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易奔
在人们通常的印象中,打工子弟学校的学生们往往不关注于学习,在课堂上喧闹捣乱,学习成绩差。学者们将打工子弟学校普遍存在的这种现象称为“反学校文化”。
然而,在北京的一所打工子弟学校(G中学)中,笔者却见到了不一样的景象:这里的很多孩子在2013年的中考中都成绩优异,而这所打工子弟中学的升学率竟然与公立学校的升学率相差无几!
这里为何没有出现明显的“反学校文化”特征?是什么让这所打工子弟学校在众多同类学校中如此与众不同?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我国人口政策的放宽,从农村进城的打工者人数不断增加。数据显示,上世纪80年代末,在大城市,农民的数量已经达到当地人口的1/10甚至1/3。此后十余年间,农民进城更是呈现了爆炸式的增长,农民工问题也就是在这期间开始成为了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
这一时期,计划经济体制渐渐退潮,相应的是国际资本大踏步进入。笃信“发展”与“现代化”的国家通过制度运作,为国际、私人资本创造出了足够的机会。一方面,户籍制度将潜在的底层牢牢束缚在了土地上,使得进城务工的农民工的频繁流动成为必然,这也就使资本的临时性雇工在制度层面被合法化;另一方面户籍制度也模糊了阶层分界,使得进城打工群体在城市中的辛酸遭遇、摇曳的生活状态都变得合理化。这段时间里,进城打工者始终处于底层,作为城市中的弱势群体而存在。
打工子弟问题是流动人口家庭化趋势的产物。由于大量学龄儿童随父母由农村进入城市,这些孩子的上学问题如何解决呢?
众所周知,我们国家的教育资源分配是与户籍制度相配套的,打工子弟们要想走入城市的公立学校,连门都没有。一些政府部门在打工子弟教育问题上的缺位甚至阻碍,为打工子弟学校的产生与发展提供了空间。作为由社会和市场自发地孕育而生的打工子弟学校,他们确实起到了补充教育资源、缓解社会矛盾的积极作用,但是随着这些学校的发展,问题却也越来越多地暴露出来。
单从北京地区来看,绝大部分的打工子弟学校不具备政府许可的办学资格,多为违规办学。这一非法性对其发展带来了一系列影响。
虽然也有很多社会捐助,但是由于没有政府审批,打工子弟学校得不到政府资金和政策的支持,从而在师资质量、校舍环境等一系列软硬件上远远落后于一般的公立学校。另一方面,由于缺乏政府的支持,打工子弟学校中公益性的成分较少,而营利性的因素较多。在市场竞争中,这些学校有强烈的利益冲动,由此也产生了一些不良的后果,有些打工子弟学校办学者甚至将社会捐助截留,中饱私囊。
而我们再把目光转向打工子弟学校内,在这里学习、生活的孩子们也大多给人留下了“问题少年”的形象,有人曾经这样描写他们:
这些“小子”反抗学校和老师的权威。他们通过服装、香烟和酒精这些符号来表达对学校权威和价值的反抗:留长发,穿工鞋,穿奇装异服,以表达与学校统一和单调服饰的区别。他们无视学校的规范,保持与学校的时刻表不同的节奏:旷课,上课睡觉,随意走动,在走廊闲逛以寻求刺激等等。他们不仅以幽默戏弄学校的权威,而且以粗俗的言语彼此嘲弄和玩笑,破坏公物,藐视法律,偷窃、打架,从中获取刺激和兴奋感……
然而,我们在对北京市一所打工子弟学校——G中学所进行的为期一年多的观察中,却得到了意外的惊喜。
在这所打工子弟中学里,孩子们普遍对自己抱有较高的期待,并且能够将这种较高的期待落实在具体的学习生活中。学校的风气是以读书学习为荣,大部分学生都相信学习能够改变自身命运;在G中学,我们在对孩子们的访谈中发现,孩子们大多有自己的文娱爱好。他们有的爱打球,有的喜欢唱歌,许多女生喜欢看书,有的男生热衷于计算机技术……G中学呈现出了与一般打工子弟学校学生极为不同的面貌。
那么,G中学的学生在众多的打工子弟学校中为何如此鹤立鸡群?
在一年多的调查与研究中,我们试图揭开G中学的成功之谜。
生源状况 我们注意到,位于北京南五环的G中学,面向北京南部某区招生,由于该区是打工者的聚居地,打工子弟数量庞大,G的生源大多来自于这一地区的各打工子弟小学,或是刚从老家小学毕业到京入学的孩子,这些孩子的父母都是普通打工者。
由于近年来G学校知名度的提升,报名入学的孩子数量大,由于学校可容纳学生人数有限,学校采取的筛选式入学考试制度,选取成绩排名在前的孩子入学,总体上录取率为50%,而且学校学费收取合理,没有为孩子入学设置经济门槛。
可见,G中学与一般的打工子弟学校生源相同,招生面向的群体是打工子弟。唯一的区别是,G中学在拥有较大生源数量的背景下所设置的筛选制度,使得他们可能获得一些成绩相对较好的学生。
家庭状况 考察中我们发现,G学校学生家长的职业多是工厂工人、运输业工人、个体户、务农人员、建筑工等。可见,G中学学生家长的职业大多是城市的基层工作。
在G中学,由于家庭的经济情况和父母的受教育水平存在差异,家长对待子女升学的态度也不一致。一部分家长不太重视子女的教育,只是将学校视为暂时的过渡,等孩子长大一些就让其走上社会与自己一样打工。而大多数重视教育的家长则希望子女能尽量接受最多的教育,即使不能上大学,也能使孩子找到一份较好的工作。
综上可以看到,这些孩子都是典型的进城打工者的子女,而且这些得以进入G中学的学生家庭基本不存在特殊性。
既然生源及其家庭情况并无特殊性,那么G中学成功脱离“反学校文化”的法宝到底在哪里呢?
与其他众多打工子弟学校一样,G中学位于北京市南五环外的一个偏远的角落。学校周围是典型的北方城乡结合部的景象:临街的小店林立、尘土飞扬的街道,街上有各种小摊,旁边垃圾成堆,形形色色的路人分不清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看起来与其他打工子弟学校周边环境并无两样。但深入G中学,我们才发现其办学与运行的特殊性以及其与众不同的干预模式,对该校的学生产生了正向的影响。
办学者的公益性动机 G学校的郑校长50年代出生于一个老干部家庭。1992年出国,2001年至2003年在国外名校攻读公共管理硕士,主攻方向即为非盈利公共管理专业。毕业后回国,曾在一所著名的打工子弟学校工作,后与朋友于2005年创立了该中学,并担任校长至今。
G中学的创办者既具有很强的个人能力,系统而先进的专业水平,同时其个人在情感上对G中学投入了强烈的人文关怀。这是该中学在众多打工子弟学校中脱颖而出的关键。我们在采访G中学初三年级组长李老师的时候,李老师这样说:“每周的例会郑校长基本上都会到。郑校长非常关心学校的发展,有时会参加一些晚宴、聚会来为学校拉一些赞助。作为老师我能感受到校长个人的感召力。”李老师还告诉我们,G中学是分文不挣的,它的运作非常“干净”。
在调研中,我们看到,G中学是北京市第一所经政府批准的专门为农民工子女创办的中学,其突出特点在于公益性。它由极具个人人文关怀的“海归”知识分子创立,对教师的准入门槛设置也比较严格。
G中学的升学渠道 印度哲学家克里希纳穆提说:“对于一个真正的教育家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郑校长可以说正是这样的教育家。他领导的这所学校不仅着力于解决农民工子女上学难的问题,还关注学生的健全人格和学业深造,这就使得其为学生提供多种升学途径而不单纯依靠目前还未健全的官方途径。在校长的努力下,G中学的升学渠道几经扩大,现在已经具备了很客观的规模。主要有这样几个渠道:北京一所贵族学校的宏志班(大约有二十余个名额);广东一所公益高中(极少的名额);河北两所中学(共能吸纳大约六十个名额)。根据2013年最新的升学取向信息统计显示,全年级140多名同学,有96名同学通过上述的几个途径升入了高中。录取率高达68%。
G中学为学生提供这些升学资源,实际上是为校内的打工子弟提供了多条具体可行的未来选择。如果没有这些资源,这些打工子弟多会在上技校和直接打工的选择间徘徊,若有意继续升学,往往只能被迫还乡重读。G中学整合的升学资源使这些学生有了急需接受正规教育的机会,为他们接触更高等的教育、实现向上流动提供了更大的可能性。而以上所说,正是G中学的学生愿意脚踏实地努力学习的一个重要的因素——个人期待的可实现性促使他们为之奋斗。
G中学与社会组织的合作 G中学是具有公益性质的打工子弟学校,除了在运行经费上接受了众多社会力量的资助,它还十分善于吸引众多社会公益组织以及来自社会、高校的志愿者进入学校,直接参与到对学生的教育过程中。也就是说,G中学提供了一条社会组织力量与校内打工子弟直接接触的渠道,使得社会组织对G中学的学生形成了直接干预的力量。
与此同时,G中学也对于社会组织的介入保持着谨慎的态度。对介入组织的质量与价值有适度的考量——接受正规、一流的社会组织的帮助,比如与清华大学发育较为成熟的远程支教项目共同合作,再比如通过招募高校的学生力量,借助网络平台,提供长效、高质量的教育服务等等,从而力求保证学生拥有高质量的学习环境。这种谨慎的态度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众多短期式、闹剧式的所谓支教活动。
G中学学生的主要课程还是由本校老师负责教授,社会志愿者进入其中,多是通过课外辅导、兴趣班、团体活动、夏令营等方式与孩子接触,校方也愿意在不影响正常授课的情况下,为这些志愿者提供较多的“课余时间”。而这些由社会力量干预而进行的课余活动,恰恰是影响孩子全面发展与人格形成不可忽略的部分。
按照社会学干预理论的观点,打工子弟学校从社会的土壤中萌芽,并且在发展过程中承载了来自社会各方的力量,实质上形成了社会学干预的实验场,在这个场地中,社会学力量试图实现其改变社会的抱负。
实际上,社会学的这种做法并不是一直以来就存在的,古典的社会学强调的是“价值中立”原则,主张“为学问而学问”,不鼓励参与改造社会。而近年来,我国社会学学界越来越重视社会学对于社会的积极干预,反映出的是社会学在面对中国社会现状时对自身的反思。
当今中国社会转型背景下,社会学面临着转型。清华大学教授沈原曾说:“当我们发现运用某些主流社会学的理论和方法不仅难以面对转型社会和转型问题。甚至还会导致社会学变形为‘社会巫术’的巨大风险时,就不得不转移我们的方向,实现从所谓‘结构社会学’向‘行动社会学’的转变,力求从行动的视角,从行动者的主体性和能动创造的视角,来考察转型中的中国社会。”
这是社会学这一学科对于自身的反思,同时也涉及到社会学者如何对自己进行定位的问题。
法国著名社会学家阿兰·图海纳强调:社会学家不再是社会生活之外在的旁观者,而是社会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只有通过能动的干预手段,介入社会生活,社会学家才能形成关于行动者本身的真切知识。图海纳认定:社会学研究社会行动者之间的关系,但是,这些关系并非轻易可见,它们确实是被秩序和支配掩饰起来。社会学的主要问题,就是使这些关系浮出水面,从而不再受到各种社会惯例范畴的摆弄。因此,这就预设了社会学家的积极干预。
所以今天中国的社会学者应当积极促成社会力量与社会学实践对于现实的干预,引导社会精英力量对于底层大众实施必要的帮助,促进社会以微调的方式平稳地完成转型。
沈原教授提出了“社会学强干预”的概念:“对于社会自组织机制发育缓慢的群体,则探求新的方式,加大力度,甚至设法将某些理念直接灌输进去,促成其自主性发育的‘强干预’……我认为‘强干预’的目标是双重的:它不只限于社会学知识的生产,而且还尝试对社会本身进行改造,尝试改善行动者的工作和生活环境本身。”
G中学中出现的社会力量介入正是针对打工子弟进行“改造”的过程。绿光远程支教志愿者组织除了对G中学打工子弟进行远程学习辅导,还关注于他们的心理状态与所处阶层的境遇,试图探索与传输有利于他们自身发展的价值观。具体来说:不但了解这个群体,更重要的是了解这个群体中每一个作为个体存在的“鲜活”的人。
通过我们的调查研究,可以比较明显地看出。由于对打工子弟学校干预的模式不同,导致打工子弟孩子们之间的某种较为明显的分化。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办学者的动机类型。由于绝大多数打工子弟学校都是由私人发起创办的,没有政府教育部门的严格监管,所以学校的风气和理念多明显受到办学者的个人气质的影响。带有人文关怀的创办者能够为孩子的发展着想,而那些商人式的创办者可能就只是将打工子弟学校作为一种创收的手段,一切以经济利益为重,势必会影响教育质量,甚至对孩子产生长远的不利影响。
第二,学校能否为学生提供上升空间。对于打工子弟孩子们来说,宽广的上升空间是最具激励效用的。当学校能够为他们提供这种向上流动的可能的时候,孩子们的内在动力就能够被有效地激发出来。当孩子们意识到,真的可以通过个人努力改变自身命运的时候,他们才有可能是积极向上的;
第三,与社会组织的合作。打工子弟学校本身就是一种社会干预的模式,而它如何与其他社会组织的干预相结合也是关于社会干预探讨的重要内容。社会组织具备更多的人文意识,对于社会干预也有更多的自觉,如果学校能够为外部的社会力量提供一个平台,两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就能最大程度地发挥社会干预的作用。
从以上几个方面入手,我们以G中学为例进行了分析,发现了基于不同干预模式,G中学所呈现出的独具特色的打工子弟学校文化。这说明,在探讨“打工子弟反学校文化”以及其他可能呈现出的群体文化的时候,我们都需要将社会干预的运行机理纳入到分析的框架中来,在微观的视角下,探讨不同社会干预模式对打工子弟们文化的影响。可以预见,中国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自上而下的社会学干预将对中国的渐进式改革产生深远而重要的影响。在底层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改变社会结构的背景下,中国的知识分子阶层,应当利用手中较为广泛的经济、舆论资源与话语权助推中国的改革进路,担当起为底层民众争取福祉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