性美”和“伦理道德”的强烈撞击下,那种坚韧、宽容、温和的人性美最终使萧萧的生活走上了和谐的道路。沈从文再次实现了“构造希腊小庙”的文学理想。萧萧的失贞,按照当地的“规矩”本应“沉潭”或是“发卖”,但当萧萧生了“团头大眼,声响洪壮”的儿子后,大家把母子照料得很好,并且很喜欢儿子。“喜欢”便是对萧萧最大的谅解,湘西人善良的本性让人敬佩。
萧萧的失贞对于小丈夫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打击,但文中渲染的却是一种温和的情调。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萧萧在一处,到后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姐弟一般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了”[2],到“牛儿平时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不生气”[2],再到帮牛儿结亲,这种温和的谅解让人感动。自古以来的“忠贞”被湘西社会浓浓的人情美化作一缕温和的感动,就算开放的当今社会,也不是一般人能容忍和接受的。
坚韧、宽容、温和的人情美、人性美,让人暂时忘却了湘西的闭塞与蒙昧,带我们回到了一种和谐的自然状态。随着社会的发展,更多的人期望回到人类童年的“健康”时代,这也是沈从文先生的期望。
沈从文作为现代文学中一个不可重复的文学个体,怀抱着自由和美的理想,热情地歌颂湘西未被现代文明熏染的自由野性的生命形式,关
注着传统乡土的观念形式及生存状态。正如他在《水云》中所表露的那样,自己是一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生命,是沈从文人生哲学的核心范畴。而这生命,便是自然人性,一种不为社会现存的有形秩序与无形观念压制扭曲、具有独立与自由的意志,一切从美与爱出发的人类本性。”[3]《萧萧》的创作恰恰践行了这一信念,自然和谐的“人类本性”在其恬淡、质朴的语言中,不紧不慢,从容舒展。沈从文企图用从湘西原始文化遗产里挖掘的淳朴的人性美,解救当时封建落后的旧社会,重返一种健康的生命形式。
[1]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A].沈从文选集:第五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2]严家炎,孙玉石.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精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352-365.
[3]凌宇.沈从文乡土小说[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