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医学的“孪生姊妹”天文历算

2014-03-28 00:18索穷
西藏人文地理 2014年2期
关键词:藏历历书贡嘎

索穷

西藏的天文历算学是通过对宇宙中星体的运转以及对季节变化的各种数据进行计算,分判一岁中的年月日时,预推各种星体的位置来了解事物的善恶,帮助群众在生活中避恶扬善的一门学科。它总结了上观天文下查地理的各种经验,并不断地完善,是千百年来藏族人民与自然进行交流的智慧结晶。

早在公元前2世纪左右的聂赤赞普时期,西藏大地上便出现了12位有智慧的本教徒,其中就有专门从事“资益医药”的医者和“卜卦占算”的算者。

公元6世纪前,西藏已有较粗疏的历法。史料记载“其四时,以麦熟为岁首。”

公元7世纪后,吐蕃王朝建立,统一了文字,确立了法典,采取了振兴藏医和历算等一系列政策,从当时的唐朝、印度、大食等邻近地区吸收先进的医学和历算学内容,充实到西藏的天文历算中来,从而使藏族天文历算学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和发展。特别是藏医药鼻祖宇妥·云丹贡布成名以后,编写了《历算山尘论》等历算学著作,培养了众多的藏医历算人才。

2008年,走过上千年历史风尘的西藏天文历算学,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其代表性传承人是西藏自治区藏医院天文历算研究所著名历算学教授贡嘎仁增先生。

医与算的“姊妹亲缘”

也许有人会问了,西藏的天文历算学科为什么都设在藏医院里?自古以来,西藏的传统文化认定医算不分家,医与算为“孪生姊妹”。73岁的贡嘎仁增先生告诉我们说,简言之,这是由于藏医与天文历算有着相同的理论基础和历史根基。

按照我们以往的经验,医院里的气氛大同小异,毕竟那里每天上演着生与死的“惊悚片”,坐在长椅上排队候诊的人们往往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但是,在西藏自治区藏医院门诊大楼里有一个特别的科室,大门上方挂着“天文历算”的铜牌。我们注意到只有进出这个“诊室”的人往往是喜庆而来、满意而去,因为他们可能是即将成婚的青年,准备乔迁的老人或者是打算外出的商人、出门朝佛的信徒、盖房取土的农民,满世界不见得能找到第二家这种独一无二且颇具规模的特色“门诊”。

贡嘎仁增先生作为这一学科的主要传承人,具有丰富的历算学知识和“门诊”经历,听他娓娓道来很长见识。他说:藏医与天文历算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其间的关系可以追溯到1300多年的吐蕃时期,当时,宇妥·宁玛云丹贡布(708~833年)在工布曼龙(也有称法为贡布曼隆,今林芝地区米林县南伊沟内)地方创办了西藏历史上第一所藏医历算学校,专门培养医算人才,藏医与历算的结合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宇妥·宁玛云丹贡布后来成为藏王赤松德赞的御医,他活到125岁,传说有医算学徒1000多人,为开创藏医历算事业付出了极大的心血。

根据贡嘎仁增介绍,首先,藏医与天文历算有着相同的理论基础。例如五行学说的提出,五行学说是藏医历算理论的基础,是藏医与历算的总体性理论,藏族有一句民谚说的是“要想成为顶级的医师,至少要掌握中等的算学”,因此,藏医与历算被认为是西藏传统文化中的一对“孪生姐妹”。

贡嘎仁增说:“譬如,藏医学认为,正常人的脉搏跳动每分钟是75下,高于这个次数是热症,低于这个次数是寒症,就是身体不正常的表现。为什么不多不少正好是75呢?因为正常人每分钟呼吸15次,每呼吸一次脉搏跳动5下,15乘以5就是75。

“另外,人体脉象的周期变化数据,也是由历算师算出来提供给医生的。跟汉地的农历差不多,藏历中也有类似二十四节气的概念,历书上清楚地写着某一节气时外在的表现是天气的冷暖、动植物盛衰更替的具体情况等,而其内在的表现则是随着季节的转换人体内部也会相应地发生细微的变化,即自然周期如何作用于人体的生理周期,以利于医生做出正确的诊断和治疗。

“还有,藏药的炮制是传统藏医学的重要特色之一。藏医在采药时讲究‘适时适地’,所谓适时是说如果采药的时间早了,药力还没有达到,采来的药无法使用;如果晚了,药力已经衰退,也不能使用。所谓适地,因为西藏高原地域辽阔、气候条件千差万别,每个地区的植物生长情况多不相同,采药季节也是不一样的。这些数据也是靠历算师算出来的。

“生活中你可以看到人们头疼脑热、生老病死都是请来医生治疗,但是像婚丧嫁娶、乔迁动土等,那就要找历算师了。正规的藏医院里现在已经有医算分科的迹象,但是在广大的农村牧区,兼医兼算的乡土郎中还不在少数,他们给当地人的生产生活带来了很大的便利。”

独一无二的历算门诊

贡嘎仁增所在的西藏自治区藏医院历算门诊部迄今已有90 多年的历史,1916 年门孜康创办之初就有这个服务项目。

我们的问题是现在的活动项目跟过去几十年相比有了哪些变化和改善呢?

历算门诊部的值班算师丹增告诉我:“我们是一套人马两块牌子,研究所主要搞科研,包括整理古籍、编写历书、预报气象、解疑释惑等工作,我们门诊这边主要是给群众提供日常历算服务,如堪舆风水、合婚五行、破土动迁、开耕犁地,还有类似身运、喜庆、丧葬(算)等,都可以做。”

在丹增接待的患者中,有一位中年女患者,她来自当雄牧区,自述患有妇科病,吃了很多偏方久治不愈,请大夫算一算。解决这样的难题对丹增不是问题,他对这位患者讲已经确诊的病症我们是不算的,你一定要去专科门诊,配合医生好好治疗,现在的医疗条件这么好,应该能治愈你不用太担心。

看到每位“顾客”都会给算师带来一条哈达,我们自然聊到了历算上的民俗事项,在场的尼玛次仁说,当今的习俗,一个求算者一般是带一条哈达,在里面夹带若干现钞,报上所需要算的内容和自己或家人的生辰八字,由历算师根据历算原理得出相关的数据。“记得过去,我曾经见过有很多人是拿着一小块四四方方的氆氇,彩染的白色的都有,外加一把麦粒请历算师算数。这种方氆氇叫做‘孜典’,意思是算术用的垫子,也算是给历算师的一点点酬劳。那这送上来的青稞麦粒又是什么意思?过去我们不是用筹算吗?青稞麦粒就是筹算用的筹码,撒开在‘孜垫’上演算,倒是挺有仪式感的。我个人认为这可能是一种源于农村的古老习俗。”

在历算门诊部,每接待一个客人,医生们在听完对方的主诉和生辰八字后,用历算原理当场演算并把运算的结果录入电脑,打出“处方”给客人。丹增交给我一张已经打印好的动迁盖房的“处方”。只见上面有需要请喇嘛念诵的经卷目录,有建房动工的日期和时辰等,甚至具体到“需要请属相为猪、牛、鸡,名字吉祥,父母双全,五官俊美的男女青年,以东南、东北任意方向为‘巧藏’(意为吉祥方,藏俗所说万事如意的吉利方位),挖出第一条地垄,并在里头放上‘耐萨’和‘耐朵’(意为圣土、圣石,指从佛教圣地取来的少量土料和石料),进行奠基仪式”等等。

我们听说历算门诊中比较特别的一个项目是“忻孜”——丧葬占算。门诊部有一本厚厚的丧葬占算收费登记簿,每一笔账都记得很清楚,似乎有着专门的用途。贡嘎仁增先生说,“你猜的不错,这是藏历门诊的一个传统。按藏族的传统观念,死去的人走在往生的路上,需要积攒‘盘缠’。我们就把死者家属送来的这些钱分毫不少的用来积阴德、做善事,让活着的人受益。我们今年刚去了曲水县南木保育院,把这些积累的收费送给那里最需要帮助的孩子们。我们医院跟附近的村庄有帮扶协议,每年开展送医送药活动,也经常从这里拿钱。”

西藏发行量最大的藏文书籍——藏历历书

今天,西藏发行量最大的藏文书籍正是西藏自治区藏医院天文历算研究所编制的气象历书。

据贡嘎仁增介绍,西藏的第一本正规历书是1206年问世的,名为《萨迦历书》,此历书的内容包括了气候、季节变化以及各种事态善恶的日期等等,为农牧民的生活、生产和出行活动,提供了一定的指导作用。

1916年,第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在拉萨创建了医算院(即门孜康),颁布了以《敏竹林历书》为蓝本的《门孜康历书》,每年以木刻版印制后向全西藏发行。

西藏和平解放后,在自治区藏医院下设了藏历编辑室负责编历工作。1978年,藏历编辑室升格为天文历算研究所,开展天文历算研究项目和学术交流活动。

从1993年起,西藏自治区藏医院天文历算研究所利用天文历算学原理作出的每日天气预报开始在西藏电视台和西藏人民广播电台中播出,受到各界人士的欢迎,也达到了较高的准确率。

编撰历书的工作就是由“孜巴”(历算师)们来完成。德高望重的贡嘎仁增先生当然就是“孜巴”们的领头人了。

颇感意外的是,在他的家里,从走廊到卧室都挤满了人。他们有的盘腿坐在地上认真完成着作业,有的就疑难问题向先生求教,还有的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轻声讨论着什么。这些人年长的30出头,年轻的只有十几岁,都是从西藏各地的农村牧区、寺院庙宇慕名投奔贡嘎仁增学习历算的。

在学员堆里忙碌的贡嘎仁增说:“我非常愿意传授历算知识,大概是因为出身于历算世家,对藏族的天文历算有深厚感情的缘故,感到自己有责任培养更多的人才,一代一代地将传统学科传承下去。”

据说贡嘎仁增家的祖先阿苏热耶本是一位尼泊尔人,跟随一位印度高僧到西藏传播佛法,并在西藏定居下来。19世纪,在重修桑耶寺时,阿苏热耶的后代负责历算等工作,并开始享有“拉孜巴”——神算子的名号。

1952年,贡嘎仁增子承父业进入拉萨门孜康学习,1957年毕业,次年到西藏自治区藏医院工作,已经从事天文历算科研教学40余年了。贡嘎仁增说他一生中遇到过非常好的名师。那时候,老院长、著名藏医、历算大师钦绕罗布还在世。老院长不讲究衣食,过着十分清贫的生活。他只有一件破旧的袈裟,每天坐着读书,衣服磨破了,都没有时间去缝补,就随手在破洞处打个结,继续不分昼夜地苦读。久而久之,全身上下都是结团,于是,药王山的人给大师取绰号为“百结者”。贡嘎仁增将其赞誉为“传承人的伟大魅力”。

藏医院老师在给贡嘎仁增他们授课时,用一种叫做“萨雄木”的教具,将木盘倾斜45度使浮土流到木盘内,学生用铁签在浮土上学习算术,这就是萨雄木教学。

那时候,贡嘎仁增一个月只有两天休息时间,一天上十几个小时的课,读书、演算到深夜一两点是常事,用坏的铁签都不计其数。

“文化大革命”中,贡嘎仁增被安排到拉萨地毯厂干零活。1978年,按照知识分子归队的政策,贡嘎仁增回到了西藏自治区藏医院。当时的院长强巴赤烈找到他说,咱们俩都是老院长钦绕罗布的弟子,有责任把藏医历算知识传给后代。从那以后,两人都收徒弟教学,愿意学医的到强巴赤烈那里,愿意学算的到贡嘎仁增这里,不收一分钱学杂费,目的就是把知识和本领传授给下一代。

到如今,贡嘎仁增已培养了300多名历算弟子,他们遍布西藏、甘肃、青海、云南、四川五省区的藏族地区,其中的多名学生达到了自己能编写历书的水平,其余的学员至少能看懂、使用历书。

在现场,我们看到一对亲如兄弟的学员,一个叫阿旺贵旦,是西藏那曲地区比如县曲乃寺的小和尚,一个叫尼玛,是日喀则地区萨迦县的农民子弟。阿旺贵旦原本是寺院派到拉萨色拉寺学经的,因为没有达到入寺的条件,被色拉寺拒收,后投奔藏医院跟贡嘎仁增学习历算。尼玛的情况则不同,他的家在日喀则地区萨迦县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山村,那里读书识字的人很少。有时候村里死了人,由于没人能看懂历书,只能把尸体停放起来,从别的村子请人算天葬的日期,才能办理后事。因此,村里人把他送到贡嘎仁增这里学习文化。几个月下来,他们感到不虚此行,收获很大,而且与老师相处得亲如父子。

除了教书育人,贡嘎仁增最主要工作就是编撰历书。

藏医院天文历算研究所每12年组织全区的天文历算专家进行一次全面的“会算”,并把“会算”结果交给电脑操作人员验算。两边的运算数据对照无误后,再将运算的结果组织本所的专业人员落实到文字上,刊印成历书,发行到民间。

贡嘎仁增参与编写的历书已不下30多种。他还曾多次深入农牧区就传统历算、农事时宜、气象等方面作大量的调查研究,并将其成果运用于实践中,扩充了历书的内容,提高了历书的准确度。

他说,历书在西藏农村牧区的使用量很大。农业方面,它给农民提供了当年的雨水、霜露、干湿、地力肥瘦、早中晚播时间以及风、雪、雹等方面的气象预报,成为他们生活的良师益友。牧业方面,它给牧民群众提供了当年的牧草长势情况,风灾、雪灾方面的预报以及各种节气、宗教民俗节日的具体时间等,甚至还有牧民迁场时间,骡马驯化时间等方面的具体服务,深受牧民朋友的欢迎。

堆龙德庆县农民曲扎说,其实,藏历历书给我们的好处还不止这些。

只上过高小的曲扎文化水平并不高,用他的话来说刚够看懂历书,但他购买和使用藏历历书已有20多年了,成为乡邻们眼中的农事顾问。村里每年有大约40%的农户购买历书,剩下的人家有的没有人识字,有的虽然识字但看不懂历书,他们就会请曲扎为他们讲解每年的天气状况、粮食播种季节和其他类似“良辰吉日”的推算等等,总之,历书在农村的用处太多了。

在曲扎家里,我们看到用完的十几本历书用绳子穿在一起挂在门楣。据说这里有这样一些解释:一,表示主人对字纸的尊敬。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看到有的藏族老人发现字纸掉在地上就会马上捡起来,喃喃祷告,并把书举到头顶,然后再放到一个高处,表示对字纸和知识的尊崇;二,用完的历书挂在门上据说具有祛邪禳灾的功效;三,经常看藏历的人都有把当天当月发生的一些事情、农田开耕的日期、迎来送往的情节、婴儿诞生和老人死亡的时间等记录在历书空白处的习惯,将其日积月累的保存起来等于是一部详尽的记事本,查阅起来非常方便。这也是人们不愿扔掉旧历书的另一个原因。

古老的藏历历书可以说是藏族人民的生活伴侣、生产指南,与他们的日常生活不可分离。

当新的一年到来的时候,人们都会到新华书店,把来年的历书请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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