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霄想
一根绣线醉江南
◎潘霄想
金丝银线绣乾坤,那细微之间的深挚情感,执著追求、寂寞自守的精神,还有那种百年风雨中的旷世情谊、锦绣心思,都凝结在这细微的丝线之间。
木渎虹饮山房的荷花已经满塘残梗,但沈寿故居的那些苏绣墨荷却风采依旧,一如民国时的那位苏绣大师。
隔着近百年的时光,这位被清末著名学者俞樾喻为“针神”的刺绣大师面容平静而安详。刺绣本为那个时代里女子的雕虫小技,她却用自己的青春年华、毕生心血和所有情思,将这末技发挥到极致。她推陈出新,开创“仿真绣”,其刺绣作为贡品,震撼过清宫皇族;作为国礼漂洋过海,震撼欧洲,享誉世界。
要怎样的蕙质兰心,才能绣出这样的人间锦绣?
江南风景如诗画。然而,又有哪一首诗、哪一幅画,比得上这以针代笔,以线代色,寄意密思,含蓄蕴藉的绝品苏绣?“密接其针,排比其线”,完美的艺术看不出一个线头。一代大师的心事深藏着,针线绣制的波澜里蕴含着如诗的往事。
沈寿纪念馆,却不在苏州。她的名字,她的艺术,她的生命,都和南通紧密相连。
“状元实业家”张謇,这位民国的实业总长在当时就有世界眼光,生前倾尽心力造福一方,死后南通万人空巷为他送葬。我在历史书里读到的都是他做的种种大事,却在这一方小小的苏绣中,读到他晚年的人间至情。
常为张謇对沈寿的深情厚谊感动。大约沈寿婚后的生活并不如起初那样幸福,不然就不会在丈夫余觉连娶两名姨太太后远走天津。张謇辞去总长回南通办实业,把邀沈寿回南通任职比作“文姬归汉”。沈寿在南通担任女工传习所所长兼教习,“授绣八年,勤诲无倦”(张謇语),不幸积劳成疾。
很难想象,在各界都叱咤风云的这位江南名士张謇,竟在沈寿和她的刺绣艺术上如此用心,不仅延医请药为她尽心诊治,又让她迁到环境清幽的“谦亭”养病。这位状元还收沈寿为学生,自选古诗,亲笔抄注,亲手装帧,亲授诗词。张謇创办过20多个企业、370多所学校,和他平生所做大事相比,这些事情太过细微,然而,其中包含着怎样的欣赏,敬佩,关爱,怜惜,和难以言表的深情啊。
张謇日记里曾写道:“雪君病,雪君又病,复又病,病加剧”,寥寥数语,可以想见沈寿晚年作品,几乎针
针艰难,没有深情难以为继;又可以想见张謇的痛惜之情。那本沈寿口述、张謇笔录的《雪宦绣谱》,“无一字不自謇书,实无一语不自寿出也”。
张謇的情意,沈寿必然是能感应到的。遥想当年病中的沈寿以落发为丝,细针密线地绣出张謇手书的“谦亭”二字,那是怎样一种含蓄的深情。她在一首诗里写道:“池水漪漪岛树深,疾余扶槛恋清阴;谁知六尺帘波影,留得谦亭万古心。”这位民国刺绣艺术家深感张謇知遇之恩,厚爱之情,却又深惧流言,只能将难言心事埋在心底,写在诗里,绣在字里。“谦亭”两字中那丝丝缕缕的深情,至今读来都觉得蕴藉深厚,又荡气回肠。
沈寿48岁病逝了,墓门石额上镌刻着张謇的楷书“世界美术家吴门沈女士之墓阙”。一个江南绣女,要成为饮誉中外的“世界美术家”,除了惊人的才艺,还需倾注不懈的追求,灿烂的精神,深深的情意,才能够绣出这样的境界吧。
听说为她办过葬礼后,张謇把“谦亭”更名为“味雪斋”。在人生的黄昏,回味着雪君的人生,与雪君交往的点滴,并写成《惜忆四十八截句》,其中有一首写道:“曾指西山有之亭,亭边割壤埋娉婷;那堪宿约成新谶,丹旐来时草尚青。”
我查过张謇的相关史料,一般都没有写上“谦亭”这一笔。历史总是喜欢记录丰功伟绩,我们读史也总是停留在大事年表、分类考点,就算知人论世,又有多少触及真实的思想和情怀?
我去常州老家时,也听过另一个被誉为“神针”的刺绣艺术家的故事。
她,便是常州乱针绣创始人杨守玉。少年时与表哥刘海粟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最终没能走到一起,于是改名守玉,移情绘绣,将毕生心血交付千针万线,也成为饮誉世界的艺术大家。
这位江南最后的古典才女,虽然不曾为自己绣过嫁衣,却独创“乱针绣”的艺术,将平面的苏绣立体化,在刺绣的三维世界里清贫自守。刘海粟后来成为一代美术大师,人生历经多少风雨,但始终不曾放下江南那方刺绣艺术,并盛赞她“以针为笔,以丝为丹青,使画与绣法融为一体,自成品格,夺苏绣湘绣之先声,登刺绣艺术之高峰”……
刺绣,可谓微细到极致,最细密的地方要将一根绣线分成48份,乃至70份,令人叹为观止。沈寿、杨守玉这些大师们的精湛技艺,也就在这纤毫之间登峰造极。
艺术家们对感情的内敛、克制乃至退守的处理,以及含蓄蕴藉的表达方式,身处这个时代的我们常常难以理解,但金丝银线绣乾坤,那细微之间的深挚情感,执著追求、寂寞自守的精神,还有那种百年风雨中的旷世情谊、锦绣心思,都凝结在这细微的丝线之间。
一针针,一线线,穿梭成永恒的传奇。