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蓓蓓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艾布拉姆斯称,绝大多数男人和女人,以及许多作家,都有原始主义情怀,都渴望逃离现代文明带来的复杂、狂热与焦虑,逃进单纯、自然的生活。这种想象中的生活也许在某个人的童年里,也许在史前时代,也许在古代,也许在中世纪,也许在地球的某个偏远的未被开垦的原始角落里。[1]245当我们将视野框定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可以看到这种生活在湘西,在沈从文的笔下。通过一系列讲述湘西故事的小说,沈从文向读者展现出一片原始生活图景。
已有学者关注到了沈从文的原始主义思想,并给予高度评价,认为它与鲁迅小说中的反原始主义思想辉映互补,代表中国现代文学作家群提出了改造国民性的两种设想。[2—3]已有研究或从人类学角度对沈从文的原始主义创作倾向进行阐释[4],或梳理沈从文小说原始主义倾向的成因[5],或分析其原始主义的文本特征[6]。通过细致考察沈从文湘西小说可以发现,其原始主义突出表现在戏剧冲突的解决方式与景物描写两个方面,折射出作家为旧中国国民性注入生机勃勃的原始能量的理想。
“原始主义” (primitivism)一词源于形容词“原始的”(primitive)。原始性是“从原始社会形态中提炼出来的本质属性,这种属性可以超越特定的历史时空和社会形态而独立存在。”[7]271原始主义则是“将原始社会及其本质属性理想化的理论体系。”[7]271
在英语中,“原始的”(primitive)一词主要用来形容不够复杂的或不够高级的人或物,具体而言即缺乏组织性,缺少教养与技能才艺。在西方传统中,这个词本是贬义的,与非西方世界联系在一起的──所谓“非西方”既是指地理概念上的非欧美国家,如非洲、南美洲及东方,也指欧美国家中的非主流世界,如农民。20世纪以前,“原始的”以及它形容的世界均劣于“西方的”。但是,及至20世纪初,这个词的地位急剧上升,因为原始主义者把它引进了批评领域,以原始主义思想为手段,置疑“西方优势论”的合理性。[8]13“从原始文明中寻找生命的能量和激情,用以和衰朽、颓坏的工业文明对抗”[7]310,成为现代思想界、艺术界的普遍潮流。即使是一些与原始艺术没有直接联系的艺术潮流,也在很大程度上带有原始主义色彩,特别是达达主义与超现实主义。它们的原始主义色彩表现为重视艺术家的本能与直觉,追求更为基本的思考与观察形式。超现实主义诗人试验的“自动写作”即是一个典型例证。
其实,原始主义思想古已有之,可以说,它与人类智慧和想象的历史一样久远。最初,它反映在缅怀黄金时代与失乐园的神话中。到了18世纪,伴随着欧洲启蒙主义思想的发展,原始主义发展到了一次高潮,并且由古代原始主义脱胎为现代原始主义。当时,原始主义思想是作为盛行的新古典主义的反拨者出现的。发展至20世纪初,它开始扮演整个现代文明的批判者。人类社会甫进入20世纪时,科学技术飞速发展,日益复杂,而人类个体却未能发展出理解适应这些社会变化的能力,于是社会与个体之间的断裂愈演愈烈,对人自身的信任与崇拜瓦解了。理性已不再值得依赖,人们需要新的方式去粘合那个支离破碎的现实。同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一样,原始主义在这种思想背景下活跃起来,兴盛于20世纪初至一战前的欧美,带领惶惑的个体寻回原初的本能体验,寻回失落的自我。
原始主义寻找到的新方式是非理性。“现代人身上被压抑的非理性,可通过与原始文明的相遇或回到原始文明中去而被激发出来。也就是说,非理性与原始性之间其实是一种同构关系,非理性是原始性的积淀,而原始文明是非理性在文化上的归宿和表现形式。”[7]274因此,原始主义艺术的首要特点就是非理性。
在科学领域,西方理性主义甚嚣尘上,表现出对科技与工具的狂热和依赖。在艺术领域,理性主义攻城掠地表现为“自文艺复兴以降,西方艺术的主要发展方向是用已知的语言表达对新奇文化的体验,并且通过将未知事物纳入已知的再现体系来消弭它对现有文化的威胁。”[8]74—75因此,“作为置疑已被普遍接受的西方智性文化的一种手段,原始主义艺术主要致力于将熟悉者陌生化,或者是保存陌生者身上的新奇性。”[8]74—75于是,新奇性成为原始主义艺术的另一特点。
在原始主义者眼中,现代文明是腐朽的,因为它庞杂、造作、虚伪世故,充斥着无意义的道德规则与堕落秘诀。与之相反,原始文明是新奇的,它简单、素朴、天真纯善,在无道德禁锢的条件下释放着人性的力与美。因此,在具体的表现形式上,原始主义艺术取自然弃人工,取简单去复杂,取本能而去道德。
沈从文小说的原始性主要表现为原始生命形态与原始精神。具体而言,原始生命形态表现为湘西地方未被开垦的自然环境,低下的生产力水平以及种种奇风异俗;原始精神则表现为湘西人单纯直率的思维方式与坚韧有力的品格,即一种简而美的人性。在我们眼中,那种原始形态是新奇的,那种原始精神是非理性的。论文将以情节与场景的写作方法为视域,分析沈从文是如何将原始性注入到他的湘西小说中的。
在充斥着血雨腥风与狂躁变革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的湘西小说宛如一股清流,读时波澜不兴,读罢却又出人意料。这是由于沈从文的叙事方式非常单纯,就是原原本本地按照时间顺序把故事娓娓道来。在处理情节时,他并不追求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只是安排人物听从内心本能选择命运。但是那些人物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命运走向,一旦置于湘西以外的现代文明社会中,就会显得新鲜而怪诞。这种新奇性正源于小说中人物的非理性思维。湘西小说中矛盾冲突的解决往往率性而为,少道德考量;简单干脆,少理智权衡。当读者循着惯常的伦理去推测人物命运时,人物却睥睨一切地“跟着感觉走”,如此一来,在结局处,读者的期待视野自然会被打破,产生新奇的阅读体验。
在《萧萧》中,童养媳萧萧被花狗大弄大了肚子,胆小怕事的花狗负了萧萧,一个人不辞而别。手足无措的萧萧也准备步花狗的后尘,收拾一点东西逃走,逃到城里去作女学生。但是还没动身,就被公婆发现了。此时小说冲突达到高潮。萧萧一家人的平静生活被打乱了,小丈夫的祖父决定先把她关起来,再请她本族的人来发话,看是沉潭还是发卖。如果她的族人要面子就沉潭,如果舍不得死就发卖。萧萧的伯父来了,说舍不得她死,决定把她卖给另外的人家作二路亲。赔了一笔钱后,伯父就走了。萧萧却仍在夫家住下,等着有相当的人家来买。相宜的买家始终不出现,一晃几个月过去。次年二月间,萧萧生下一个儿子,团头大耳,声音宏壮。夫家公婆见是儿子,十分欢喜,照规矩吃鸡喝酒,烧纸谢神,萧萧也留了下来。十年后,她同小丈夫圆了房,又生了一个儿子,一家平静。十二年后,萧萧也成了婆婆,做主给儿子娶了一房年长六岁的媳妇。
当小说冲突达到高潮时,我们预期的结局是萧萧或者羞恼自尽,或被沉潭淹死。总之在按照当时的社会道德规范的要求,这必定是一出一尸两命的悲剧。但是,湘西纯朴的山民并不按照社会道德规范行事,他们的最高行事准则是天然的人心与感情。于是,萧萧想自尽,悬梁,投水,吃毒药,诸事全想到了,但也只是想想,却不曾做,因为她年纪太小,舍不得死。伯父来了,虽然觉得丢脸,却也不忍把侄女沉潭,摇了一会头,便走了。公婆也觉得生气,但又觉得事情既已说明白,就没什么要紧了,由着萧萧住下,有说有笑地过日子,等着买家。孩子生下来了,一家人并不排斥,反而欢喜是个极健壮的男丁。为家里添了生产者的萧萧居功至伟,当然也不必发卖了。
小说中的戏剧冲突得以以喜剧收场,根本原因在于人物处理红杏出墙这个问题时的立足点不是遵从维系文明婚姻的种种规范,而是增加维系生存的劳动力。这种思维方式显然是原始的。
与《萧萧》同样出人意表的是《丈夫》。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是一名在船上“做生意”的年青妇人,随便什么人上了船,花钱半元到五块,就可以同她毫无拘束的放肆取乐。小说选取了她的丈夫从乡下到船上来探望她的一天来讲述。憋了一肚子话的汉子来到船上,希望能跟妇人说说话,商量商量事情,却遇上她“做生意”,一夜只顾服侍别人,无暇理会坐在旁边的丈夫。受了这番窝囊气的乡下汉子沉默的一句话不说,吓坏了见多识广的老鸨。孰料那汉子只是端正草鞋,用黑粗的手掌捂着脸大哭一场,第二天清晨带着媳妇转回乡下去了。
船过水无痕,读者预期的暴风骤雨大打出手都没有发生,因为在那个地方,妇人做的那种“生意”,不与道德相冲突。丈夫那边呢,女子出乡卖身,他们皆明这种生意的一切利益:女子名分仍然归他,养的儿子归他,赚了钱也有一部分归他。靠着女子的生意,他也可以在乡下过上平实的好日子。逢年过节,他还可以穿了浆洗得干净的衣服,去城里看她。亲眼见到自己的妻子做生意,一口气忍不下,也没什么要紧,哭一场,把人领回家也就罢了。在沈从文的湘西世界中,现代两性关系的种种道德规范是存在的,如何处置出轨的女人,那里也有一整套定律。但是,这些规范只是作为背景存在,不会成为主导情节发展的依据,也不会成为人物命运的法官。那些乡民的行为方式是去道德的,非理性的。他们考虑的不是“能不能”“该不该”,而是“愿意不愿意”。那一片土地仿佛是一个没有律令的容器,各种行为都可以被接受。人的社会属性不再是行为圭臬,人的自我拯救不再依赖于理性,而是依赖于本能、直觉等非理性心理因素。这使得湘西染上了浓重的原始色彩,成为存在于现代文明之中的特殊区域。
沈从文把湘西介绍给了世界,不仅因为他写出了那里的奇风异俗,而且因为他写出了那里的明媚山水。心地纯净温和耐劳的女子与水洇洇的街道融合在一起,成为湘西的剪影。中国文学追求情景交融的意境,而“兴”正是创造这种意境的基本手段之一。沈从文描写景物最常用的手法即是起兴,因为起兴是与原始性思维最贴近的表现手法。唯有起兴可以传达出原始图景的风姿。关于“兴”的含义,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且“兴” “起兴” “比兴”三个概念纠缠不清。刘肖杉认为,“兴”有两种形态:初级形态为“起兴”,高级形态为“比兴”。[9]87“起兴”是“诗人先见一种景物,触动了他心中潜伏的本事和思想感情而发出的歌唱”[10]9,多放在开头作为发端。起兴之句与后面的意义不相关,只是在韵脚、语势、情绪上引出下文。而“比兴”是一种隐喻,与下文正义相关,起象征作用。
“起兴”与“比兴”的区别就在于,所咏之物是否与正义相关。如果兴句中所言“它物”与真正要谈到的事物并无本质上的联系,仅仅起到“引”的作用,那么这种兴句即为起兴。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说:“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11]231朱熹在《朱子语类》卷80中说:“诗之兴,全无巴鼻──多是假他物举起,全不取其义。”[9]91徐渭在《奉师季先生书》中说:“诗之兴体,起句绝无意味。”[9]91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说:“兴者,但借物起兴,不必与正义相关。”[9]91以上对“兴”的阐释实则是在解释何为“起兴”。贾延飞将“起兴”定义为一种修辞格,认为它“是韵文中的一篇或一章开头的语句,多用人们较熟悉的‘草木鸟兽’等事物引出正文,同正文要说的事物没有关系或没有明显关系,有渲染气氛、确定韵脚和音顿的作用。”[12]36由此可见,“起兴”实为文章的装饰性成分,但“比兴”却并非陪衬,而是隐喻,是象征,是发表正意用的。
将上文对韵文中“兴”的论述借用到散文分析上来,即可看出,沈从文的湘西小说中的景物描写,大多采用“起兴”手法。那些景物描写的作用是烘托渲染、唤起感情,是装饰性的,而非为了比附象征、暗示主旨,所以它们是“起兴”而非“比兴”。以《月下小景》为例:
第一段与第二段均是景物描写,是对发生故事的山寨的宏观勾勒,渲染出沉静温柔的气氛。第三段以景物描写起始,“柔软的白白月光,给位置在山岨上石头碉堡,画出一个明明朗朗的轮廓,碉堡影子横卧在斜坡间,如同一个巨人的影子。”[13]218这段景物描写的作用是为了引起男主人公傩佑的出场。
下一处集中的景物描写位于第九段:“山坡下是一部草虫清音繁复的合奏。天上那半规新月,似乎在空中停顿,长久还不移动。”[13]220以及第十二段:“远处有吹芦管的声音。有唱歌声音。身近旁有班背萤,带了小小火把,沿了碉堡巡行,如同引导得有小仙人来参观这古堡的神气。”[13]220此处的情节是男主人公思索人生,女主人公偎依在他身旁睡眠。
两人转醒后互诉衷情时的景色是:“远远的有一派角声与锣鼓声,为田户巫师禳土酬神所在处,两人追寻这快乐声音的方向,于是向山下远处望去。远处有一条河。远处那条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条带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雾,增加了两人心上的温暖。”[13]220
整个故事的矛盾焦点在于,按照当地风俗,女子不能嫁给与自己共度初夜的男子。但是女主人公爱上傩佑,将贞操交付给了他,却不愿意另择他人结婚,而誓与傩佑相守。因此,整篇小说的冲突高潮即在男女主人公结合之时。沈从文为这一段情节配备的景物描写也优美异常:
“但到了秋天,一切皆在成熟,悬在树上的果子落了地,谷米上了仓,秋鸡伏了卵,大自然为点缀了这大地一年来的忙碌。还在天空中涂抹华丽的色泽,使溪涧澄清,空气温暖而香甜,且装饰了遍地的黄花,以及在草木枝叶间傅上与云霞同样的炫目颜色。一切皆布置妥当以后,便应轮到人的事情了。
秋成熟了一切,也成熟了两个年轻人的爱情。
两人同往常任何一天相似:在约定的中午以后,在这个古碉堡上见面了。两人共同采了无数野花铺到所坐的大青石板上,并肩的坐在那里。山坡上开遍了各样草花,各处是小小蝴蝶,似乎对每一朵花皆悄悄嘱咐了一句话。向山坡下望去,入目远近都异常恬静美丽。长岭上有割草人的歌声,村寨中有为新生小犊作栅栏的斧斤声,平田中有拾穗打禾人快乐的吵骂声。天空中白云缓缓的移,从从容容的动,透蓝的天底,一阵候鸟在高空排成一线飞过去了,接着又是一阵。”[13]227
最后,小说以两人双双饮毒殉情结束。天上新从云里出现了一轮月亮,“一会儿月儿就隐在云里去了。”
在整篇小说中,景物描写并没有特殊的象征意义,即使是最具代表性的意象──月亮也没有固定所指。月亮所传达出来的意义,更多地得力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在读者心目中沉淀出的“集体无意识”,而非作家的刻意隐喻。小说中的一切景物描写皆为起兴,将故事笼罩在随意感性的氛围中,有效地传达出天然去雕饰的原始之美。如果小说的景物描写多用比兴乃至象征,处处需要调动读者的理性思维去想象,就会给人沉重感,与沈从文所要营造的风格并不协调。起兴才是与他个人风格相一致的表达手段,这是由起兴与比兴在思维方式上的不同所决定的。
就思维方式而言,“起兴”与“比兴”的区别在于,前者重感性直觉,后者则产生于逻辑思维。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篇中论到:“比显而兴隐哉?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附理故比例生。”[12]36比,属理性思维;兴,属感性思维。唐人为强调诗歌的美刺与寄托作用,将“比喻”与“起兴”合并作“比兴”,给“起兴”注入了理性的成分。“‘起兴’是一种感兴直觉,不含理性,不是一种认识活动,反映出人们思维能力的薄弱,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起兴’的思维方式比较贴近原始思维。‘起兴’的起句与应句作为两个语言单位 (句子),只有‘音响’关系,不表示任何概念,没有推理判断。这种语言结构与不含理性的非认识活动是一致的,恰好反映出思维能力的薄弱,反映出‘起兴’的思维方式比较贴近原始思维。”[9]90因此,“起兴”是带有原始性的“兴”。为了与小说的原始性相配合,景物当然也得是“起兴”之景了。
原始主义思想是伴随着18世纪启蒙主义思想兴起而兴起的,同时以欧洲帝国主义殖民扩张为背景。18、19世纪的殖民者将异域文化带到了西方,于是“欧洲文化中关于原始社会的想象,出现了另一种形式,即从时间上的‘过去’转向空间上的‘异域’。特别是19世纪后半期,文化人类学及非理性主义思潮在欧洲兴起,对异域文明的认识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关于原始性的概念获得了新的发展,这为现代主义利用原始主义提供了更有利的条件。”[7]272这种原始主义是以对异域的想象为基础的,因此可以被称为异域原始主义。
但是异域并非唯一的原始性寓所。西方原始主义者认为在西方社会内部也存在着“原始人”,即农民、孩童、愚人甚至是妇女。这种思想是以上层社会/下层社会、成人/孩童、正常人/愚人、男人/女人的二元对立划分法为基础的。西方传统认为文明是由前者创造的,他们是社会的主流与强者,而后者是社会的弱者,属亚文化圈。因此,这种在本区域内非主流文化中寻找原始性因素的可以被称为亚文化原始主义。
沈从文所写的“边城”最初的确是清政府为镇压苗民暴动而设置的,算是殖民区域。但是正如沈从文在《从文自传》中所说的,碉堡已毁,营汛成了民房,人民也大半同化了,所以湘西并不再是一个异域,它已经被纳入以汉文化为主体的中华文明圈,它仅仅是另外一种少数民族文化的载体。因此,沈从文湘西小说中的原始主义是一种亚文化原始主义。
与“文化原始主义”(cultural primitivism)相对的是“历史原始主义” (chronological primitivism)。所谓“文化原始主义”是指不满当代文明,信奉回归自然的观念,认为与高度进化、高度复杂的文明生活相比,更加简单、更少世故的生活才是真正值得拥有的生活。[8]20艾布拉姆斯认为,在文学艺术领域,原始主义者赞赏自发性,主张情感的自由表达,提倡天生才能的随性创造,反对运用精心计算过的种种人工手段,反对固守种种所谓的艺术形式、规则和传统。[1]244所谓“历史原始主义”主张人类的理想家园存在于远古时代,那时人们自然、单纯而自由地生活着。与之相对,随着历史的发展,人类逐渐远离那个乐园,幸福越来越少,增多的只有狡诈、复杂、压抑、禁令、秩序以及随之而来的心理焦虑与不满。[1]245“文化原始主义”与“历史原始主义”的区别在于,文化原始主义者的理想寄寓在“自然”中,并不一定将眼光投射至过去。历史原始主义者的理想寄寓在“远古”时,一定伴有回溯动作。但是,正如Lovejoy总结的,“自然”就是你远离当下、回到过去所接触到的事物。[1]244因此,大部分文化原始主义者也是历史原始主义者。
但是具体到湘西小说中的沈从文时,他不属于那个“大部分”——他是一位文化原始主义者,但未同时持有历史原始主义观点。沈从文崇尚自然,反对现代文明的造作与矫饰,厌恶老于世故的社交规则,这些在他的城市小说中有不容错认的呈现。同时,他偏爱的湘西儿女们,如翠翠、三三、龙朱、傩佑,皆生活在一种原始性环境中,物质匮乏,心智简单,可以不受拘束地展示自己身上的那一点点人性。但是沈从文的理想绝不是寄寓在过去,更不是小国寡民的远古。上个世纪初叶的中国学人普遍受达尔文思想影响,坚信社会进步,渴盼着新型中国现代中国的诞生。沈从文也不例外,他推崇民主也相信科学,信任线性进步观。他笔下的湘西世界既不是中国现代化的起点,更不是已经失落的乐园。正如萧萧羡慕着城里的女学生,沈从文也深刻了解整个民族的未来不能以落后的湘西为模版。沅水边的那一座座小城,一座座山寨,是乡愁所在,却载不动一个理想国。
湘西,时间上不能作为一个黄金时代被追忆,空间上不能作为一个理想国被模仿,那么在它身上花费浓墨重彩的意义何在呢?同西方原始主义者遇到的困难一样,当沈从文试图在亚文化中发掘生机勃勃的原始性时,却失望地发现那里也早已沾染上了许多他渴望逃离的主流文化。湘西不是世外桃源,那里也有沉潭有发卖,有贫富分化,有皮肉生意——当时旧中国有的一切它都有,它不可避免地被人类文明腐蚀了。但是,沈从文建构湘西的意义在于,那里还保有一样未被腐蚀的先民遗产,即简而美的人性。在沈从文心目中,湘西不是一个政治乌托邦,却是一个人性乌托邦。他希望为旧中国国民的“阉寺性”注入血性和力量,那种蕴含在湘西儿女身上的美好品格。因此,沈从文的原始主义是并不是一种社会政治理想,不是针对人类集体的原始主义,而是一种人性理想,是针对人类个体的原始主义。他呼唤的不是原始文明,而是原始人性。
何为原始人性呢?弗洛伊德认为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寄居着一个原始人,他把这个无影无形的原始人称作“无意识”。原始人的最突出性格就是非理性、非道德。因此,沈从文给出的构建国民性的方案就是给衰朽的“阉寺性”注入非理性心理的能量和激情。沈从文“就是想借助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国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青年起来,好在二十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14]66
当沈从文走出湘西,走进已经萌生出现代性的北平、上海时,他感受到了文化差异,也产生了对现代文明的不满。原始主义者的不满伴随着怀乡(nostalgia),以怀乡来纾解不满。于是,沈从文转回头去看被他抛在身后的湘西,并在其中发现了理想的人性。通过一系列的湘西小说,他展示出那种盈满非理性激情的原始人性,希望以理想的人性击退衰颓的“阉寺性”,塑造出新的国民性。
虽然原始主义者将原始文明作为一个“他者”建构起来,并运用它对抗工业文明,但是在现代艺术语境中,这个“他者”仅仅意味着一种来自工业文明之外的吸引力,工业文明与这个“他者”并没有直接对话。沈从文的亚文化原始主义在主流文化中的际遇同样复杂:他自认为简而美的人性小庙曾被斥为表现人性贫困和简陋。本文之所以选择沈从文的小说作为分析对象,是因为他建构的湘西可以算作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负盛名的原始想象。长期以来,中国一直是西方世界原始想象的对象,探讨同种文化中的亚文化原始主义,也许会有助于理解异种文化眼中的中国形象,促进文化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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